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丁玲传
8042400000021

第21章 同居

冯达的形象、性情如何?沈从文的一段文字描述得相当生动:那翻译恰是有着一个女性型模的青年,脸色白皙,衣帽整洁,缺少广东人的火气,却不缺少受过相当绅士教育的谨饬。躯干适中。不爱放口说谈,办事时见得大有条理,爱人时则显得忠厚无二。这种人若还有可以称为特别长处的地方,即是为人“稳重可靠”,这分长处若用在生活事业上,可以“办事”而不能“创业”。这分长处若用在爱情上,则可以称为“一个妇人合用的丈夫”,而不适宜作“一个女孩子的情人”。如果我们来对照一下丁玲自己的感觉,沈从文写得很是贴切。丁玲说:冯达“用一种平稳的生活态度来帮助我。他没有热,也没有光,也不能吸引我,但他不吓唬我,不惊动我”,“他不妨碍我,看见我在写文章,他就走了。我肚子饿了,他买一些菜、面包来,帮我作一顿简单的饭”。

冯达比丁玲小两岁,这时该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从没谈过恋爱,与女性也没有密切地接触过,当他见到一位在社会上颇有名气的女作家时,他对她的崇敬要超过爱恋好几倍。他很软弱、胆小、谨慎,但他有一颗帮助对方的心,他知道自己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生活小事还是能做得令对方满意,正如沈从文所说:“爱人时则显得忠厚无二”,为人“稳重可靠”。冯达以他的方式赢得了丁玲的信任,“慢慢生活下来”,丁玲“能容忍有这样一个人”。

如果当时冯达拼命地追求丁玲,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丁玲肯定会想:你想和我谈恋爱,配吗?必将遭到丁玲的断然拒绝。那么丁玲的历史将是另外一种情况。

在胡也频牺牲以后,遇到冯达之前,丁玲从来没想过再与人恋爱。因为她“相信不会有谁能像也频那样的纯朴热情”。不过,她还年轻,只有二十七岁,“需要一个爱人”,她需要的是“一个像也频那样的爱人”。

如果我们客观而冷静地分析一下丁玲当时的境况,这只是她一时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人要变,事要变。其实,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所以丁玲要找“一个像也频那样的爱人”是句空话,永远无法实现的。以前她对朋友的一句玩笑话,却是表现了她的真实要求。

丁玲说:我要讨个太太,同男子一样,要一个肯同我过穷日子,不嫌恶我,知道爱我能敬重我的人。你们男子图方便,找情人时就熟人中去选择,我却预备要一个生人。冯达的闯入,无意中与丁玲的要求相符合,这是天意?还是巧合?无从考证。

冯达是个“生人”,丁玲称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冯达爱她,敬重她,“讲一点他知道的国际国内的红色新闻”给她听;陪她“去看水灾后逃离灾区的难民”;饿了,给她做饭;工作了,悄悄离去;累了,两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天幕上的星星,娓娓谈心,聊天。冯达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从丁玲的意志出发,从不提出任何要求,包括性的要求,完全像朋友一样。

胡也频牺牲后,丁玲搬过三次家,第一次在环龙路(今南昌路)租的三层楼上的一间小房子;第二次搬到姚蓬子家,那是上海的本地房,姚的一家住厢房,丁玲住在客厅;第三次搬到巨泼来斯路(今安福路)德安里,即六十二弄一号,沈起予和李兰夫妇住在三楼,丁玲和冯达住在二楼,李一氓住在底楼,时间是1931年11月。丁玲曾有过回忆文章,谈到此事。她说:“这年11月,我们就一起搬到善钟路沈起予家。沈起予住三楼,我们住二楼。每月我们给沈家廿元房租,和楼下一家一同搭伙吃饭,每月给她廿元饭钱,并和他们共用一个阿姨。‘一·二八’后不久我们离开善钟路。”

丁玲在此记忆有误,善钟路现名常熟路,安福路与常熟路是垂直关系,她住的安福路六十二弄与常熟路非常近,丁玲误记为住在善钟路上了。

丁玲和冯达同居的事,“在左联的同志都知道”,看法不一。有的同志认为冯达气质不好,不像个正派人,就会讨好丁玲,跑跑街,干干杂事,两人不相配,甚至认为丁玲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地找个人同居,是错误的。看法归看法,相处还是很融洽的,因为那毕竟是丁玲个人生活的私事,别人无权干涉。

另外一种看法,认为“同这样一个男子同居,原是十分自然毫不出奇的事情。她要做什么,他便好好的去做,要玩,总极有兴致的陪她去玩,要独自作事,不许他来相混了,他又很听命的走开。他并没有‘热’,却永远是那么‘温和’。一个已二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又恰当这种年龄,失去了她生活中的伴侣,生命所需要的,原就是那么温和!”

1932年夏天,沈从文在上海,见到丁玲,问起她和冯达相处的情况:“两人生活怎么样,是不是还好?”

丁玲很坦率地回答:“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又不是年青小孩子。一切都平平常常,住在那里也同公寓一样,白天各人有各人的事务,到见面时还互相十分客气,比老朋友们在一处时还客气。”

沈从文听了,也许是想起了那个屈死的海军学生,他不无揶揄地说:“本来应当这样。年青男女无正经事可作,把日子消磨到恋爱上去,在爱情得失之间,发誓,哭脸,做诗,失眠,并不希奇。年纪大一些,便明白精力应得尽在社会方面去,不至于再来胡闹了。这不胡闹处从另一方面说来,自然也就叫做平凡。”

锣鼓听音,听话听声,沈从文话中有话,隐隐约约提到丁玲以前和胡也频一会儿好,一会儿闹,好起来,头也可以割下,闹起来,就像仇人,过后,又是发誓,又是赌咒。也许,这就是一种生活的乐趣。因此,丁玲轻轻地反驳道:“但能够年青胡闹,也是有趣味的事!”

丁玲是个需要爱情滋润,但又极其敏感,争强好胜的女人。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潜在着强女意识。这或许是一种潜意识,丁玲并不自觉。在一个个如泰山压顶般的雄狮面前,丁玲总是在好胜与渴望中失去他们,而接踵来的,征服了她也满足了她痛失雄狮后的虚荣的,又总是文弱体贴的男子。她的悲剧是历史的,性格的,又是性别的,她一生就似乎在这两类男人中作悲剧性的旋回。似乎只有胡也频,是一个完美的人,他的完美在于他是一个发展中的人格,从一个温柔如小弟弟的海军学生,发展到作雄狮吼的革命者。他的性格里完整地体现了男人的两个侧面,在驾驭和渴望之间,两个方面都满足了丁玲的强女意识。因此说到这个男人的名字,丁玲不能不心软了下来。

沈从文不想搅乱丁玲平静的心绪,立刻换了个话题,问起冯达的事。

“他性情还好不好?”不等丁玲回答,沈从文立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照我看来这个人一切还好。”因为沈从文在见到丁玲之前,已“先在棉业银行第四楼通讯社,见到了那个白脸青年,稍稍问过一些两人生活的话语”。

听了沈从文的话,丁玲表示赞同,她说:“就正是性情好方使生活平凡。凡事很客气,凡事能原谅,——你说,行吗?”只要当事人自己觉得好,局外人当然是无话可说。沈从文心中对自己说:丁玲啊,“你到四十岁,于你生活最相宜的,还是你所习惯的那个海军学生的一切!”

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丁玲和冯达过得不错,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丁玲“为数月来的忧愁,惶恐,穷困,劳苦所包围,身心俱十分疲倦,为那翻译的殷勤处与忠顺处,于是一堆无法排遣的疲倦日子,却居然被打发了。”丁玲开始创作、办刊物、参加社会活动,例如:1931年12月,丁玲与叶圣陶、周建人、胡愈之、郁达夫等二十多人发起组织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联盟;1932年1月,与楼适夷等人发起组织中国著作者协会;同年2月3日,与鲁迅、茅盾、周起应(周扬)等四十三人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全世界书》,强烈抗议日本帝国主义蓄意制造“一·二八”事变,疯狂侵略中国的法西斯暴行;同年8月,参加上海著作者抗日会第一次会议;1933年4月,与鲁迅、茅盾、郁达夫等九人合署《为横死之小林遗族募捐启》,强烈抗议日本帝国政府的鹰犬2月20日杀害日本左翼作家小林多喜二。

史沫特莱请冯达当她的私人秘书之前,一定通过有关人士打听过他的政治情况,绝对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让冯达来的。有人说:“冯在史沫特莱手下工作,思想受了影响,也有进步的表现”,“冯达与丁玲同居后表现更益积极,加入了党。”这是不确的,在这以前,冯达已是中共党员,丁玲在回忆录中说:“他原是史沫特莱的私人秘书,左翼社会科学联盟的一个普通盟员。他已参加了党。”在党中央宣传部下属的工农通讯社,担任对外宣传。1932年下半年,冯达调到中共江苏省委,负责《真话报》工作。

冯达当了史沫特莱的秘书后,又认识了一些国际友人,如当代德国著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史学家尤尔根·库钦斯基的胞妹汉堡嘉夫人。她十八岁加入德国共产党,1929年与一位犹太裔建筑师罗尔夫·汉布尔格结婚,1930年7月两人离开德国途经当时的苏联,到中国上海,结识了史沫特莱,通过她,又认识了鲁迅、丁玲、宋庆龄、冯达等人。

冯达当时还陪汉堡嘉夫人去拜访鲁迅,兼翻译。鲁迅在1931年6月11日的日记中记:“晚冯君与汉堡嘉夫人来”,这个“冯君”就是冯达。

汉堡嘉夫人在1977年出版的一本回忆录《索尼娅的报告》,曾获前民主德国国家奖金。她在文中有一段讲到丁玲和冯达:“星期天晚上我们去阿格妮丝家接她时,我径直奔向她那些德文、印地文、中文和英文藏书。然后我们同她,还有两个中国朋友去一家中国餐馆吃饭。一个是一座学校的中国文学教员,另一个是她的秘书。

阿格妮丝的秘书后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女作家丁玲的伴侣,我也结识了丁玲,我很喜欢她。她曾长期在中国红军里,我遇见她时,她正积极参加新成立的左联的活动。”作者在附录里还写道:“丁玲在‘文革’时曾长时间被关在狱中,现在是在世的中国最伟大的女作家。不久前我还收到她几本新作,题词是:索尼娅留念,丁玲。”

笔者曾写信给陈明,请教此事的详细过程。1993年8月3日,陈明来信说:我测想,也搜索记忆,我以为1931年到1933年,丁玲在上海正处于“苦斗”的时期。胡也频的牺牲,她自己今后的去向,左联党团书记的职务,《北斗》编辑的繁忙,个人生活的艰辛等等困扰着她,这时经过史沫特莱或冯达与汉堡嘉夫人见面,相识是可能的。但格于当时的环境和彼此都应遵守的地下工作纪律,她们不可能有更多往来,便也不能深交。因此,丁玲生前,从未和我谈过,也从没有听到她和旁的同志谈过这位汉堡嘉夫人(与史沫特莱不同)。

……

80年代中期,我记不清通过什么渠道,听到一个信息说:在东德有一位30年代就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的女党员,名索尼娅,认识丁玲,一向关心丁玲,而且怀念丁玲。(信息可能是在东德的华裔教授杨恩霖先生为译介丁玲的短篇小说[1987年版]与丁玲通讯中谈到的。)丁玲对此人却没有印象。但为着感谢这位关注中国革命,关心自己的一位异国老同志,同时也为了对这位暮年处境艰辛的老人以点滴安慰,便签名题赠了一本近作托人带去给她。她们之间未曾有过书信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