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被捕后约一年时间里,无法同外界取得联系,大家一直不知道她的确切消息,包括鲁迅在内,多以为她牺牲了。其实,丁玲仍软禁在南京,国民党方面的人,几次三番地对她说:“你们有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吧。老太太总会十分思念你的。她会很希望来南京看看你,要有你的一封信就好了。”丁玲心中非常矛盾,苦难中的女儿多么希望见到母亲,但真的来了,又怕敌人把母亲当“人质”。怎么办呢?丁玲在左右为难中,给母亲写了封短信,说:“我失去自由已一年,你一定很想念我。现在有一个机会,你如能来南京一趟,我们或可相见。但这里能否适应,请你,仔细定夺。”
丁玲的母亲在乡下正为打听不到女儿的消息而万分焦急的时候,一天“忽来一面生之客,其所探询之名姓乃伊父之号,近来少人知道的。吾甚是奇怪,即请至客室。伊云有事返里,因受当局所托,便道一询,暗示女函及通信处,并云,人很好,不必挂念。客说伊现居某旅馆某号,有信下午送去,明晨即走。客走后,阅信,确是吾女亲笔,虽蓼蓼(寥寥)数语,能治我半年之苦痛。琳与侄均不赞成回信,未卜吉凶,如何?我则痛女心切,若胆小不写,岂不失此机会?只略写几句,使她也安心。下午自己送去,管什祸福?谢天谢地,从此信函相通了”。
母女俩联系上之后,上海还在流传丁玲的种种谣言:“有的说在莫干山,有的说在西子湖,有的竟说在南京和‘男妾’姚蓬子,谈谈精神恋爱。……又据近日由京来沪的朋友说,潘梓年、楼适夷等有在最近伏诛讯。那丁玲女士呢?消息却更奇特,说已由某机关判处无期徒刑。”在《女声》杂志社发起的选举女伟人的活动中,丁玲被列为十大女伟人之一。
1934年4月上旬,老太太带着蒋祖林到南京,至此,社会上才知道丁玲还在人世。鲁迅是5月以后才得到丁玲还活着的消息,因为他在5月1日给娄如映的信中还说:“丁玲被捕,生死尚未可知。”
1934年9月4日鲁迅给王志之的信中说:丁君确健在,但此后大约未必再有文章,或再有先前那样的文章,因为这是健在的代价。丁玲被捕后,鲁迅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丁玲的命运。先前以为她去世了,现在忽然听到她还活着,自是庆喜。但又不免担心,鲁迅经历的事、见过的人太多了,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经历一多,便能从前因而知后果,我的预测时时有验,只不过由此一端。”在那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年代里,抓到作家,不顾舆论的谴责,要杀就杀的事,并不是没发生过。如今敌人没杀丁玲,反而把她的母亲、儿子接来同住,给犯人以“优厚”的生活条件,在鲁迅眼中是很反常的,其中有什么名堂?有什么暗示?有什么默契?不知详情,不好说,但鲁迅在猜疑,在担心。
作家与世相争,全靠手中一支笔,敌人看中的也就是这支笔。以笔换自由,以笔换生命,以笔为他们服务……鲁迅的猜测没错,对方是想借用丁玲手中的笔,但没成功。那是在1934年5月间发生的事。国民党的宣传部长张道藩去看丁玲,第一次是建议丁玲写点文章,或写剧本,并将一些戏剧创作素材提供给丁玲,希望她来执笔。丁玲“推诿说身体不好,无意于此”,又说“从来没有写过剧本”。话不投机半句多,张道藩没坐多久,就走了。第二次,还是希望她写剧本,如一定不肯写的话,就为这个剧本编写一个故事梗概。但又遭拒绝,张道藩对此表示遗憾。张回去后,还不死心,第三次又来找丁玲。丁玲说:“剧本他自己写好了,只希望我看看,提提意见,或者就请我动笔替他修改一下。我简直奇怪,他太屈尊了。我仍用第一次见面说过的话拒绝,说自己不懂戏,也无意于此。他才索然无趣地走了。”
鲁迅当时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只是凭自己的经验去分析,因此他用了一个“大约”。“大约”就是不肯定,但也不排斥丁玲有与敌人达成某个协定的可能性。鲁迅是害怕、担心、忧虑,恐怕丁玲“转向”,写些趋炎附势的文字。
丁玲后来读到这封信,是这样理解的:我认为这话的确是一句有阅历、有见识、有经验,而且是非常有分寸的话。本来嘛,革命者如果被敌人逮捕关押,自然是无法写文章、演戏或从事其他活动的;倘如在敌人面前屈从了,即“转向”了,自然不可能写出“再有先前那样的文章”。读到这样的话,我是感激鲁迅先生的。他是多么担心我不能写文章和不能写出“再有以前那样的文章”。11月12日鲁迅在信中,回答萧军、萧红的探问时,说:蓬子转向;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姚蓬子开过作家书屋,原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与冯雪峰、丁玲等一些作家都很熟,鲁迅与他也有交往,曾送书给他,还写了一首即兴戏作《赠蓬子》。1934年4月姚蓬子在天津被捕,不久在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自首,写了《脱离共产党宣言》,登在5月30日出版的《十日谈》上,鲁迅知道后,极为鄙视,立即同他断绝了一切来往。因此,“蓬子转向”,这句话就很好懂。后一句,就令人费猜详了。
一种是针对政府而言。政府抓到丁玲,要她成为他们的御用文人,作他们的舆论工具,在丁玲没有屈服之前,暂且“养”她,所谓放长线钓大鱼之策。
一种是对丁玲而言。丁玲活着是事实,政府在养她,也是事实。但这个“养”,有主动和被动两种可能性:丁玲“转向”了,那是主动被政府养着;丁玲出于无奈,违心地被养着。鲁迅如果肯定丁玲已“转向”,按照他疾恶如仇的性格,早就拍案而起,横眉冷对了。这儿鲁迅的文字很平淡,很平静,只写了“政府在养她”。其实平淡中有复杂,平静中有激浪。对于像丁玲这样有才华的青年作家,鲁迅是很看重的,如果丁玲“转向”,这对鲁迅的打击太大了,他不敢想象,也不愿去想,但社会上,传来的种种消息,又似乎证明丁玲已经“转向”,鲁迅心中充满了疑惑。
多少年来,人们对鲁迅的这段话作了几种解释,有的如丁玲所说:1957年以后,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最初的年代,还有个别同志根据前面摘录的鲁迅的文字,作些不符合事实的注释,或说我曾在南京自首,或说我变节……还有的如萧军所说:关于丁玲,鲁迅先生信中只是说“丁玲还活着,政府在养她”。并没有只字有责于她的“不死”,或责成她应该去“坐牢”。因为鲁迅先生明白这是国民党一种更阴险的手法。因为国民党如果当时杀了丁玲或送进监牢,这会造成全国以至世界人民普遍的舆论责难,甚至引起不利于他们的后果,因此才采取了这不杀、不关、不放……险恶的所谓“绵中裹铁”的卑鄙办法,以期引起人民对丁玲的疑心,对国民党“宽宏大量”寄以幻想!但有些头脑胡涂的人,或别有用心的人……竟说“政府在养她”这句话,是鲁迅先生对于丁玲的一种“责备”!这纯属是一种无知或恶意的诬枉之辞! 很显然,这两种解释都有其片面性。丁玲是否“转向”之事,鲁迅当时既不相信有,又不相信无,是极其矛盾的心理状态,他用了一个“养”字,这个动词的含义是非常丰富的,妙也就妙在这个“养”字上。
尽管鲁迅说过:“为社会计,牺牲生命当然并非终极目的,凡牺牲者,皆系为人所杀,或万一幸存,于社会或有恶影响,故宁愿弃其生命耳。”但对宁为玉碎,不愿瓦全的中华民族的节气,鲁迅是赞赏的。他在1925年3月11日给许广平的信中,讲过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话:“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
从鲁迅“遇虎上树,尸体不留”的话中,可以看出他那种坚决不妥协的态度。但他对于丁玲被捕之事,确实没有轻率地下定论:要么死,要么背叛。丁玲暂且被养着,就是被养着,鲁迅没有再作进一步的猜测。但他也一定没有想到,他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后来被人利用了作为来陷害丁玲的证据,简单的事情又变得多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