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丁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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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相见时难别也难

1934年10月3日被国民党政府囚禁在南京的丁玲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中旬离开医院,住在南京中山大街,继续受到监视。丁玲这时的心境,就像掉进了枯井那样幽暗和悲伤。就在此时,一位善良的妇女来到了她的身边,给她以真诚的友情和人间的温暖。

中山大街对面的地方叫娃娃桥,住着一个亦官亦商的大户人家。10月底的一天,这家女主人带着大女儿,去看丁玲。丁玲不认识她,觉得她长得很好看,特别是被她那种温柔大方的气质所吸引。不速之客见丁玲看着她,不说话,抢先作了自我介绍:

“我叫方令孺,是特别来看你的。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我很喜欢你的小说。我想你在这里一定太寂寞,我能为你分点忧愁吗?有什么事我能帮助你吗?”

多么诚恳的态度,多么坦白的话语,可是身处特殊环境中的丁玲,心中却冒出了一串串的疑问:她是谁?是国民党派来的吗?她想干什么?她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方令孺面对丁玲冷淡、警惕的目光,似乎有心理准备,问候了几句就走了。方令孺是安徽桐城人,比丁玲大几岁,1923年到美国留学,就读于华盛顿州立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1929年回国后,在青岛大学任教,开始写新诗和散文。1938年在重庆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任教,1939年在国立编译馆任编审,1943年后一直在复旦大学任教。方令孺的家庭生活不美满,她的丈夫姓陈,学农业的,是留美的学者,家里很富有,是著名的银行家。方令孺生了三个女儿后,丈夫有了外遇,干脆住在上海不回来了。不幸的女人心灵是相通的,她没有坏意,真的想帮助困境中的丁玲。一个月以后,她去看丁玲;两个月以后,她又去看丁玲。渐渐地,丁玲消除了对她的戒备,开始来往。1936年初,丁玲一度还借用她的家作为与地下党通信联络的地方。

1935年8月,丁玲患伤寒病,一直到1936年年初,才渐渐恢复。这年的清明,翻译家盛成、郑坚夫妇邀请徐悲鸿、丁玲、方令孺同去游安徽滁州琅琊山。回来后,方令孺写了篇很美的散文,题目叫《琅琊山游记》。

丁玲非常看重她和方令孺的友情,1976年方令孺去世后,她说“我常想念她的一生,她的为人,想到她曾为我分担苦痛。她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有非常美丽灵魂的人,是一个好人,我一定还要写她,将来有时间,我一定要任情呼唤你,方令孺同志。”

从1934年4月开始,丁玲就利用表面上的有限自由,寻找地下党的关系,但一直没有成功。1936年5月14日,是丁玲三年前被绑架的日子,三年后的这天,她从沈岳萌处要到一张去北平的往返火车免票,借口去北平看望老友王会悟,离开南京,想在北平通过李达寻找党。

丁玲在去火车站的路上遇见韩侍珩,好不容易摆脱他,谁知“一上火车,就碰到一个高级国民党!他的夫人是我的朋友,他认得我。我想:糟了!完了!我只好装着没事,和他谈谈笑笑。我说:‘你可别告诉人,我到北平去。’他指指火车角上说:‘那个人就是《晨报》记者,他认得你。’我求他去叫那记者别写我。我说:‘两个星期以后,再写,就没关系了。’他就去告诉那记者。记者果然没有写!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高级国民党人是为共产党做地下工作的!”

丁玲说的高级国民党人是王昆仑,生于1920年,比丁玲大两岁。早在北京大学读书时,他就积极参加“五四”爱国运动,反对帝国主义,并受孙中山先生的直接影响,参加了中国国民党。之后,他投笔从戎,随军北伐,并在国民党内部开始从事民主斗争。1933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长期从事爱国民主运动和统一战线工作。王昆仑的夫人就是丁玲在北京时的同学曹孟君,与左恭离婚后,又嫁给了王昆仑。曹孟君也是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1943年春在重庆时还编《现代妇女》。

那王昆仑介绍的记者,在丁玲在北平时,确实没写文章,丁玲离开北平后,《中央日报》上有则小消息,云:丁玲抵平后,“下榻友人处,据她女友说,纯属游历,小住三五日,近作《一个女兵的自传》,并脱稿,但未付梓”。文章没有署名,丁玲实际上在北平逗留了两周,文中却说只“小住三五天”;丁玲是去找中共党的,文中说:“纯属游历”,分明是在为丁玲放烟幕弹。想来,那记者或许是地下党安排的。

丁玲一到北平就雇了辆人力车,直奔李达家。李达和夫人王会悟都非常高兴地迎接她。同时,李达很诚恳地劝丁玲:“以后你千万别再搞政治了,就埋头写文章,你是有才华的。”这一句话,使丁玲涌到嘴边的话全咽了下去。过了四五天,李达忽然建议丁玲去看看谢冰心。听到谢冰心这个名字,丁玲立刻想起1926年的事。那时,她是跟着胡也频、沈从文,还有谢冰心的弟弟谢冰季一块儿去的,是以一个年轻小作家的妻子的身份跟着去看望一位名作家的。丁玲思量着冰心只是把她当作一个“小读者”,或者是她小弟弟的朋友而已。1928年夏天在上海时,丁玲和胡也频、沈从文也去看过冰心。1931年,丁玲编《北斗》向她约稿时,冰心慷慨地赐稿,这一举动,增加了丁玲对她的好感。但是,现在去,是否太唐突冒昧了呢?

丁玲是个很聪明的人,李达让她去看望冰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让外界知道,“丁玲现在是没有什么政治色彩的人;她这次来北平没有什么政治目的,纯是为了散散心,随便会会朋友而已。她可以住在李达家,也可以去拜访冰心女士。”

不几天,丁玲果然到燕京大学校园内的一幢教授小楼去看望冰心了。她去时,冰心正在为儿子吴平洗澡。丁玲看着,不觉感慨道:我就不常有这种和孩子同在的机会。

有一天,丁玲在和李达夫妇闲聊时,得知老同学王一知在北平,这个消息让丁玲兴奋了好一阵。王一知是1922年的党员,她的前两任丈夫施存统和张太雷都是早期的共产党人,通过她,也许能和党接上关系。

丁玲满怀着希望去看老朋友了。王一知和第三任丈夫李再耘住在军阀时代外交总长王正廷的公馆里。李再耘在华洋义赈会当美国在中国的代理,长得很英俊,外文不错。后来,王一知和李再耘分手,嫁给了龚饮冰,李娶了一个姓吴海军上将的女儿,此是后话。

这次拜访,丁玲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因为是多年的老交,她就直截了当地对王一知摊牌,说想去陕北,不知是否有可能从她认识的人中找到线索。丁玲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希望从她口中吐出的是这样一个字:“行!”可是,老朋友说的却是令人失望的一句话:去陕北很困难,她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终于,有一个名字点燃了丁玲希望的火焰,谁?曹靖华。曹靖华虽然是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但他青年时代就投身学生运动,从20年代初,即从事进步的俄国文学和苏联文学的介绍工作,和鲁迅的关系特别密切。

当时,曹靖华正在中国大学教书,而王会悟在该校任会计。通过王会悟的联系,丁玲很快就见到了曹靖华。曹靖华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你现在生活怎样?”“太痛苦了。”丁玲从心底迸出一句话。这句话是对一个陌生朋友的信任和坦白。接着,她谈了自己的心迹:一定要找到党!

曹靖华是第一次见到丁玲,但她的不幸他早有所闻,丁玲对他的信任,使他深受感动。他当即表示:这一切将设法转告鲁迅。第二天,丁玲就动身回南京等待好消息。曹靖华到车站来送丁玲时,再三说,信,他即日就发出。火车载着丁玲、载着希望、载着兴奋,飞驰而去。

那么,曹靖华如何给鲁迅写信,鲁迅如何和党组织联系,自不必细说,因为无法细说,查鲁迅这段时期的日记,1936年5月23日“得靖华信并译稿”;6月2日“上午得靖华信”。写得相当简单。但丁玲在文章里写得很明确,“曹靖华受托把我的消息和要求及时报告给鲁迅,由鲁迅通知了刚从陕北抵达上海的中央特派员冯雪峰同志”。

6月的一天,张天翼忽然来看丁玲和姚蓬子,一进门,张天翼就和姚蓬子热烈地谈论着,乘其不备,暗地里迅速地塞给丁玲一张纸条。丁玲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却狂热地跳着。她借口跑回后房,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快,快呀,快打开来看看,纸条一打开,丁玲的眼睛一亮,多么熟悉的字迹啊,是他,是雪峰写的,“知你急于回来,现派张天翼来接,你可与他商量”。睹字如见人,丁玲此刻恨不得一下就飞到上海,飞到亲人和战友的身边,可是不行啊,身边还有“狗”,暂且按下狂跳的心,调整兴奋的情绪,缓解奔腾的血液,别让人看出半点破绽。

话分两头说,冯雪峰让张天翼带条子给丁玲后,就吩咐胡风去租一间房,并去车站接丁玲。冯雪峰那时大约正奉党中央的命令,赴香港,与从莫斯科回国的潘汉年取得联系,一两天即返沪。丁玲到上海的第三天,冯雪峰到俭德公寓来看丁玲了。

多少次呼唤你的名字,多少回梦中相逢,今日却是相见不相认,丁玲第一个感觉是他变了,变在何处?说不清楚。

“这几年怎么过的?”这是冯雪峰见到丁玲说的第一句话。

一句问话,把丁玲堵塞了三年的泪和话一起倾泻了出来,她一边说一边尽情地哭。女人的泪多,其中的含意更多,喜怒哀乐都会哭。丁玲此刻的泪,是伤心的泪,激动的泪,也可以说是幸福的泪,因为她是在最亲爱的人面前流泪,他会满腔同情地百倍安慰她。可是她错了,冯雪峰毕竟不是胡也频。就在她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冷不丁响起一声严峻的问话,“你怎么感到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受罪?你应该想到,有许许多多人都同你一样在受罪;整个革命在这几年里也同你一道,一样受着罪咧。”

这可把丁玲打懵了,他变了,真的变了,变得不通人情,不懂人意,他不是以前的他了!丁玲用一种疑惑的眼光审视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冯雪峰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目光,见她不哭了,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长征的故事、遵义会议、陕北、瓦窑堡、毛主席、鲁迅、上海文坛……望着冯雪峰不断开合的嘴唇,丁玲的心在翻滚:“可不是真的吗?受罪的哪里只有我一个人呢?死了多少人啊!他是经过长征的人,受过见过多少苦难,他的心变硬了,他想到的是整个革命,而我只想到自己。”冯雪峰,我很惭愧,你说得对,我要坚强起来!等到冯雪峰离去时,丁玲觉得自己的心胸开阔起来,充满了欢欣。

由于去陕北的交通断了,一时还接不上头,丁玲一个人留在上海,又不能公开,又没人照顾,面对现实,丁玲在冯雪峰的劝说下,含着眼泪回南京去了。

丁玲回南京后,冯雪峰积极地与党中央联系,请示丁玲要去陕北的事。9月,党中央回电,同意丁玲的要求。冯雪峰立刻写信到方令孺家里,由方转给丁玲,信上告诉她约定的时间和接头暗号。同时,安排周文的妻子郑育之去车站接丁玲。

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地驶进了上海站,丁玲身穿深咖啡色的丝绒旗袍,外罩一件呢大衣,腋下夹着酱色公文包,随着大批的乘客往外走。她表面上很自在,心里可紧张了,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搜索,寻找一张熟悉的脸,因为冯雪峰在信上说派一个熟人来接她。快要出站了,还不见熟人的面,丁玲正在想:是不是出事了?忽然听到有人叫:“冰姐!”好亲切的称呼。她赶忙寻声望去,是一位衣着华丽,描红擦粉的少女在叫她。丁玲心中一愣,这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非常生疏。于是丁玲就装着没有听见,仍往外走。

郑育之见丁玲看了她一眼,不理她,心里很着急。“虽然几年不见面,可她那圆圆的脸形,那双浓眉大眼,我是永不会忘的,这正是我要接的人。又想,是不是她忘记我了?可是我说的暗号没有错,她应该按暗号和我接头啊!为什么她不理我呢?是不是她发现有敌人在盯她的梢啊?一想到此,我心情更紧张了,万一真的又被敌人发现,她就逃不脱魔掌,生命危险啊。好在我租得有小汽车,我要帮助她利用汽车甩掉尾巴。”想到这儿,郑育之用力挤出人群,追上丁玲,拦住她的去路,又说了一遍暗号,要她跟着自己上汽车。

这时,丁玲迅速地考虑了一下,“暗语是对头的,但这个人怎么也记不起曾在那里见过。她会是敌人吗?果真是敌人,我又在敌人的圈套里了。我将如何对待呢?我就仍说是到上海来玩的嘛。”丁玲想到这儿,就随郑育之上了小汽车。

郑育之见丁玲上了车,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指挥司机兜了好几个圈,确认没人跟踪,才让车停在西藏路上的一品香旅馆。当她们走进预定的房间,郑育之告诉丁玲,是冯雪峰派她来接的,并要她不要离开旅馆,冯雪峰会来看她的。

第二天,冯雪峰和周文去看丁玲时,说:为了保证旅途的安全,万无一失,必须物色一个同行的人,置办一些行装。

一天,冯雪峰又来看丁玲,交给她三百五十元钱,说是孙中山先生的夫人听说她出来了,要去西北,特地托人送钱给她。丁玲双手接过钱,觉得它很沉很沉,是孙夫人对她政治上的信任,情意比泰山还重。

四十多年后,曾任宋庆龄秘书的陈维博亲眼目睹了两位伟大女性会面的激动场面。他记道:那是1980年10月14日,我应宋庆龄的约请于下午五时赶到后海北河沿孙夫人的寓所。原来她要我参加家宴作陪,席间主要宾客是伊罗生夫妇。伊罗生——美国新闻工作者,30年代曾参加中国人权保障同盟的活动,并与史沫特莱出版《中国论坛》。在座的有茅盾、赵朴初、丁玲和史迪威将军的两位女儿,还有张珏和我作陪。当宋庆龄进入餐厅让大家就座时,丁玲急步趋前抱住宋庆龄,泣不成声地说:“敬爱的孙夫人呀,我可见到你啦!我五十年前被国民党逮捕时,受到你的营救,我要去延安时,你还资助我三百五十元。可是后来在批判我时,却说我是造谣,孙夫人怎么会帮助你?”丁玲稍稍喘息一下继续说:“现在可好了,我有机会向您汇报,一切问题都已解决了。可是我永远忘不了你,永远感激您,祝愿你永远健康!” 丁玲和宋庆龄会见的第二年5月15日,中共人大常委会发出宋庆龄名誉主席的病危公告,丁玲知道后,于5月18日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诗人应该歌颂您——献给病中的宋庆龄同志》,祝愿她早日恢复健康,可是5月29日,死神还是带走了孙夫人。

让我们再回到1936年的9月。有一天,周文通知聂绀弩到一家旅馆去见冯雪峰。这是聂绀弩第一次见到冯雪峰,冯雪峰交给他一个任务,那就是将丁玲安全护送到西安,然后有人接丁玲去党中央的所在地——保安。其实,这事周文已经向聂绀弩交代过,为了慎重起见,冯雪峰又亲自面嘱。

聂绀弩和丁玲是分头到火车站的,在火车上,聂绀弩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曾以她的失踪轰动全国的女作家。为了通过重重关卡,他们事先约定,若遇见熟人,就装作是在车上偶然碰到,结伴同行的。在没有熟人时,就假扮夫妻,掩人耳目。丁玲和聂绀弩一路转车换车,总算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很顺利地抵达西安。在西安,潘汉年来看他们时,聂绀弩向潘汉年表示想去保安,但潘劝他仍回上海,一方面他在上海没有暴露身份,另一方面上海很需要人手,再说他的家属也在上海,于是,聂绀弩告别了丁玲,一个人返回上海。

1936年11月1日,一个可纪念的日子,丁玲离开西安,踏上去陕北的路。她从西安出发,经过三原、跃县、中甫、宜君、洛川、烟筒山等东北军、西北军防地,走约三四十里大道,再走十几里农村山区小路,然后走二十几里深山老林,到达联络站所在地安家畔,再路经夏土湾中转站,到中共中央所在地保安县(今刘志丹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