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丁玲还未到上海之际,让我们先把上海大学简单地介绍一下。
上海大学的前身是上海私立东南高等专科师范学校,1922年秋,因校方管理不善,引发学潮,师生一致请求于右任出任校长。于右任是国民党元老,民国时期曾任临时国民政府交通次长,后任检察院院长。起初于右任不愿出山,在孙中山和其他国民党人的劝说下,于才走马上任,并将校名改为上海大学。
孙中山对上海大学抱有极大的希望,想通过该学校培养一批革命人才,亲自批准,每月由大元帅府财政部拨给万元,又捐赠宋教仁墓园中闲置土地六百亩,建立校舍。上海大学特聘孙中山为名誉校董。
于右任当校长时,共产党人邓中夏主持校务,瞿秋白任社会学系主任;设有社会科学系、中文系、英文系。李大钊、蔡和森、恽代英、张太雷、萧楚女、毛泽东和国民党人士戴季陶、汪精卫、吴稚辉、叶楚伧及许多海内外名流、学者,如杨杏佛、郭沫若、胡适之、陈望道、邵力子、田汉、俞平伯、沈雁冰(茅盾)、周建人、施存统、洪野等,都前后到校任教或开设特别讲座。上海大学提倡学术自由,注重提高学生调查分析和思考能力,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一所新型学校。
介绍到这会儿,传主和好朋友王剑虹也该到校了。且看看她们在学校读书的情况如何。
王剑虹在上海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就读,丁玲在一年级,因为她不是通过考试进来的,所以只能是试读生,如第一年考试成绩好,第二年就算是正式的学生了。
上海大学是男女兼收,在20年代的上海,实属罕见,但男女在校还是有别的。当时在上海大学上学的施蛰存回忆道:“每堂上课,总是男生先进教室,从第三排或第四排课桌坐起,留出最前的两三排让女生坐。待男生坐定后,女生才鱼贯入教室。她们一般都是向男同学扫描一眼,然后垂下眼皮,各自就座,再也不回过头来。”丁玲也是屡次如此,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和诗人的施蛰存和戴望舒就坐在她后边的第三排,同学半年,光看到她的后脑勺,只有当老师发讲义,让第一排的同学传给后排时,才偶尔打个照面。因此施蛰存有诗云:“六月青云同侍讲,当时背影未曾忘。”
王剑虹有时也来和丁玲一起听课,茅盾讲《奥德赛》、《伊利亚特》那些古老美丽的希腊神话。田汉讲外国文学,这位平时搞戏剧时能说会道,上课却不太内行,讷讷不能言。陈望道讲古文,邵力子讲《易经》,这两位学者用方言讲课,许多学生听不懂,教学效果就差些。王剑虹原来就爱旧诗旧词,所以特别喜欢听俞平伯讲宋词,常常边听边低回婉转地吟诵。在众多的教员中,丁玲认为最好的就数瞿秋白。
刚进大学时,丁玲崇拜的是施存统。他早先被浙江第一师范开除,原因是他的第一篇文章《非孝》里,大胆提倡“非孝”,被守旧分子认为大逆不道,而青年人认为他是反封建的英雄,于是声名鹊起。到上海大学任教时,社会名望胜过瞿秋白。丁玲因王一知的关系,先认识施存统,常去他那儿玩。认识了瞿秋白后,发现他身上有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特别是听他讲课,滔滔不绝,辞源俊发,由浅入深,广采博览,渐渐地,瞿秋白的声望超过了施存统。
1923年,上海大学的校址在闸北区青云路,校舍是一楼一底,丁玲和王剑虹住在亭子间,施存统夫妇住在隔壁,瞿秋白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排比较西式的楼房里。如果说爱情悲剧在南京才拉开序幕的话,现在第一幕该开演了。
瞿秋白上完课后,几乎每天都到丁玲和王剑虹居住的小亭子间去。在南京时,他给她们讲俄国的故事,现在讲的内容更广了,讲希腊、罗马、文艺复兴,也讲唐宋元明清,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么都知道,就像本万宝全书。姑娘们兴趣很浓。为了让她们读懂普希金,瞿秋白甚至教她们学俄语。
在聊天的时候,教俄语的时候,瞿秋白的感情砝码已悄悄移向王剑虹,也许,瞿秋白在南京初次见到王剑虹,那“不惊动人的眼光”已默默地被她接受,笔者无法采访当事人,只能借用丁玲在以瞿、王恋情为原型的小说里女主角对女友说的私房话,来猜测当时王剑虹的心情:“想想看,在我们初次见面,他就能将我们的顽固的心,用语言融洽了下来。而且在今天,喂,他那种态度和话语,我几乎疑心只有他能了解我了。”
小说里的人物,潜台词、内心独白都可毫无顾忌地写出来,生活中的人物恐怕就很难做到这一点。王剑虹是“五四”时代的新女性,在桃源第二女子师范当学生时,就是全校的领头人物,学生会的积极分子,在辩论会上,她口若悬河,尖锐、精辟的语言,常常引起雷鸣般的掌声,但当她爱上一个人时,却采取逃避的方法,想随父亲离开上海。王剑虹爱瞿秋白,却又怕见他,他没有对她有过明确的表示,她也许认为自己是自作多情,再与他相处下去,说不定哪一天管不住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遭到对方的讪笑。几千年的传统社会的影响,造就了王剑虹这样既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又有传统的道德观念的20年代新女性。有缘千里来相会,命运如此安排,要逃是逃不掉的。
这一位在矛盾中挣扎,那一位又如何反常呢?平时能说善讲的瞿秋白,突然沉默起来。一天,丁玲、王剑虹、施存统夫妇、瞿秋白,一起到宋教仁公园去玩,大伙兴致勃勃地漫步在柔和的月光下,唯独瞿秋白神色忧郁地在一旁默默地走着,最后没说一声再见,就自顾走了。
丁玲没在意,倒是施存统瞧出里边有文章,问瞿秋白,知其已坠入情网,但对方是谁?不知道。
施存统将此事告诉丁玲,丁玲却大大咧咧地对施存统开玩笑,说:“是不是爱上你的老婆了?”不知这种大大咧咧的背后,丁玲是否也想遮掩什么。她后来傲气十足地说,瞿秋白那时在她的心目中,“觉得还是可以与之聊天的”。
丁玲自己曾说,那时“我们则有些傲气”,在湖南跟着母亲,风风雨雨见的人多了,一般的人是瞧不起的,所以说他“还是可以与之聊天的”,评价是很不错的。
笔者见过一张1923年丁玲和王剑虹的合影照。她俩身着淡色的学生服,短衣,长裙,王剑虹右手搭在丁玲的肩上,左手和丁玲一起拎着一只花篮。合影中的丁玲和王剑虹,前者粗犷,后者小巧文静;丁玲斜着眼睛无猜地看着女友,女友则略带羞涩地注视着前方。两者相比,大两岁的王剑虹似乎更具女人味。
在瞿秋白和王剑虹的爱情像火山爆发的前夕,我们的传主还沉浸在女友的温情中,新朋友的友情中。人们常说,男女之间没有单纯的友情,发展下去,势必走上爱情之路。作为革命者,她敬慕他;作为才子,她仰慕他;作为男人,她爱慕他。在他们三人相处的日子里,丁玲很快活,这就够了。
突然有一天,王剑虹要离开她,丁玲感到非常意外,平日里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挚友,瞬间变得陌生起来,问她为什么?王剑虹只是苦苦一笑,说:“一个人的思想总会有变化的,请你原谅我。”
王剑虹不再解释什么,甩开丁玲径自走了。丁玲躺在床上,往事如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她跟她到上海,进平民女校读书;她跟她到南京,今天上莫愁湖,后天上玄武湖;她跟她回湖南,请族长赞助,筹钱上学;她跟她月下散步,床头说悄悄话……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说声“原谅”,就化为乌有了吗?丁玲越想越生气,越思越不解。就在这当口,瞿秋白来了,嘿,他一下子撞在枪口上了,丁玲一肚子的气冲着瞿秋白没头没脑地发了一通,大吼道:“我们不学俄文了,你走吧!再也不要来了!”
这时的丁玲并不知道王剑虹和瞿秋白在暗暗地热恋着,但她潜意识里也许感觉到,王剑虹的出走,与他有关。
赶走瞿秋白,她才发现垫被底下,王剑虹写的情诗,聪明的姑娘一下子全明白了。她后悔自己的莽撞,她要设法弥补对朋友的误解。
然后一切顺理成章,有情人终成眷属,丁玲找来了瞿秋白,拉来了王剑虹,让这对苦恋的人儿,在两人世界里,痛痛快快地说上一房间的甜言蜜语。
王剑虹平时话虽说得挺硬气,要“自己遨游世界”,闯荡天下,“不管它是天堂或是地狱”,但一个二十岁还患了肺病的姑娘,在那个年代,能闯出什么名堂来呢?在吉凶未卜之时,遇到一位可以信赖的“出色的共产党员”,一见倾心。瞿秋白呢,幼年失怙,少年丧母,全家星散,独自一人“经受了长时间的冲击。才找到了他的指南,他有了研究马克思列宁等人的著作的趣味。他跑到北京,跑到国外……安心锻炼了三年,他又回到了南方。他用明确的头脑和简切的语言,和那永远像机器一般的有力,又永久的鼓动着精神干起工作来”。他在全身心投入自己追求的革命事业时,特别需要一个能理解、体贴他的生活伴侣,建立一个温馨的家庭。
1924年1月,瞿秋白和王剑虹结婚了,住在慕尔鸣路(今茂名北路)兴彬里三六号(今查198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海市路名大全》,20年代在茂名北路上只有兴庆里,无兴彬里。兴庆里在茂名北路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弄)。
这是一幢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瞿秋白夫妇住楼上,施存统夫妇住楼下,丁玲住在过街楼上的小房间,另外还有瞿秋白的弟弟云白。烧饭、洗衣服等生活杂事有保姆干,管家有云白来担当,丁玲可以万事不管,一心读书。平时跟瞿秋白和王剑虹吹箫、唱昆曲,日子过得宁静、太平。但丁玲的“心田却不能不离开他们的甜蜜的生活而感到寂寞”。
当神圣的《婚礼进行曲》奏响的时候,就注定丁玲要离开上海,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女友王剑虹顷刻之间被强大的爱情磁场所吸住,尽管丁玲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她,或妒忌她,但总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处处不自在,“她完全只是秋白的爱人”。瞿秋白还是和往常一样,和她聊天、说笑,可丁玲见到他,常常感到异样……
在丁玲感到孤独寂寞的时候,有一个青年无形之中和她接触多了一点,那就是瞿秋白的弟弟瞿云白。笔者手中没有第一手材料,可以证明他俩的恋情,只是沈从文的文章中写过这么一句:“王女士与瞿××同居后;丁玲女士似乎也与瞿××的一个兄弟,有过一度较亲切的友谊。”话又说回来,不管这句话是捕风捉影,还是事出有因,一个单身男子对一个单身女子有情有义,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丁玲受不了朋友无意间的冷落,更受不了无处可倾诉的寂寞,她想走。正巧此时她中学的同学来信邀她上北京去读书。丁玲就借此机会,离开上海,离开朝夕相处的好友。
不知为什么,丁玲走的那天,瞿秋白和王剑虹竟没有送她,连房门都没踏出一步,是怕离别的泪水湿衣襟?还是觉得愧对丁玲?无法解释。在这儿恐怕要引用一下郑超麟的回忆了。1924年秋,郑超麟刚回国,就听到施存统、王一知、彭述之等很多朋友说:冰之和王剑虹同时追求瞿秋白,结果王剑虹胜利了,冰之,也就是丁玲,一气之下就离开了上海。
夜已深,路上行人很少,凉风吹拂着丁玲乌黑的头发,王剑虹和瞿秋白的脸庞,交替地在她眼前闪过。王剑虹比她大两岁,书比她念得多,“在思想兴趣方面受过她很大的影响,那都是对社会主义的追求,对人生的狂想,对世俗的鄙视”。丁玲仿佛看见她那双智慧、犀锐、坚定的眼睛,注视着她。丁玲的眼睛湿润了,泪水快涌了出来。她甩了甩头发,深深地吸了口气,加快脚步。忽然,她耳边又响起了瞿秋白的南方官话:“你么,按你喜欢的去学,去干,飞吧,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你是一个需要展翅高飞的鸟儿,嘿,就是这样……”
这时如果空中响起如歌的行板的话,在瞿秋白和王剑虹听来,是爱情甜蜜与忧伤交织的叹息;在丁玲听来,是心灵渴求抚慰而滔滔不绝的倾诉。
登上轮船,丁玲抬头向白云挥手告别,低头望着江水,她的心也随波流荡:“我要奔回故乡,我要飞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