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月30日冯雪峰写给包子衍的信中,提到冯达:“1931年6月7日的‘冯君’和6月11日的‘冯君’都不是指我。有可能是指冯达,当时是史沫特莱的秘书,后来堕落为国民党特务的。”
楼适夷称他是“自首变节的冯达”。
1933年1月底,2月初,丁玲和冯达搬到北四川路昆山花园,此处亦作为地下党的联络点。
现在让我们把历史的镜头推到1933年5月14日这一天。
这天早晨,冯达要去看《真话报》的两个通讯员,因昨晚去,见他们屋里灯光摇晃,还隐约听到屋里有凌乱的脚步声,在窗下叫了两声,没回音,就转身走了。冯达对丁玲说,今天还得再去一下,不然那两人的组织关系就会断。丁玲也没阻止他。
冯达临出门,猛然想起昨晚回到家,开门时,回头一望,发现马路对面影影绰绰有个人,是半路上尾巴没甩掉,一路跟踪到家?不安的念头一闪而过,更没想到采取应急措施,就进门了。于是,他又叮嘱丁玲:“约定十二点以前都一定回家,到时候如有一个人未回,另一个人就要立即离开家,并且设法通知有关同志。”
八点多钟,两人分手,丁玲到正风学院去开文学座谈会,冯达出门准备去看通讯员。
到十一点半,丁玲回到家,冯达还没回来。她不知道此刻冯达已被国民党政府抓去,正在受讯。
原来昨晚两个通讯员的家确实出事了。冯达一进门,便被守株待兔的敌人扭住盘问,他竭力分辩,说自己是个普通人,跟共产党没关系。但已无法脱身。敌人说:“你既然是一个普通人,那你总有妻室,总有家,总要到你的家看看,证明你不是共产党,与共产党也没有关系,就没事了,就立即放你。”
冯达想,只要我拖延过十二点,那时丁玲已经离开,家中任何可疑的东西都没有,你们查不到东西,就可以放我了。就这样,冯达说出了家中的地址。他没意识到,这一说,将给他和丁玲带来多大的灾难啊!
再说丁玲,在家等了半个小时,不见冯达回来,正准备收拾一下,离开屋子,不料潘梓年来了。
潘梓年是潘汉年的弟弟,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0年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简称“社联”)中设立党团(即党组)时,第一任党团书记是朱镜我,杜国庠、潘梓年、王学文、彭康等人是成员。1932年潘梓年是《真话报》的总编。冯达是社联成员,又是《真话报》的负责人,因此两人很熟,潘梓年常到冯达家去。
丁玲见潘梓年进门,忙把异常的情况告诉他,可他不但不走,反而拿起一份《社会新闻》,坐在沙发上笃悠悠地看起来了。丁玲“坐在床头,急于要按规定及时离开,但看见潘梓年那样稳定、沉着”,丁玲“有点不好意思再催”。
当冯达带着敌人回家时,万万没想到丁玲还没离开,看见妻子和潘梓年,他“猛的一惊,然后就低下头”,“木然地、无神地往床头一坐……呆若木鸡”。
冯达和丁玲关在一起的时候,“冯达只是赌咒、自己骂自己,他承认犯了罪,连累了别人,是一个不可饶恕的人。但他死不承认他自首。一再分辩自己没有一点点要自首的念头。他恨自己太愚蠢,轻信了敌人的谎言。”
丁玲听了他的话后,似乎有所理解,又说:“他也许是受了骗,上了当,以为可以混过去,所以讲出了我们家的地址,还可以说是一时的错误,酿成了大罪。”
冯达的女儿也曾说:“他不是有意出卖的,后来他也没有带敌人去找自己的同志,没有人因他的出卖而被捕。”
笔者在阅读、查找有关资料时,发现有个疑问:国民党政府派人到北四川路昆山花园来,究竟是冲着丁玲来的?还是冲着与冯达约会的潘梓年和应修人的?
丁玲在1932年下半年,接替钱杏的工作,担任左联党团书记,又经常在“左倾”刊物上发表作品,会引起敌人的注意。据丁玲自己说,她有两次差点被捕:“有一次国民党特务去《大陆新闻》抓我,因我并不在那里,所以未抓到。有一次,我到湖风书店去,三楼是我们接头办事的地方。我还未进去,书店已经坐满了特务。我走进书店,煮饭的工人便对我示意,保护我;我就没有上楼,装着买书的样子,很快离开。又未被抓。”
这第三次,丁玲在昆山路被捕,完全是国民党的意外收获。那天“跟着又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叫胡雷。”这人1930年到丁玲家访问过胡也频和丁玲,那时胡雷在《真话报》工作,约丁玲和胡也频“去参加《真话报》的读者座谈会”。当胡雷进屋,看见丁玲“很诧异”,如果胡雷知道是来抓丁玲的,就不会显出“很诧异”的神情。因此他们并不是冲着丁玲来的,而是冲着潘梓年和应修人的。
地下党的纪律是非常严密的,互相见面的地点、时间,都是预先约好,不可能没联系就擅自闯来。
如果说潘梓年是常客,他的到来,纯属巧合,那么应修人来,又作何解释呢?
丁、潘被绑架走后不久,另一个左翼诗人、20年代湖畔诗社的成员应修人就来了,“他不晓得这屋已被破坏,直跑到二楼,他刚要回去的时候,探员已跟从在后面,他跑上三层楼,探员们也跟上去。他和他们打了。没有人晓得在这一刹间有什么发生,但是应修人的身体在三层楼底街上躺着”。
第二天,上海大报就发出消息,称:昨日下午三时五十分左右、北四川路昆山路第八号后门口、忽发现一无名男尸、身穿灰雨纱长衫、头戴呢帽、足穿直贡呢鞋、年约二十岁、形似广东人、经由虹口捕房巡逻捕查见、当即上前查看见头部鲜血直流、并已气绝、乃亟车送同仁医院、经该院医生检验之下、发现该尸头骨已断、形似由高处失足坠地、伤重致命、衣袋内有大批反动传单及钞洋五十余元、当由探捕带回捕房存案、一面派探追究。应修人和冯雪峰、潘漠华、汪静之,在文坛上被称为湖畔诗人。1920年,他们四人合作的新诗集《湖畔》和《春的歌集》出版,成为当时生气勃勃的新诗运动中的一支突出的新军。他曾自己主编小型文学刊物《支那二月》,常与郭沫若、郁达夫、郑振铎、叶圣陶等人联系,取得他们的帮助。
1917年,只有十九岁的应修人在一首《自题小影》中,流露了报国无门,对民无建树的惆怅心情,他吟道:空说男儿意气雄,
春过二十无微功。
生涯今日何堪问,
万恶沪滨侍富翁。1925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后,给母亲的一封信中,动情地写:“妈妈,我不会忘记妈妈的,为了妈妈,为了世界上万万千千的妈妈,我不能不离开了自己的妈妈。”1930年,应修人从苏联学习回国后,即参加了中共中央在上海的地下工作,以作家的身份参加了左联。1931年,他在江苏省委宣传部先任秘书,后任宣传部长。
冯达是1932年下半年调到中共江苏省委工作,负责《真话报》,应修人是宣传部长,与冯达有直接的工作关系。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宣传部长和下属报刊的负责人和总编,约好谈工作的情报,被国民党政府的探员获得,并派出先前已经叛变的《真话报》通讯员(或称记者)胡雷和另一个人,到昆山路来辨认自己的上级?
这种可能性在应修人的老朋友文章中,可得到一个证明:1933年5月14日,应修人被发现后不畏强暴,徒手搏斗,最后堕楼而死。在另一位老人的回忆文章中,还可获得应修人去冯达家的目的线索:当1933年5月14日,他在丁玲被捕后的家里,遇上守候在那里的特务,奋勇搏斗,拒捕堕楼,牺牲街头……那时他身上只带一页为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工人罢工而写的宣言草稿。应修人此去是否是为了“宣言”修改或刊登的事呢?
冯达如果和潘梓年、应修人有约,时间应该在下午。丁玲到十二点不见冯达回来,就清理东西。这清理东西,应该有两个内容:处理书刊文件和找一些替换的衣服,这需要花点时间。潘梓年进门看报,又拖去一些时间,估计冯达是在一点左右,才带敌人来。因为这时,丁玲已离去;相约的同志来了,见关着门,屋内无人,也会立刻离开。敌人来后,定会扑空。
现在笔者只是推测和假设,因手头没有冯达被审的档案,无法考证。如果前边的假设不成立,那么有一点是可以非常肯定的,那就是冯达不想出卖丁玲。他入党时间不长,斗争经验不丰富,面对敌人的突然袭击,手足无措,可他心中有丁玲,要想方设法保护她,不让她受到危害。因此他与丁玲分手前,约定时间,被捕后,又拖延时间,好让丁玲安全撤离。但有时命运是无法抗拒的,冯达想保护丁玲,结果却事与愿违,丁玲还是被捕,冯达的美梦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