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的短篇小说《水》,创作于1931年夏天,在1931年9月至11月《北斗》的第一、二、三期上连载。
冯雪峰说:“丁玲的《水》,在《北斗》月刊上登完的时候,就有许多人认为是一篇‘好的作品’。”这“许多人”中,就包括鲁迅。
有一次,冯雪峰问鲁迅,看了丁玲的《水》后,有什么印象?鲁迅说:“《水》很好,丁玲是个有名的作家了,不需要我来写文章捧她了。”后来《水》与其他几篇短篇小说合在一起,出版单行本时,鲁迅还向丁玲要了十几本,此事前边已提到过。
鲁迅说“《水》很好”,究竟好在哪儿呢?让我们先来看看茅盾是怎么说的:《水》在各方面都表示了丁玲的表现才能的更进一步的开展。……虽然只是一个短篇小说,而且在事后又多用了一些观念的描写,可是这篇小说的意义是很重大的。不论在丁玲个人,或文坛全体,这都表示了过去的“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已经被清算!冯雪峰为小说总结了三条:“第一,作者取用了重大的巨大的现时的题材。……第二,在现在的分析上,显示作者对于阶级斗争的正确的坚决的理解。第三,作者有了新的描写方法。”
阿英评论说:“《水》不仅是反映了洪水的灾难的主要作品,也是左翼文艺运动1931年的最优秀的成果。”
从这几段话中,我们是否可以这么说,《水》的诞生,标志着丁玲在创作观念和方法上有新的突破。
丁玲从1927年踏上文坛后,到1930年的作品,都是以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为题材。“从1931年夏起,丁玲再不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阵外的‘同路人’,而是阵营内战斗的一员。”随着丁玲思想的转化,她说:“反映在我的作品中,就从20年代末期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女性向封建社会的抗议、控诉,逐渐发展、转变成为农民工人的抗争。”
丁玲在写《水》之前不久,写过一篇《田家冲》,这是她第一次写农村生活,也是她写新小说的试笔之作。“《田家冲》曾有许多人批评过。这材料确是真的,失败之处是我没有把三小姐从地主的女儿转变为进步的女儿的步骤写出,虽说这是可能的,却让人有罗曼蒂克的感觉。再者,我把农村写得太美丽了。我很爱写农村,而我爱的农村,还是过去的比较安定的农村。”这是篇试笔之作,总难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因为丁玲虽去过农村,但时间较短,所以“对于农民虽然有一些印象,但并不懂得他们。”
丁玲写作,“从不考虑形式的框框,也不想拿什么主义来绳规自己,也不顾虑文章的后果是受到欢迎或招来物议。”“只要求保持我最初的、原有的心灵上的触动和不歪曲生活中我所爱恋与欣赏的人物就行了。”正因为如此,尽管《田家冲》受到一些批评,但丁玲并不在乎,她觉得生活中的事和人触动了她,她就写。那年十七省水灾泛滥的情况,报上屡有报道,丁玲曾去采访过难民,亲眼见到了他们悲惨的生活,有一种冲动在心中碰撞,但一时又不知从哪儿切入。她在一篇谈创作的文章中,说到过自己当时的心情:在写《水》以前,我没有写成一篇东西,非常苦闷。有许多人物事实都在苦恼我,使我不安,可是我写不出来,我抓不到可以任我运用的一支笔,我讨厌我的“作风”(借用一下,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字),我以为它限制了我的思想;我构思了好多篇,现在还留下许多头,每篇三五千不等,但总是不满意就搁笔了。直到《北斗》第一期要出版,才在一个晚上赶忙写了《水》的第一段。后来的都是在集稿前一晚上赶起。这篇《水》的完结,可说是一个潦草的完结。原来预备写八万字的,后来因为看《北斗》稿子太忙,构思的时间没有,又觉得《北斗》上发表太长不适宜,就匆促把它完结了。几次想改作,或另加一篇都为时间所限,没有达到这个心愿。丁玲自己非常重视《水》,她说:“我把我的作风,从个人自传似的写法和集中于个人,改变为描写社会背景。《水》是新作风的第一篇小说。”“创造了批评家称为新现实主义的作风。”
其实,一位作家要改变自己的创作风格和内容,谈何容易?在她写《水》之前的三个月,去光华大学讲演时,还说自己“不愿写工人农人,因为我非工农,我能写出什么!我觉得我的读者大多是学生这一方面,以后我的作品的内容,仍想写关于学生的一切,因为我觉得,写工农就不一定好,我以为在社会内,什么材料都可写的”。可是三个月后,作者却一反常规,写了不愿写的农民,不愿写的对话,不愿写的动作。这事绝非偶然,从丁玲闯进上海,踏上社会后,结识了瞿秋白、陈独秀、冯雪峰、李达等众多的早期共产党人,在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她的思想意识不能不发生变化。当胡也频惨遭杀害的事,血淋淋地发生在她的身边,就强烈地刺激着她的心灵,丁玲的潜意识在苏醒,在萌芽,在升腾。特别是她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与鲁迅的直接交往,使她置身于左联旗帜下,接受无产阶级文学以工农大众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观点,自觉地以这种观点来指导自己的创作。冯雪峰在评论《水》时说:“丁玲所走过来的这条进步的路,就是,从离社会,向‘向社会’,从个人主义的虚无,向工农大众的革命的路,好多的进步的知识分子同走过来的路,是不能被曲解为纯是被作用,或只是惨暗的消极的觉悟的结果。我们必须理解这是作者被新思想所震荡,就据这新思想来作用,觉悟了自己阶级的崩溃,就更毁坏着自己的阶级,感到了自己的倾向,就进一步的向它斗争的表现。”
汹涌澎湃的“水灾”,冲去了丁玲手中操练得很熟很熟的知识分子形象,送来一群她并不很熟悉的工农形象,而且自觉地一步步向他们靠近,《水》似乎开辟了丁玲今后几十年的创作道路,认准了方向,一直走下去。
《水》是“写农民的悲惨命运和斗争,同自然斗争,同统治者斗争。”
合上书,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像山崩地震的水声,眼前晃动的是一群群逃命的难民:“祖母带着孙子,四散的朝高处跑,磕磕撞撞,不平的路常常把她们绊倒。”“那些女人,拖着跑掉鞋的赤脚,披散了长发,歇斯底里的嘶着声音哭号,喊着上天的名字,喊着爹妈,喊着她们的丈夫,喊着她们的儿子。”男人“在死的前面成为兽性的凶狂”,“为几阵汹涌着的水而失去了镇静,为远远近近的女人的号哭而心乱,而暴跳起来,振着全身的力,压制着抖战,咬着牙,吐着十几年被压迫,被剥削,而平时不敢出声的怨恨来”。
在《水》中,没有主角,但又几乎个个都是主角:抱着老幺的刘二妈、缺牙耳聋的老外婆、大汉子三爷、胆小的龙儿、裸身的汉子、大福、三姆、桂儿娘……他们的家被淹、田被冲,盼老天爷睁眼,不要让水再涨。可是水无情,发疯似的盖天劈地地压过来,他们逃,逃到县城,又寄希望于县老爷开恩,打开粮仓,救救他们。当这一切都扑灭时,他们终于醒悟了:粮仓里的谷子本来就是他们的血汗换来的,“我们只要我们自己的东西,那是我们自己的呀!”“于是天将蒙蒙亮的时候,这队人,这队饥饿的奴隶,男人走在前面,女人也跟着跑,咆哮着,比水还凶猛的,朝镇上扑过去。”这群人“扑过去”后,会怎么样?小说在此戛然停住。但读者相信,这群农民已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会组织起来,同统治者斗争。
看似作者的笔墨很分散,其实小说中表现的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他们互相影响,互相发展,丁玲在《水》中塑造了农民群像。
丁玲说:“在《水》之后,我的写作完全改变,因为我整个生活变了,我的哲学深入了,我的思想终于成为辩证的了。这种新的作风常被批评家称为‘无产阶级的’。我想,一个无产阶级作家无须一定描写无产阶级,但必须有无产阶级的观点。我的小说现在以中国无产阶级为对象了”。
鲁迅说“《水》很好”,一是指作品本身,另一是丁玲思想和作风的改变,这些都为鲁迅所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