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2月7日胡也频牺牲后,丁玲将出生才一百多天的儿子送到湖南母亲身边,随即向中共党组织要求到苏维埃区去工作。
“为此冯雪峰介绍我去见党中央的张闻天同志,我在兆丰公园与张闻天碰头。我对他说了我的愿望。我说,我是搞创作的,只有到苏区去才有生活,才能写出革命作品。张闻天答应了,叫我等消息。”丁玲等来的消息,不是整装去苏区,而是让她留在上海,主编左联的机关刊物《北斗》。左联自1930年成立后,创办过许多刊物:《萌芽》、《拓荒者》、《世界文化》、《文化斗争》、《巴尔底山》等,先后给当局查禁了,主编和编辑都受到敌人的注意,不便行动。而丁玲在一般人眼中不太红,只是写小说的女作家,由她出面办刊物,不会太引起敌人的注意。冯雪峰在给她交代任务时,特别强调:“《北斗》杂志在表面上要办得灰色一点。”并派沈起予和姚蓬子来协助她工作。
有冯雪峰的安排,丁玲自然乐意去干。丁玲出面负责联系作家,看稿子;姚蓬子负责跑印刷所,也担任部分编辑事务工作;沈起予懂日文,他就管翻译。《北斗》就这样办了起来。丁玲一接受负责《北斗》的任务时,心中就想到了左联的真正盟主——鲁迅。虽然几年前,鲁迅没有给她回信,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对鲁迅的崇敬,还是“把他指的方向当作自己努力的方向,在写作的途程中,逐渐拨正自己的航向”。平时读鲁迅的各种长短文章,关心他的活动,她不理解创造社为何要对鲁迅“笔伐围攻”?感到这些人“革命的甲胄太坚,刀斧太盛,火气太旺,而且是几个人,一群人攻击鲁迅一个人”。丁玲“眼看着鲁迅既要反对当权的国民党的新贵,反对复古派,反对梁实秋新月派,还要不时回过头来,招架从自己营垒里横来的刀斧和射来的暗箭”,丁玲心中实在为他不平,同时又“为鲁迅的战斗不已的革命锋芒和韧性而心折”。
丁玲在1931年7月30日,到鲁迅家去之前,只在当年5月左联召开的一次会议上远远地见过他。那天鲁迅迟到了,“他穿一件黑色长袍,着一双黑色球鞋,短的黑发和浓厚的胡髭中间闪烁的是铮铮锋利的眼神,然而在这样一张威严肃穆的脸上却现出一副极为天真的神情,像一个小孩犯了小小错误,微微带点抱歉的羞涩的表情”。
现在去见鲁迅,请求他为《北斗》提供一些插图,虽有冯雪峰陪着,但心中总有点忐忑不安,“原以为去见鲁迅这样的大人物,我一定会拘谨,因为我向来在生人面前是比较沉默,不爱说话的。可是这次却很自然”,“很自由,一点也不拘束”。丁玲对鲁迅说:我很喜欢你的文章。接着就向鲁迅要文章。鲁迅很愉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事后,鲁迅果然用冬华、长庚、隋洛文、洛文、丰瑜、不堂等笔名,在《北斗》上发表了十几篇杂文和译文,其中有脍炙人口的名篇《我们不再受骗了》、《答北斗杂志社问》等。
在那风雨如磐的年代里,鲁迅长期伏案疾书,写出一篇又一篇的檄文,在紧张的生活中,鲁迅和青年谈话,就是一种休息。他给朋友的信中曾说:“我恐怕是以不好见客出名的。但也不尽然,我所怕见的是谈不来的生客,熟识的不在内,因为我可以不必装出陪客的态度。我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萧红曾问过鲁迅一个问题:“您对青年的感情,是父性的呢?还是母性的?”鲁迅答:“我想,我对青年的态度,是‘母性’的吧!”鲁迅当年没给丁玲回信,后来真相大白,误会解除。鲁迅也没找机会去解释,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本节开首写的:他看过丁玲不少作品,并对丁玲的才华是欣赏的。现在冯雪峰带丁玲上家里来,双方都没提及写信和回信之事。鲁迅很热情地拿出许多版画,并且逐幅给丁玲讲解。
那天丁玲不像其他女性一样穿旗袍,而是穿了件她“最喜欢的连衣裙”,更加衬托出丁玲活泼开朗的性格,她和鲁迅随意谈笑,给鲁迅的印象是“丁玲还像一个小孩子”。鲁迅喜欢和这样的“小孩子”相处。
丁玲去见鲁迅时,胡也频去世才几个月,以丁玲的话来说,“是一个被风雨打蔫了的衰弱的女人”,但鲁迅对她,却是“小孩子的感觉”。这里也可看出丁玲为人豪爽、开朗的性格特点。
从许多材料上看,丁玲身上有股阳刚之气,她剪辫、废姓,为抗议学校开除教师,毅然离校转学;在举目无亲的上海、南京、北京,她敢于闯荡……万事能拿得起,甩得下。她天性活泼,聪明,口齿伶俐,这是她纵然遭受命运的无情打击,也是无法改变的。她母亲余曼贞在日记中曾写到丁玲小时候的事:新生女儿长得极可爱,又肥胖,小脸儿就是一个苹果红红,两颗黑黝黝的大眼睛,小小的嘴。教他些手式〔势〕都会做,非常灵巧。
假若经济充足,可怜的爱女何至病得这样呢!真是做父母的害了你。每抱伊怀中,一念及此,则心中极其酸痛,眼雨直洒满脸,她就明白,对我说:妈妈不要哭,爷爷不来,等他去。我长大了用心读书,还做官,弄几多钱把你买东西,帮你做花衣,请些人照护你,不要你做一点事。妈妈好不好?你教我读诗呢! 丁玲长大后,琴棋书画,不算精通嘛,也是很入门的,每逢回到母亲身边,就设法让母亲开心,“买了几盆茉莉、珠兰、夏兰等”,让母亲“朝朝赏花饮酒,夜夜月下谈心”。她和女伴“不是抚琴则唱歌吟诗”。丁玲四岁时失去父亲,现在母亲无论付出多少爱,也弥补不了缺陷的父爱。鲁迅在她的心目中,除了敬仰、崇拜,在潜意识里,是否还有一种对父辈的信赖和敬爱呢?丁玲渴望父爱,而在鲁迅的身上正具备着这种爱。鲁迅是一代伟人,他那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气概是众人皆知的,而在他内心深处却又充盈着无微不至的“母性”的爱。他愿意将这种爱贡献给他喜爱的青年人,尤其是女青年。如他对萧红的爱护是很典型的故事。丁玲在他的身边肯定能寻找到这种爱,因此,她才会显得天真活泼,无拘无束,自由放松,可以任意谈笑。
在鲁迅的心中,当年没回丁玲的信,“觉得不舒服”,如今用写稿、选画的方法,来表示自己的歉意,这种可能性也并不是不存在。总之,从七年前的那场“误会”,到七年后的这次见面,鲁迅对丁玲的关照和支持来看,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缘分,丁玲的内心充满着珍惜之情。
丁玲来之前,鲁迅已从冯雪峰处得知她的要求,把珂勒惠支的版画整理好,做些准备工作。鲁迅对珂勒惠支的版画一向很推崇,这位德国女画家独特的刀法和造型,使作品极具感召力。鲁迅在1931年亲自主办了木刻讲习会,第一次向中国青年画家们介绍她。1992年珂氏八十余幅木刻、石版及铜版画原作在中国展出,美术界的老前辈和青年艺术家们看了,无不击节称好。此为后话。
鲁迅为丁玲挑的是珂勒惠支木刻组画《战争》中的一幅,叫《牺牲》。后来鲁迅在文章中,几次提到这幅画。他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写道:“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但是,鲁迅是否注意到与柔石一起就义的还有丁玲的丈夫胡也频呢?
鲁迅在《写于深夜里》又写道:“1931年——我忘记了月份了——创刊不久便被禁止的杂志《北斗》第一本上,有一幅木刻画,是一个母亲,悲哀的闭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这是珂勒惠支教授(Prof.Kaethe Kollwitz)的木刻连续画《战争》的第一幅,题目叫做《牺牲》;也是她的版画绍介进中国来的第一幅。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遇害的纪念。……偶然看到德国书店的目录上有这幅《牺牲》,便将它投寄《北斗》了,算是我的无言的纪念。”
鲁迅最早的打算,是请珂勒惠支“画一幅被害的图画,作为我们的纪念。但她来信说不能,因为她没有看过真实的情形,而且对于中国的文物,又生疏,没有答应”。
1931年9月20日,《北斗》创刊号由上海湖风书局出版,刊登了《牺牲》版画和鲁迅撰写的说明。第二期上,又发表了鲁迅选的一幅《墨西哥理惠拉壁画之一——〈贫人之家〉(一九二七)》,仍由鲁迅写了说明,在编排上与第一期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