小魏子出了陕甘粮台,立即去怡和洋行。怡和洋行的买办李铭春与胡雪岩交情极深,他闻讯后立即去总巡捕房,小魏子则直奔南京路香粉弄的会审公廨。程老爷并不在公署,听下人们说是去丽水茶楼喝茶去了。小魏子来不及多讲,就直奔丽水茶楼。丽水茶楼有茶室近百个,他只能让一楼的大伙帮忙查一下,好在人人都认得程老爷,所以他很快就在二楼找到了。小魏子让伙计立即开一间茶室,并把程老爷请了过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现在肯定还在总捕房,如果人送过来了,我一准知道。现在洋人越来越横了,华洋纠葛必定亲自会审,有时连人也根本不往公审局里送。”程老爷满腹牢骚。
小魏子打断他的话道:“程老爷,胡大先生的意思是如果人送过来了,您要多加关照,务必不要过堂。金爷是左大人的人,扫了左大人的面子道台大人也不好过。”
道台是程老爷的上宪,如果闹得道台没了面子,他这道台委派的谳员也没法交待。
“那是,不要说事关左大人面子,就是胡大先生吩咐,我也不敢怠慢。你去告诉胡大先生,人如果送过来了,我一定关照。”程老爷承诺道。
与程老爷接洽好之后,小魏子又去了总捕房。总捕房门禁森严,不让他进,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中国巡捕,小魏子说尽好话,才肯帮忙打听。他进去了一会儿出来便道:“怡和的老板和一位李先生是过来了,现在正与总捕头说话。”小魏子又让他帮忙打听金爷是否就在总捕房,但这个巡捕却不搭理了。
小魏子见李先生久不出来,就先回陕甘粮台报告一声。胡雪岩也很着急,道:“这到底是什么结果,再拖下去,可就瞒不住了。”
“小的再去打听。”说完,小魏子又跑出了门。
刚出门,见一辆马车直奔而来,车上的人正是李铭春。小魏子连忙跑过去扶他下车,一边付车钱,一边问道:“李大先生,这事办得怎么样了?”
“有点麻烦,你快去请胡大先生。”李铭春一脸着急。
胡雪岩再次被叫了出来,他第一句话就问道:“怎么样了,人放出来了没有?”
“没有。金爷打了两个红头阿三,这倒还好说,糟糕的是他还把一个英国骑警的鼻梁骨打断了,总捕房非要坚持送公审。好说歹说,人家答应不送公审,但要花一笔银子作医疗费,并且要向被打的人道歉。银子的事倒好说,可道歉就难了,金爷说什么也不肯。”
“左大人手下的人怎么会向洋人道歉?问他们,不道歉要多少钱?”胡雪岩不怕花银子,只想赶快把人捞出来。
“这个我也问过了,两个红头阿三大约五六百两银子就能打发了,可那个英国骑警却只要道歉。”李铭春回道。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洋人向来好利,没有不要钱却只要道歉的道理,他们不过是要多诈几个钱罢了。你再去一趟,五千两内能办妥,一切由你作主。”
李铭春刚要走,没想到左宗棠出来了,他已经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雪翁,是什么事要花五千两银子?”
“是一个小官司,职下只想息事宁人。”胡雪岩答道。
左宗棠大声道:“你不要再瞒我了,是不是金老大惹事了,你如实说!”
胡雪岩看左宗棠一脸怒气,不敢再瞒,只好实话实说了:“金爷被巡捕房的人带去了。”
“为什么?”
“金爷打了两个红头阿三和一个英国骑警。”
一听说打了洋人,左宗棠反倒没气了,问道:“为什么打洋人?”
“洋人写了个牌子挂在外滩公园,说华人与狗不得入内。金爷一气之下把牌子砸了,红头阿三来阻拦,也被金爷给打了,十几个巡捕都近不了身,后来连英国骑警的鼻梁骨也被打断了。”
“有种,该打。你们拿钱干什么?”
小魏子代为答道:“想把金爷捞出来,可是洋人非要金爷道歉。金爷骨头硬,说什么不肯服软,所以胡大先生想花点银子把人捞出来。”
“一两银子也不要花。洋人侮辱华人在先,金老大打人在后,要说道歉,也得先由洋人向上海的华人道歉。花银子买洋人的脸这种事李少荃做得出来,我做不出来。他们写那种牌子,就是让万国来评论,洋人也没道理。”
胡雪岩知道左宗棠不过是意气用事,事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所以他向李铭春眨了眨眼道:“那就有劳李兄按左大帅的钧谕去办。”
李铭春走后,左宗棠拄着杖在屋里踱步,踱了一会儿他拿杖敲着地面道:“雪翁,我有一个办法,洋人非放人不可。我们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让邵友濂来,我交代他造几个大木牌,上写‘洋人与狗可以通过’,架到租界内洋人常走的路口。他不放人,我就不撤牌,看谁拗得过谁。”
听了左宗棠的这个赌气的主意,胡雪岩忍不住笑道:“大帅,要是洋人不答应闹僵了,金爷可要在里面受苦了。”
“他受点儿苦怕什么?洋人总归不能把他杀了。他们要敢杀金老大,我就敢炮轰租界你信不信?”左宗棠看胡雪岩仍挂着笑意的脸道:“我告诉你,洋人向来是欺软怕硬,你让他一寸,他就要一尺。”
“不必真打,大帅的威名足以令洋人威惧。职下就按大帅的吩咐去办。”
胡雪岩把小魏子叫来,让他立即去总捕房找李铭春,把左宗棠刚才的意思告诉他。虽然这个办法不能办,但可以说给洋人听,让他们休想狮子大张口。
这时候,邵友濂打发差人过来问道:“天后宫行辕已备好晚宴,左大人什么时候过去?”
胡雪岩代为挡驾道:“你回去告诉邵观察,左大帅今晚在粮台吃饭。”
差役听了并没有立即走,又问道:“左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他的意思,是否要邵友濂过来陪餐。
本来没有这件窝心的事,胡雪岩当然要请邵友濂过来陪餐,但这事不宜张扬,所以他说道:“左大帅的意思,邵观察陪了几天了,今晚就不再讨扰了。”
法租界公董局的大钟敲了六下,已是下午六点。胡雪岩请示左宗棠道:“大帅,现在是否传饭?”
左宗棠摆了摆手道:“不急,等金老大回来了再吃。”
“洋人办事比较麻烦,但请大帅放心,金爷受不了委屈的。”
“不急,不急。”左宗棠淡然道。
这样又等了一个小时,人还是没回来。胡雪岩又问道:“大帅,您忙一天了,边吃边等如何?”
“都一个时辰了,人还没回来?我的办法,你给邵友濂说了没有?”
胡雪岩并没有告诉邵友濂,但左宗棠如此问,他只好撒谎道:“职下已告诉了邵观察,他也在奔走呢!”
正说着,只听小魏子一迭声地喊道:“金爷回来了,金爷回来了!”
“大帅您瞧,金爷回来了。”胡雪岩如释重负。
左宗棠高兴地吩咐:“开饭开饭,雪翁,要上酒!”
胡雪岩轻快地应一声,又吩咐道,“大帅吩咐要上酒!”
金老大一进门,双膝跪地,头也不敢抬。
“我怎么吩咐你们的,你们偏偏要惹是生非。”左宗棠声音很大,但并无怒气。
“小的给大帅惹了祸,愿受大帅责罚。”金老大的大脑袋砰地一声磕在地上。
“按我的规矩,私行斗殴,该怎么处罚?”左宗棠皱着眉头问道。
“打二十军棍。”
“好,这顿打记下来。我问你,你打了几个洋人,打得重不重?”
“打了两个红头阿三,一个骑警,都不太重。两个红头阿三都只戗破了手掌,骑警只被小的打坏了鼻子。”
“好得很,只是打得太轻了!要让洋人看看,我的轿夫也打他们八个,叫他们休要猖狂。”左宗棠拿拐杖敲打着地面,砰砰有声。
金老大见左宗棠如此说,一改低眉顺眼的模样,恢复平日的神情,大声道:“大帅,要是单手过招,小的放倒他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那些红头阿三人高马大,原来是空心萝卜,一摔一个狗吃屎。”
左宗棠笑道:“好,今天晚上特准你喝酒。”
除了粮台的厨子,胡雪岩还从上海礼查饭店和汇江饭店请来两个,一个擅作海菜,一个擅做西洋大菜。胡雪岩知道左宗棠喜欢吃海菜,所以特意备了好几样。西洋大菜并不合中国人的胃口,图的是个稀罕。一会儿菜就上齐了,一个穿西式制服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推着一辆小车进来,上面全是酒。
胡雪岩道:“大帅,这是从西餐厅里请来的调酒师,咱们中国的酒有十几样,洋酒也有十几样,您要喝什么就吩咐下去。”
调酒师开始介绍每种酒,中国酒不必多说,洋酒却是都有讲究,一种是法国大皇帝喜欢喝的,一种是专为英吉利女王庆寿备的,一种已存了两百年。左宗棠挥手道:“我还是喝一点花雕。金老大,你是功臣,你想喝什么都依你。”
“小的喝洋酒,听说洋酒里面根本没有酒,每一样都来一杯。打洋人喝洋酒,真痛快!”金老大挥舞着手臂,自觉是今晚的大功臣。
这一晚左宗棠吃得高兴,谈得也高兴。金老大果然遍尝了十几种洋酒,早早就醉得胡言乱语,胡雪岩着人扶他下去休息。
第二天吃过早饭,左宗棠坐船去吴淞口阅兵,邵友濂等人都到码头送行。快登船时,左宗棠突然对邵友濂道:“小村,你昨天的事办得不错。我的办法对得很,对洋人不能太软弱了。我叮嘱胡雪岩一两银子也不能花,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我的话,他这个人遇到事总是想拿银子。”
这番话把邵友濂问糊涂了,但他又不能说不知,只好恭维道:“大人声威中外皆知。”
左宗棠满意登船,向吴淞口驶去。邵友濂把昨天去请左宗棠的差役叫来,让他详细说了一遍见胡雪岩的情形,仍然不得要领。但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左宗棠有事交代他办而胡雪岩却只字未提。胡雪岩只是一个候补道,竟然抢了他这上海道的风头,而且到底是抢了什么样的风头他竟无从得知。邵友濂气呼呼回了道台衙门,差役告诉他,说盛观察前来拜访,已经等候多时了。
所谓盛观察,就是李鸿章的亲信盛宣怀,他与邵友濂渊源颇深,关系也非同一般。邵友濂是浙江余姚人,科举蹉跎,三十五岁才中举人,此后却屡试不中。但他对洋务却颇感兴趣,数年前与会办轮船招商局的盛宣怀相识,通过他的推荐,邵友濂投奔到李鸿章幕府帮办洋务。光绪元年,经李鸿章推荐出任总理衙门章京。去年又在李鸿章的帮助下,他出任苏松太道。苏松太道全称是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因为驻上海,习惯称上海道。
上海是国际商埠,华洋杂居,外交事务繁多,上海道职责非一般道台可比,除了一般道台应负的监督地方行政、维持地方治安的职责外,还得监收上海海关税,并办理地方外交和洋务。李鸿章极力帮助邵友濂出任上海道,也有借此加强对南洋控制的意图,这一点他也很清楚。只是他运气不太好,刚上任不久,左宗棠就外放两江。左李不和,他夹在中间自然不好受。果不其然,此次左宗棠到访上海,他精心准备了丰富的晚宴,可左宗棠却不领情,而对陕甘粮台的坐办胡雪岩却要亲自往访,比对他这个东道主还要亲密几分。
邵友濂正在烦恼时,盛宣怀顶戴袍服来见,他忙拱手道:“杏荪何必如此?又不是外人。”
“虽说熟不拘礼,可是礼不可废。”盛宣怀也拱手道。
“没那么多讲究,你看我都一身便服了,你要这样,就是怪我礼仪不周了?”
“岂敢?那我就随意一些。”
说话间,盛宣怀的长随进来帮他换去官服,穿上一件竹根青绸袍。
“邵兄,个中滋味如何?”盛宣怀笑眯眯地问道。
他这话问得太宽泛,不太好回答,邵友濂斟酌了一下答道:“滋味不太好受,上海道是天下最难当的道台。华洋纠纷不断,太让着洋人,华人骂你是汉奸;要硬气一点,惹起麻烦,总理衙门就会怪你有碍邦交。我在总理衙门干过,知道那里的行事规矩,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对付洋人的办法,就是哄着孩子不哭。可洋人不吃这一套,总想得寸进尺。左大人说对洋人不能太弱,这话有几分道理。”
盛宣怀微笑道:“这话当然有理,但要分在什么时候。你自己本来就弱,却又要不示弱,这不是痴人说梦吗?这就是左大人与李中堂的不同之处。李中堂苦心维持中外无事,是想韬光养晦,脚踏实地做些实事。等我们赶上洋人的时候,就可以挺直腰板面对洋人。而左大人却一味对洋人用刚,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一个呀呀幼儿,却要向一个身强力壮的大人挑衅,那不是找揍吗?要讲痛快,左大人的做法最痛快,也最容易换来清流言官的喝彩;但要讲有裨时局,李中堂才是忍辱负重,才是长远之计。”
“李中堂的苦心我是很清楚的。”邵友濂点着头道。
“你的苦处中堂也清楚。左大人出镇两江,肯定要出不少难题,他这人看上去粗蛮无礼,其实精明得很。”盛宣怀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道,“洋务大业,一半系于上海,所以中堂要你提防左大人向上海伸手。上海是通商巨埠,若是左大人的人来主持,少不得与洋人撕破了脸皮,上海顷刻之间就在洋人炮舰威胁之下。中堂的意思是请你务必忍辱负重,妥善经营。对了,中堂还有一封亲笔信给你。”说完,他取出一封信交给邵友濂。
李鸿章在信中对邵友濂遇到的各种困难有八字教导——咬紧牙关,站稳脚跟,尤其还提醒他要提防小人借风兴浪。
谁是小人当然不好明说,借风兴浪的“风”自然是指左大人。因为刚与胡雪岩发生不痛快,所以邵友濂首先想到的小人自然就是他。
盛宣怀听了笑道:“这人万万不可小瞧,一个钱庄小伙计打出这样一片天下,绝非等闲之辈。不过换句话说,他也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这话兄弟就不明白了,既然你说他非等闲之辈,怎么又是纸糊的老虎?”邵友濂诧异地问道。
“在我们眼里,他当然是虎。可在李中堂眼里,他就只能算是纸老虎了。老兄有所不知,当年中堂办制造局、办电报,都曾委托我向他劝股。当然中堂不是缺他的十几万两银子,实在是觉得他人才难得,有意要拉一把,但他却不领情。”
“胡某人是靠左大人发达的,而左大人又是恩怨立报之人,他当然不敢改弦易辙。”邵友濂这样分析道。
“左大人固然不好惹,可李中堂就好得罪吗?如今政见南辕北辙的两人,一个南洋,一个北洋,早晚有交锋的一天。左大人虽不易撼动,但剪光他的枝杈,他也就束手无策了。实不相瞒,中堂已有剪除胡某人之意。既然中堂有意剪除,那胡某人还不是纸老虎吗?所以老兄不必烦恼,只需摸准胡某人的命门,到时候等中堂一发力,胡某人的富贵也就到头了。”
“他这人还是蛮有人缘的。”邵友濂只是生胡雪岩的闷气,却并无夺人富贵之意。
“钱多了,人缘自然就有了。我们不必与他计较,可老兄应该清楚,一旦中堂要我们出力,那我们自是义不容辞。其实你我无论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我们是李中堂的人,就算我们真心投靠,别人也不敢收留不是?”
“盛观察何出此言?邵某怎会投靠别人?”邵友濂连忙表白。
盛宣怀连忙打拱道:“得罪了!我不过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吴淞口位于黄浦江与长江的交汇处,是上海的门户、长江的咽喉,所以这里布有水陆重兵,有苏松、福山、狼山、崇明各镇和海澄、沪南各营。为了方便检阅,大家在吴淞提督行辕西的张华浜布置了一百多亩的陆军校场。
张华浜是个兵船停泊处,离吴淞陆程四里。这里原来有一个营盘,为了迎接检阅,他们又扎了东、西辕门、吹鼓亭和五色彩幔,附近的同兴码头也装了红栏杆,扎了彩牌楼、吹鼓厅。
在营门南有五百名海澄营兵,沿黄浦江列队。在营门北有苏松镇标营兵五百名列队,计有鸟枪、抬枪、长枪、虎枪,藤牌、弓箭手各队。江中舰船十余艘都悬挂彩旗,钧和、飞霆、策电、驭远、威靖等兵船均升黄色龙旗。旗帜密布,鲜明整肃。
十点,江南提督及浙江提督的座船首先从黄浦江上驶来,各兵船都升炮相迎。到十一点时,左宗棠的座船驾到,各兵船连珠炮响,水兵们都爬上桅杆站立成三层,两岸排列的军队也都放枪迎接。
船在码头停靠,水陆军提督、总兵及太仓知府、崇明、嘉定、宝山三县知县都递手本,左宗棠吩咐先阅水师,再接见官员。随即他换乘澄庆号出吴淞口,先巡视了一下各炮台,然后检阅三十余艘兵船操演。
吴淞口外停泊着英、美、法、德等国军舰,它们整齐地泊在口外,观看大清水师军演。当左宗棠的座船出现在口外时,各国军舰几乎同时开炮,一时间炮声隆隆,烟雾弥漫。陪同检阅的江南提督李林成道:“大帅,那是外国军舰向您致敬呢!末将在此驻扎五年,到上海的总督大员也见过不少,外洋军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过礼炮。”
太仓知府也恭维道:“卑职做过崇明、嘉定知县,在上海已有九年,见惯了洋人耀武扬威,像今天如此众多的洋人升炮向我大清官员致敬,还是第一次见到。”
“曾文正公和李少荃都做过两江总督,他们亦都来过上海,洋人可曾升炮致敬?”左宗棠问道。
“曾文正公到上海时,卑职任嘉定知县,也曾陪同在此检阅水师,洋人军舰毫无表示。”
左宗棠听说自己的风头压过了曾国藩和李鸿章,乐得哈哈大笑。不过,等他检阅舰船打靶后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了。这次参加检阅的,无疑是南洋水师中最好的舰船,但与洋人的军舰放在一起,不仅个头上小很多,而且炮声更差距甚远。外洋军舰虽是施放礼炮,其声响彻数十里,而南洋各舰船,虽然打靶成绩不错,但炮声小,听上去就明显威力不足。所以他有些坐不住了,向身边的李林成问道:“我多年不接触火轮船了,听炮声我们的舰船好像有些底气不足。”
“大帅,岂止是底气不足!洋人军舰多是铁甲舰,水线以上全是钢甲,有几寸厚,不要说打不中,就是打中了,一炮两炮也奈何不了。但如果我们的舰船中它一炮,顷刻就会解体。大帅您看,那是法兰西国的巴雅钢甲舰……”李林成指着海口的一艘巨舰,把望远镜递给左宗棠,“法兰西的巴雅钢甲舰,排水量近六千吨,是我们的二十倍!航速十四节,高我们四节,备炮二十八门,其中有四门口径是十一寸。”
左宗棠摆了摆手道:“你等等。我们的炮是十一寸,洋人的炮也是十一寸,并无太大差别啊!”
“仅从口径上看是差不多,可有一个问题,我们的炮是前膛炮,洋人的炮是后膛炮,后膛炮不仅装弹快,而且射程也远。更不利的是,我们这些炮舰是炮大船小,头重脚轻。听说咱们买英国人的舰船又上了当,摆在海口当水上炮台用还可以,要论海上争锋,根本不顶用。”
“英国人向来可恶。当初我收复新疆,粮饷无继,要胡雪岩向洋人借债,英国人就从中阻挠。彭刚直今春见我,说上年他奏请朝廷要添十艘舰船,我看十艘太少了,吴淞口也要添,我回江宁就上奏朝廷。”
在入海口处,长江被崇明岛分为南北两股。阅罢水师,左宗棠提议要从崇明岛北面走。因为无此计划,所以大家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原来崇明岛北的江面宽处有百余里,但江中沙线密布,而且有跑沙,若不小心触沙搁浅,丢脸是次要的,弄不好有翻船之虞。李成林和太仓知府商量一下,据实以告。
左宗棠却并不体谅,问道:“难道就没人熟悉水情?”
“只有附近渔户长期在江中捕鱼,熟悉水情。”太仓知府据实回答。
“那就找渔户来带路。”左宗棠吩咐道。
崇明知县立即派人上岸,费了半个多时辰才找来两位渔户。两人都有些紧张道:“小人平日操的是小船,左大人的座船吃水重,小人也没把握,只能从江心走。”
“从哪里走都一样,你在火轮船上带路,只要能回吴淞就成。”
有两位渔户领路,途中并无多大险阻,因为江心水很深,再大些的船也无搁浅之虑。于是北进南回,用了一个多时辰,重新回到崇明岛。左宗棠把两位渔户叫到座船上,问东问西,谈得很热闹,然后每人打赏了十两银子。
当晚左宗棠连船也没下,直接在船上吃饭过夜。次日,他原本打算检阅步军,可淅淅沥沥下了一天雨,只好改在第三天进行。第三天依然阴着,好在没下雨,检阅完出操、射击之后,他吃了午饭就离开张华浜返回上海了,一路上各军开炮放枪欢送。
到了上海,邵友濂率江南制造局、上海县众官员及各候补道在码头迎接。他原以为左宗棠不会见客,这些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没想到左宗棠点名要他、李兴锐和胡雪岩上船说话。
对邵友濂,左宗棠自然说了一些打扰、感激之类的客气话,邵友濂连连称罪。
李兴锐上船后,左宗棠当面就问道:“不知你能否制造出像策电、飞霆那样的舰船来?”
“问题不大,不知大人有什么具体要求,职下到时与局中工匠商讨,尽快给您一个准话。”李兴锐回道。
“也没太多的要求,听说李少荃主持买的这四艘舰船,炮大船小,头重脚轻,当守口的活炮台可以,可要出海击敌就有所不及了。所以你造船的时候,船吃水要再大一些,炮不妨小一些,总之要舰船相称才是。”
李兴锐满口答应。
左宗棠又问胡雪岩道:“你与洋人交往甚多,又为西北采办枪炮多年,最近洋人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新鲜玩意儿多得很,胡雪岩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对了,前些时候洋人新成立了一个公司,将来要给人家安德律风。这德律风,据说在这边说话,就可以通过电气传到另一处,那边就能听得见,具体情形职下也不太清楚。还有,洋人打算在南京路上装电气灯,听说只要在洋人公司按一个总掣,到时候一关一开,便可控制全部电气灯。”
见左宗棠不置可否,胡雪岩继续道:“听说洋人正在杨树浦那里建自来水厂。洋人在上海最苦的是无清洁水可喝,所以要建一个很高的柱子,里面装满水,澄清后通过管道送到各处。”
胡雪岩果然知道得很多,邵友濂的风头又被比了下去。不过左宗棠好像意不在此,他又问道:“那洋人有没有什么新式的枪炮?洋轮就泊在吴淞口,将来万一起了争执,有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进来?”
邵友濂趁机插嘴道:“两岸炮台就是专为此设。”
“这个我早知道。”左宗棠不以为然。
“现在有一种水雷,可安在水中,到时候船一碰上,就轰然爆炸,是防口利器。”李兴锐接道。
左宗棠一听大感兴趣,问胡雪岩道:“德国的福克可还在上海?”
福克是德国军火商,这些年与胡雪岩交易颇多,他也曾亲赴西北见过左宗棠,还在军营住了十几天,所以左宗棠记得他。
“他就在上海,水雷的事职下听他说过,可托他代购。”
“水雷并不难造,关键要有样品。水雷的式样也有好几种,有一种是碰到即爆,还有一种是岸上控制,一按消息击发电气,水雷就可爆炸,这些局里都可以仿造,前些时候职下与局中洋匠商讨过。”李兴锐接道。
“如果能仿造最好,省钱是次要的,关键是权自我操,免受要挟。你就托福克每样买几枚,交给制造局仿造。还有,我看沪上各营用鸟枪、大刀的还不少,这如何能成?你让福克再买四千支最新式洋枪,补充到沪上各营。”左宗棠对胡雪岩道。
江南制造总局就能制造洋枪,而上海各军却还在用鸟枪、大刀,李兴锐脸上无光,所以解释道:“这几年局里所造洋枪不计其数,但都分到各军之中,淮军勇丁所用多是沪局所造。因为上海有洋人,长毛和捻子都不曾进来,这些年的确也有些松懈,所以大刀长矛还随处可见。”
李兴锐的解释并不高明,所以邵友濂又补充道:“现在沪上各营,真正用刀矛者并不多,左大人检阅时所以有刀矛,主要是为了表示兵勇十八般兵器样样拿手。”
“近身肉搏当然是好,但锐利的还是洋枪。你应尽早与福克谈谈,此事宜早不宜迟。”
胡雪岩对自己的身份十分清楚,现在他的身份是陕甘粮台坐办,而左宗棠却是两江总督,这件买卖由他经手并不合适,所以他道:“要说懂洋枪,还是李总办多有留心。从前职下从陕甘粮台为西征军购买洋枪,也曾多次请教李总办。”
这话是给左宗棠听的,他有意点出陕甘粮台,让他明白为两江买军火还是由两江的官员更合适。至于说请教李兴锐,那纯粹是顾及他的面子。李兴锐见胡雪岩还算知趣,于是也附和道:“胡道台与洋人交易有经验,职下对洋枪颇有研究。”
“颇有研究是不错,但江南制造总局所造的枪支,出问题的也不少。”左宗棠明白胡雪岩的话外音,顺口道,“既然李总办对洋枪多有留心,那就由你来买这批枪。但不要向英国人买,英国人最可恶。也不要向法国人买,法国人在越南闹得很不像话,处处提防着我们,不会把好枪卖给我们。”
盛宣怀大概是花了银子,所以他的手本单独被递了进来,左宗棠看了摆了摆手道:“不见了,传我的话,开船回江宁。”
这是下了逐客令,金老大高声叫道:“大帅请喝茶喽!”
这话传了出去,外面的亲兵于是也喊道:“大帅送客喽!”
邵、李、胡三人下船,与码头上众文武站班恭送左宗棠。送走左宗棠,胡雪岩回到自己的公馆,阜康钱庄的大伙以及洋行里的朋友都被他请过来吃晚饭。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人,所以关注的是左大人又有什么大生意。胡雪岩道:“左大人依然关照得很,不过我这陕甘粮台的坐办,不好经手两江的军械生意。”
不好经手军械生意,那么其他的生意呢?大家七嘴八舌,献议不少,但胡雪岩并不是很动心。一则他盯紧的是生丝生意,准备与洋人一搏,没有多少闲余资金可供调动。二则,他想做的生意必须是左宗棠感兴趣的。
“左大人关注的还是防务,防务无非是枪炮轮船。”
“说到防务,我倒想起了一样。”李铭春道,“洋人已多次提出要架设从沪上到汉口的电报线,可一直没有获准。不是电报不应该办,而是不想让洋人来办。如今能办电报的,国人只有盛杏荪,他现在正筹划由沪上经浙江、福建到广州的电报线,所以从沪上直到汉口的电报线一时没有能力来办。如今左大人坐镇江宁,我们不妨提议先修沪上到江宁的电报线,然后再续修到汉口,这样一来,左大人就能随时知道上海的消息,胡大先生也可与盛杏荪一争高下了。”
胡雪岩对此也大感兴趣,他领教了电报的快捷,很清楚电报对商人意味着什么。众所周知,左李一直在明争暗斗,而左李亦各有得力臂膀,盛宣怀是李鸿章的臂膀,胡雪岩是左宗棠的臂膀,两人都托俾官场做生意,更是暗中较劲。胡雪岩被人称为“财神”,银号遍布大江南北,又与他的药业、生丝、军火等生意相挹注,真是呼风唤雨;而盛宣怀从会办轮船招商局踏进商界,又是办煤矿,又是办电报,其势头也是风生水起。尤其电报一项,朝廷已经批准盛宣怀为总办,将来发展更是不可估量。
如果此时自己能办成沪宁电报线,不愁将来再办宁汉线,如此一来就可以与盛宣怀一争高下了,也免得让他独占鳌头。但问题是电报他从来未曾仔细上心过,能不能办成很难说。现在盛宣怀已鼓动李鸿章在天津办了电报学堂,已招了几十名学生,可见办电报非专门人才不成,而他手里并无这样的人才,所以胡雪岩有些迟疑道:“办电报需要专门的人才,咱们却缺少这样的人才啊!”
“当然要专门人才。不过这也不难,雪翁不会造洋枪,不照样做了十几年的军火生意吗?”李铭春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几十年只在生意场上滚打,认识的全是生意场上的朋友,办电报的行家却一个也不认识。”
“这有何难?电报在西洋已使用了十几年,会办电报的人多的是。我们洋行大班的妻弟就是学电报的,现在就在洋行里抄抄写写,正愁无用武之地。前些日子他还鼓动我办电报,可我一则没那么多银子,二则也没胡先生的面子。现在左大人坐镇两江,胡先生办电报,正当其时。”李铭春又道。
胡雪岩于是托李铭春居中联系,一周后就有了准话。设备由怡和洋行的马路德负责购买,也由他聘请技师教授学员,包括架线工食银在内,一共四万两。等电报开通验收后,是否聘请原班人马入电报房,一概由胡大先生决定。
四万两银子在胡雪岩手里实在不算什么,关键是将人事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胡雪岩就决定了下来,如果左大帅批准,就立即派人购买设备,着手兴办。
他着人备了满满一船礼物,准备送给左宗棠及他的心腹,还有驻江宁的有关官员朋友。轮船由一艘小火轮拖带,次日上午赶到江宁。两江总督衙门里有胡雪岩熟悉的朋友,他的手本及五十两银票一递上去,门卫立即亲自递到金老大手上。左宗棠因为头有些晕,睡了一觉,此时正在客厅闭目养神,听说胡雪岩来见,立即有请。
胡雪岩进门要行大礼,左宗棠拿手杖点地道:“雪翁就不必了。”
胡雪岩就势改为作揖,笑道:“大帅给职下的面子大过督抚了,听说督抚见大帅也要跪拜的。”
“那是传闻。督抚见我,我坐着不动是有的,有人磕头太快,容不得我相请,他们已跪下去了,我也没办法。”左宗棠笑道。
胡雪岩把近来沪上关于左宗棠巡阅上海的种种传闻说给他听,他呵呵直乐,然后胡雪岩又拿出一叠《申报》让他看。《申报》是同治十一年由英商安纳斯·美查投资创办的中文报纸,因为是办给中国人看,所以专门聘用举人、秀才为主笔。版面分为新闻、评论、文艺(副刊)和广告。
左宗棠巡阅上海的新闻一律放在第一版中,自他四月十六日到达苏州起,每天都有详细的报道。十八日登的是十六日他到苏州的事,题目是《左相抵苏》,接下来是《左相抵苏续述》、《阅伍纪略》、《左大人莅沪》、《左大人赴淞》、《恭送宪旌》、《校阅水师》和《亲阅打靶》,对他在上海的行止记载十分详尽。
尤其是《左相抵苏续述》中有一段这样写左宗棠:“维时见宪躬端坐舆中,目光如电,手执蒲扇,赫若神明。”胡雪岩事先将这些记述用红笔画出,左宗棠看了大为高兴:“洋人就是这一点好,看到什么说什么。吩咐下去,以后《申报》每一期都要给我看。”
胡雪岩指着最新一期的首篇文章让左宗棠看,题目是《李傅相准辞直隶》。上月李鸿章的老母去世,他推荐淮军老将、时任两广总督的张树声署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他则请丁优终制。
终制就要开缺三年,朝廷不准,让他继续署理直隶总督,百日孝后即回任。李鸿章再次上折恳辞,请朝廷收回成命,准他开缺。朝廷则以雍正朝和乾隆朝大臣孙嘉淦、朱轼、于敏中等人夺情留任的特例挽留他,告诫他“勿得再行固辞”。李鸿章怕清议指责他大不孝,所以再次恳请终制,表示他并不贪恋权位。于时朝廷再次降旨,也就是《申报》刊出的这一条:“李鸿章着开去大学士署理直隶总督之缺,仍俟穿孝百日后,驻扎天津,督率所部各营认真训练,并署办理通商事务大臣,该大臣既经开缺留营,揆之金革无避之义,亦不背于礼经,此系曲鉴其恳切之忱,从权酌办,俾得忠孝两全,可无遗憾,亦当天下所共谅。”
左宗棠感兴趣的竟是最后一句“亦当天下所共谅”,他道:“这句话是说给天下人听的。李二贪恋权位,自然不肯开缺,开缺三年,天下又是什么形势?可他又怕天下人笑话,所以再三请辞,单等朝廷这句话呢!”
胡雪岩请左宗棠关注的并不是李鸿章守不守制的问题,而是上谕的日期。看上谕日期,是四天前的事。而上谕抄出宫外,一般要到次日,要是驿传,非有八九天不能到江南。而《申报》却已于昨天刊出,比封疆大吏的消息还要灵通。
“这就是电报的缘故。这份稿子就是通过电报传过来的,盛杏荪办的津沪电报,因为价格太贵,加之许多人不知道电报之便,开通后发报的很少。但《申报》却非常注意用电报传稿,他们在京有专人搜集消息,送到天津通过电报发到上海不过半天时间。”胡雪岩解释道。
“这个我知道。”因为李鸿章给左宗棠演示过电报的神妙。
“大人,其实办电报并不难,职下想请大人允准办理上海到江宁的电报,到时候上海有什么消息,当天就可传到大人行辕。”胡雪岩说出此行的目的。
左宗棠本来对电报就很有兴趣,两江的电报由他的人来办当然再好不过。听胡雪岩这么一说,而且沪宁之间办电报花费不过四万两银子,而且不要官本,只需到时候知会各府县妥为保护就是,所以他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朝廷已批准盛宣怀为电报局总办,此事是否也要奏报朝廷批准?”胡雪岩另有一层顾虑,他是怕将来骑虎难下。
左宗棠却不以为然道:“朝廷批准盛宣怀为电报局总办,但并没说别人不能办。你先办起来,到时候有我呢!”
事情如此顺利,胡雪岩十分高兴,次日就返回上海安排购买电报器材的事情。
第二天,左宗棠重新拿出《申报》,用王德榜送给他的放大镜仔细阅读,结果就在其中一张上看到一则消息——《有心杀敌,壮志难酬——义士刘永福请缨抗法被越婉拒》。大意是,法国交趾支那海军舰队司令、海军上校李维业指挥舰队占领越南河内后,在北圻一带驻扎的义士刘永福曾请求越南国王,趁敌立足未稳,夺回河内。然而越南国王派去的钦差告诉他,越南正与法国议和,不但不准请战,而且劝刘永福撤往腹地,文末还有他的简介。
“此人可用。”左宗棠一拍桌案,还吩咐下去,让人仔细打听有无了解刘永福其人者,将所知情况写成详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