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丁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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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意外集》

1936年5月3日丁玲给当时在上海开明书店的叶圣陶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三年过去了,我隔绝着一切,我用力冷静我自己,然而不知为什么却又忍不住给《文艺》写了那一点小东西。而且还在预备写下去,你不以为我写得太早了或者太迟了吗?……我来回想着一句话:‘我一定要赶忙写一篇文章给他们。’你真没有想到你们所给我的勇气和鼓励呵!只是我很难过,我怕我锈烂了的笔尖写一点生硬到可怕的东西;我最怕的,最使我难受的,就是我会使一些爱护我的朋友们失望,我不愿以我的不努力来伤了什么人的心。”

丁玲在信中说,“给《文艺》写了那一点小东西。”指的是她被捕以后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松子》,写于1936年3月,刊在1936年4月19日的《大公报·文艺》上。后面说的“要赶忙写一篇文章”,是指写于同月的短篇小说《一月二十三日》,刊在为纪念开明书店创业十周年编辑出版的专集《十年》里。

为了朋友的鼓励,也为筹备母亲和孩子回湖南老家的路费,丁玲1936年年初开始创作,除上面提到的两篇外,5月、8月13日写了短篇小说《陈伯祥》和《团聚》,7月写了《八月生活——报告文学试写》。

丁玲被捕前,将一些没有写完,或暂时不打算发表的稿子及照片、信件等包起来,请王会悟代为保管。她被捕后,由冯雪峰、楼适夷取出,存放在谢澹如的家里。1936年9月,丁玲到上海,等待去陕北时,有一天,周文告诉她,准备为她出本书,但手头只有她存放在王会悟处的旧稿:《杨妈的日记》、《不算情书》和《莎菲日记第二部》三篇,字数不够。“丁玲高兴极了,马上拿出几篇近作,都是发表于1936年4月至8月的津沪《大公报》等报刊上的,可以汇编成一个小册子。”这个小册子就是《意外集》,1936年11月25日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书中有丁玲在1936年10月11日写的自序,收了1936年3月至8月写的五篇作品,周文对她说的三篇作为附录。

为了让读者对《意外集》有个概貌的认识,不妨将五篇作品作个简介。

《松子》描写一个农家悲惨的命运。由于家穷,小小年纪的松子要做饭、拾柴、养鸡、种菜、看牛,带弟弟、妹妹。随父母沿路乞讨,流落到一荒冈,父母做临时工去了,他饿得被迫去偷瓜,以至造成弟弟被车压死、妹妹被狼吃掉的惨局。《一月二十三日》是讲一群难民听说有位慈善家将在最寒冷的1月23日赈济棉衣,他们等呀,盼啊,最后一无所有。等待他们的仍然是“肆虐的寒风”,救济款被“慈善家”杨太太们吞没了。《陈伯祥》的主角,在“我”的眼中是如何的愚蠢、空虚,而又思想贫乏、精神麻木。《八月生活——报告文学试写》以一个学徒的口吻真实地讲述了印刷厂学徒工的悲惨生活。《团聚》描写了“九一八”事变之后,在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空前尖锐的年代里,一个小康之家的破产。陆老爷本在上海一个公司里做事,由于失业,只好回乡靠祖田生活。他那在外地的子女,失业的失业,失学的失学,相继回乡,这就是他们一家的“团聚”。这个“团聚”不是幸福的“团聚”,而是走投无路的返里。

丁玲曾说过,作品的艺术性,“完全是作家自己心里有所感受,对事物能够感应”。“他看见什么事情,他都能够有个印象,都有反映。这个印象都放在脑子里了。日久天长,这种印象在脑子里积累得多了,有些变得淡薄了,有些变得浓厚了,逐渐就形成了自己的一种感受,如果他非常敏感,他的联想丰富,那么这就是他从事创作的一个有利的条件。”丁玲被囚居在南京的三年里,“虽说有的都是绝对的空间,而且有更多的材料立在你的面前;但我没有写,我只是思索,简直思索得太多了”。当她提笔写作时,那些浓厚的生活素材就流淌在纸上了。

写《松子》、《一月二十三日》时,丁玲也许会想起写《水》和《奔》时去访问灾民的情形。1931年的那场大水,殃及十六个省,水灾过后,是旱灾,田园荒芜,饿殍遍地,生灵涂炭。你看松子家,就是因为一年涨水,一年天旱,田主到远方去了,他们找不到事做,眼看快要饿死了,只有出外一路乞讨。你再看《一月二十三日》里的难民和灾民,挤在几十个错错落落摇摇欲坠的芦席棚里,他们失业、饥饿、挨冻、生病,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盼望着救济,到头却是一场空。

写《八月生活——报告文学试写》时,丁玲也许想起了她参加左联后,每星期去访问工人的情形,记得她第一次去工人家的时候,爬上一座狭梯到一间极小的房间,里面很黑,有三个工人住在里面,有的在丝厂工作,有的在筷子厂工作。她和他们聊家常,谈文学,交上了朋友。她觉得,“在我一生之中,那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时期”,永生难忘。

写《团聚》时,丁玲也许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在故乡听到的事。那《陈伯祥》简直就是她囚居时的真实写照。如果说,《水》和《奔》开辟了作家现实主义创作的广阔道路,那么,《意外集》从题材的选择和主题的开掘上,应当说是继续巩固了这一成果,而且是在作家沿着这一方向前行所取得的又一硕果。

从作品的结构、人物和景物的描写来看,《团聚》最佳。以“团聚”为中心事件,各种人物纷纷登场。去年秋天生了一场大病的陆老爷还在慢慢的恢复之中,这几天,他正盼着大女儿回来团聚。大女儿是盼回来了,可是并没有给死气沉沉的家带来半点欢乐。她那吃喝嫖赌的丈夫被戒烟所拘留,她是回娘家讨救兵的,此外还带来了一个小女儿和八个月的身孕。陆太太只得写信让在邻省做事的三儿子设法寄点钱回来。不料,信刚发出,就收到三儿子的来信,说他已失业,正想回家。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正当一家人忧心忡忡地盼着三儿子回来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大儿子、儿媳妇和两个孙子,以及疯了的二儿子都要回来了。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把陆老爷的美梦全炸碎了。这一环扣一环的情节把读者的心紧紧揪住,这场本该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的“团聚”,变成了一场大悲剧。

原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陆太太,面对每况愈下的生活,却也能正视,干起了粗活,头上蒙块布,板打蚕豆秆,扎草把,弄得一身是草,手上刺了许多血印,很像个农妇,这一切使回到娘家的大女儿看呆了。

作者在小说的开头描绘了一幅报春图:“柳枝早已发了叶,稀稀几丝向池塘里弯着腰身。几株小桃花也夹在里面染上了点点的红”,“一丛丛的野杜鹃,密密的盛开了”,“还有一种顶小的莺,在黎明的时候,就开始了委婉清脆的歌喉”。这看来似乎是闲来之笔,实为悲惨的“团聚”起了绝妙的铺垫,喜是为了衬托哀,亮是为了衬托暗,道理就在此。

《意外集》里的五篇,是丁玲在“极不安和极焦躁”的情况下写就的,而且又要“特别审慎着‘技术’”,这“技术”当然是指国民党的文化检查。因此,丁玲“要告诉人这是我最不满意的一个集子”,她认为《意外集》的出版“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收获,却无疑的只是一点意外的渣滓,如若以后我还会有一点点成就,让这本书给批评者作为一个研究的或是证断的材料也好吧。”丁玲这句话真给说对了,《意外集》在丁玲整个的创作中,虽不居重要地位,但是,在我们全面研究丁玲的创作时,它却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它真实地反映了作家在特殊情况下的复杂心情,通过这些作品,可以窥视到丁玲的内心世界。《意外集》对丁玲和读者来说,都是一个“意外”的“纪念”。

§§第四章 横竖红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