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丁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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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湘行记

红黑出版社停办后,沈从文到吴淞中国公学教“小说习作”、“新文学研究”等课。1930年秋,去武汉大学任教。第二年1月放寒假时,他一到上海就到吕班路万宜坊(今重庆南路二零五弄)六十号去看丁玲夫妇。

1931年1月17日胡也频被捕后,托人带的第一封信是给沈从文的。

第一个将胡也频被捕的坏消息告诉丁玲的,是沈从文。

第一个和丁玲商量营救胡也频计划的是沈从文。

丁玲要去探监,请的陪同人,是沈从文。

到南京去找头面人物,同行的是沈从文。

……

总而言之,在丁玲刚做母亲就失去丈夫的悲痛时期,给她安慰、给她勇气、给她力量、给她安全感的,是沈从文,虽然不是惟一的,至少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朋友。

奇怪的是,丁玲在1950年11月15日写的《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记胡也频》中,对沈从文颇有微词。她说:沈从文是一个常处于动摇的人,又反对统治者(沈从文在年青时代的确也有过一些这种情绪),又希望自己也能在上流社会有些地位……那时我们三人思想情况是不同的。沈从文因为一贯与新月社、现代评论派有些友谊,所以他始终有些羡慕绅士阶级,他已经不甘于一个清苦的作家的生活,也不大满足于一个作家的地位,他很想能当一个教授。他到吴淞中国公学去教书了。奇怪的是他下意识地对左翼的文学运动者们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害怕。我呢,我自以为我比他们懂得些革命,靠近革命,我始终规避着从文的绅士朋友,我看出我们本质上有所分歧,但不愿有所争执,破坏旧谊,他和也频曾像亲兄弟过。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各有自己的追求和生活方式,沈从文“不甘于一个清苦的作家的生活”,“想能当一个教授”,尽管让他去当。至于“他下意识地对左翼的文学运动者们不知为什么总有些害怕”的问题,也很能理解,固然其中不乏明哲保身的嫌疑,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担忧朋友的安危。

我们不妨来看看沈从文说过的一段话:“他们一共搬了四次。他们正在逃避什么,只想把家搬到一个无多几人知道的隐僻住处去。他们为什么必需如此不怕麻烦的搬来搬去,我并不曾细究问过,却明白那是什么原因。从他屡迁住处的情形想来,这海军学生是逐渐将为人所注意,故不得不谨慎机警如山狐,避开他的敌人的。”

很显然,沈从文当时非常清楚胡也频的政治身份,可是他被捕后,沈从文义无反顾地陪着共产党人的家属鞍前马后地奔忙着,这是什么样的勇气?又是什么样的友情啊!

胡也频牺牲后,沈从文有着更大的壮举,那就是护送丁玲把未满周岁的孩子送到湖南常德去,交给外婆领养。

丁玲有个好母亲,早年就孀居,有一子一女,儿子夭折,母女相依为命。在20世纪初,丁玲的母亲就在教育界服务,创办小学,自任校长,思想开通。20年代初,丁玲想到上海闯天下,母亲就鼓励她去闯,宁愿自己一人独留乡下。当她一听说女儿家中添丁,就急着想抱抱亲亲小外孙。1931年2月7日这个黑暗的日子刚过,丁母大约风闻些什么,又来信了,云:要到上海来看看女儿一家的生活。母亲受了很多苦,丁玲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个噩耗,增加痛苦,她一来岂不露馅了?这下子可把丁玲急坏了,忙和沈从文商量如何给母亲写信。

胡也频活着的时候,常常因为忙,顾不上给丈母娘写信,就让丁玲写,有时,是沈从文写的。丁、胡、沈三人常在一起,连字也相像,母亲收到信,根本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写信人。

为了让母亲安心,丁玲和沈从文一起创作了一封胡也频的信:姆妈:得到你的信,你真会疑心。我近来忙得如转磨,冰之来信应当说得很明白,有了些日子不写信回来,难道就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要看那些造谣的报纸,不必相信那些报纸上的传说,那是假的。谁来捉我这样一个人呢?除了姆妈只想捉我们回家去陪大乾乾说西湖故事以外,谁也不想捉我,谁也捉不了我。

小频身体好,一天比一天壮实,将来长大了,恐怕只有回来在辰河作船夫,占据中南门小码头,包送老祖宗来往桃源同西湖。西湖如今还与长江不通船,我明白,我明白,不必姆妈来说我就明白喔!可是二十年后,世界不会同今天一个样子,姆妈不相信么?小频吃得多,我也吃得多。我极想吃腊肉和菌油。家中的廊檐下,这几天太阳很好,一定还悬挂得有一个火腿,一块黄黄的腊肉,留给我回来吃的。姆妈,你等着,事情若不太忙,我会把小频送回来换这块腊肉!

我想远行,去的地方也许极远,因为……这些事冰之信说得一定很清楚了,不明白的你将来也自然会弄明白,这时我可不告你。我只预备回来时同你下棋。我的围棋近来真进步太多了,我敢打赌,我不会再输给妈了。

请替我们问大乾乾的好,说这里有三个人很念她,其中一个是乾乾还不曾见过面的,名字叫做小频。小频真是个厉害的小家伙,他那眼睛鼻子全像她那祖母,一个天生的领袖!

我这信简直写不下去,小家伙古怪得很,只麻烦我,其实他早就应当来麻烦姆妈了!信中的小频那活泼可爱样,简直能呼之欲出,女婿还和丈母娘开玩笑,把小频送回来换腊肉吃。虽然他们在信的开头就对母亲说,不要听信谣言,但这事迟早会知道。为了让老人有个心理准备,他们在信中暗示:“我想远行,去的地方也许极远。”还说“不明白的你将来也自然会弄明白”。

信写得多么的俏皮、快乐、可亲,写信人的心却在哭泣、悲伤、煎熬。不能否认,这只有与丁玲心息相通的人才会“创作”出如此的精品。

他们在十天内连着去了三封信,还夹了一张早些时候一家三口的合影照。不料,老太太看了信和照片后,思念之情愈加强烈,来信最后通牒:再不把小孩送来,4月里一定要来上海了。事不宜迟,丁玲和沈从文商量后,为了一劳永逸,不如现在冒一次险,把小孩送回家乡。回乡一次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且不说当时的形势之恶,国民党政府以二十万兵力,以何应钦为总司令,向中共苏维埃根据地发动军事“围剿”,采取“步步为营”的战术,兵分四路,对红军进行包围。在路上万一暴露身份,那后果不堪设想。另外,小孩的吃穿,坐火车、轮船,都得用钱。丁玲把一部稿子卖给中华书局,在徐志摩那儿得了一笔稿费,又向沈从文的绅士朋友邵洵美借了些钱;沈从文正好也收到一笔钱。

为了防止母亲起疑心,他们又以胡也频的口气,预先拟好三份电报稿,交给九妹,要她依次发出。第一封是报告他们动身的日期;第二封祝贺丁玲母子到家的快乐;第三封是催促妻子赶快回上海。

经过一场紧锣密鼓的准备,沈从文陪着丁玲母子终于乘上了去长沙的火车。到了长沙,在候车室里等了大半夜,方才登上去武汉的火车。这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因沈从文在武汉大学任教,人头比较熟,如果发生什么事,可以有个照应。

有一本《沈从文传》上,刊登了一幅照片,还有说明:“1931年沈从文送丁玲母子返常德时在武汉留影。左起:陈通伯、凌叔华、丁玲、沈从文”。照片上的丁玲面露微笑,凌叔华抱着孩子,笑得很开心,两边站的男人却是显得严肃有余。

凌叔华与陈西滢在1927年结成伉俪,1930年6月,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闻一多辞职,陈西滢被聘为院长,这时,陈西滢接受胡适、徐志摩的意见,聘请沈从文任武汉大学中文系的讲师。其间凌叔华也在该校任教。见到丁玲、沈从文来,很是高兴。从照片上看,他们是在一处地方游玩时拍的。丁玲和沈从文的绅士朋友处得不错。

他们在武汉小休后,又马不停蹄地乘小火轮回常德。这一路上,沈从文照料丁玲母子的衣食住行自不必详说,还担心当局的搜查,与此同时,丁、沈两人各怀有心事。丁玲想着要忍受丧夫的悲痛,如何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沈从文想着,丁玲万一失态,他该如何劝解。

还是那熟悉的大门,还是那熟悉的天井,还是那亲爱的妈妈,丁玲刹那间真想扑在母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不能啊,看着母亲的白发、那条条皱纹,想起了母亲的遭遇和自己的童年,她要让母亲快乐快乐再快乐。想到这些,丁玲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迎着母亲递过来的信和电报。

母亲一边忙不迭地从丁玲怀里抱过孩子,一边说:“世界上真有你那爸爸急性,人还不回来,就电呀信呀催促妈妈回去,真是个急性的人!”

丁玲不动声色地看着电报和信,其实,哪里还用得着看?早铭记在心头了。随口还说:“真真性急得可笑!”

丁玲在家里一共住了三天,前两天好不容易混过去了,这第三天晚上,丁玲和母亲睡在同一张床上,沈从文睡在她们后面的房里,几乎一夜未眠,提心吊胆地怕丁玲控制不住自己,半夜里呜咽起来,可怎么是好?他侧耳听了一宿,直到天亮,没听到异样的声音,这才安心。他们告别母亲,在回上海的路途中,沈从文问丁玲:“在家中哭过吗?”

丁玲说:“我看见我妈抱了小孩子,只是在房中打圈子,口中还唱着哼着,且亲昵的骂频‘忘恩负义,记不着我的好处,不回来看看,且不让小妈妈多在家中住一阵’。我好些回数真想大哭。”

“但你并不哭出声来。”沈从文说。

“我若哭出声来,什么事都弄不好了。我想哭,我不敢呜咽就用牙齿咬定被角。三夜那么过去,她一点也不知道!”

朋友样的亲人,亲人样的朋友,一路行来,丁、沈的友谊之花该开得更鲜艳!可惜啊,美好的友谊却没有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