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丁玲传
8042400000039

第39章 至死不宽恕

“文革”结束以后,受尽折磨的丁玲和周扬重返人间,他们俩的恩恩怨怨,又一次成了引人瞩目的事件。他们俩曾有过一次私人拜会。那是在1979年5月9日的下午。

这天上午,甘露接到陈明的电话,说丁玲有十几年没和周扬见面了,想去北京医院去看看他,问甘露是否有空,和他们一起去?甘露一口答应。下午三点,丁玲、陈明、甘露到达医院,走上二楼周扬住的病房,门开着,周扬和苏灵扬看到三位来客,走过来招呼他们进屋坐下。丁玲说:前几天听说你住院,并且一两天内要去日本,所以特来看望。接着又问了一下周扬的病情,表示慰问等等。

周扬说,这次住院没什么大病,是来检查身体的。访问日本的事,已定好了时间,不能不去。接着谈起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造反派把他打成假党员,把他的耳朵也打聋了。又说,夏衍的腿也被造反派打坏了,现在与他在同一个医院里治病,建议她顺便去看看夏衍。

丁玲与周扬大约谈了半个小时,就起身告辞了,周扬一直送出走廊。丁玲到楼下去看夏衍,见他那儿人很多,只打了个招呼,互相握手问候一下,就告辞了,主人也没有挽留。

甘露陪丁玲去看周扬前后的心情是不一样的。去之前,她想:长期受委屈和磨难的丁玲能不计个人恩怨,自己又有宿疾在身,主动到医院去看望周扬,这是很难得的。这应该成为文艺界老一代领导之间加强团结的一个新起点,她很高兴。而且还庆幸自己能分享他们在劫后余生、久别重逢时的喜悦。可是在这半个小时里,她没有感受到喜悦的气氛,只感到惘然。应该说甘露的感觉是准确的。

丁玲主动去看周扬,恐怕有两个原因:第一,经过十年浩劫,对人事都会有一种新的看法,不管两人过去有多大的矛盾,周扬毕竟也深受迫害,他应该体会到过去构人罪名的代价,历史已经报复了这个中国文艺界的日丹诺夫,现在他也垂垂老矣,应该是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第二,她听说周扬在狱中痛定思痛,深深忏悔以前的恶行,复出后四处找过去的夙敌道歉,给世上脆弱善良的人们留下一个痛改前非的觉醒者形象。她想去听听周扬亲口告诉她,50年代的事他做错了,错在哪儿?多少年来,有很多事她弄不明白,她想在周扬那儿得到解答,得到印证。

在这以前,周扬的许多言行确实使丁玲感到鼓舞。他表现了自己的反省和思考的结果。例如,1979年3月周扬在《文艺报》座谈会上,讲到那场反右斗争他如果不执行,自己必然会首当其冲地被打成右派的身不由己的过程。他讲得诚恳而沉痛,流着眼泪向受害的同志道歉。而且,他不止一次地这样坦白地解剖自己,公开向受伤害者道歉。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丁玲才主动地去看周扬,但丁玲美好的愿望没有实现。有人也许会说,可能是因为时间太短吧?否。如果两个人想的是一码事,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话,一个暗示,就能解决的,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很显然,丁玲主动去看周扬,应该是两人和解的好兆头,但周扬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这使丁玲很失望。

周扬去看病中的冯雪峰时,说:“文艺界反右运动是主席领导的,批判冯雪峰、丁玲,是主席亲自抓的。”他对复查小组的同志说:“就丁、陈问题而言,现在可以实事求是地甄别平反了。”早在60年代初,周扬对人讲到人与人的关系时,说:如果到了共产主义,那时候人们再看今天的人,他们会想,怎么搞得那个时代的人都像野兽似的,为了点个人利益,你争我抢的。在反右大风暴刚过的两年后,周扬的这番话是很意味深长的。到了80年代,周扬认为反右斗争是错的,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都遭到了噩运。在文艺界的反右斗争中,周扬是领导者、参与者,也是执行者。当时有人形容周扬的形象是:黄马褂、鸣鞭手、总管。

80年代初,在编辑出版《周扬文集》时,有人提出不要收《文艺界的一场大辩论》,但周扬认为要收入,这样做实事求是,同时提供了对反右运动再认识的机会。这篇文章开始是有一个小的起草班子,后由周扬定稿。文章送到毛泽东那里,毛看后大加赞扬,并经毛修改在《人民日报》上全文发表。周扬与“文集”编辑小组成员谈话时,表示要在这篇文章后面写一“后记”,或叫“说明”。说明这篇文章的历史背景,当时的情况,也写出今天的看法,回避不好。

周扬向一些同志道歉,但对丁玲,他觉得是应该表示歉意的,但并不表示丁玲就完全清白。周扬对朋友、对亲人都说过这样意思的话:丁玲在历史上是有问题的,当时在南京,如不做一点妥协,怎么活呀?但没有当叛徒,也没有自首,最后还是到了延安,这是可以原谅的。持这种观点的老同志并不止周扬一个人,与丁玲有多年之交的夏衍也说过同类的话。那是在80年代的时候,夏衍与一位青年谈到丁玲30年代幽禁南京时期时,他仍坚持自己以往的意见,对丁玲和冯达保持夫妻关系一事耿耿于怀。他说作为共产党人,他一直不能认可这一做法,尽管丁玲为此后来遭受过磨难。

一个人无论多么伟大,都不能逃脱历史的制约。历史的制约,有时体现为客观条件的制约,有时体现为人的制约。而人对人的制约,也是借助客观条件来实现的。

周扬的悲剧在于,他有文学才能,早有建树。他出版的评论集有《表现新的群众的时代》、《贯彻毛泽东文艺路线》及《周扬文集》(一—五卷);译有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上册),《奥罗夫夫妇》等等。因客观条件的变化和限制,使他无法从事文学工作,可他总是念念不忘。在延安的时候,他就曾多次提出解除他的职务,专门从事翻译和论著,想把《安娜·卡列尼娜》译完,再写两本书,一是《文学简论》,一是《新民主主义与文学》,可惜没有如愿。到了60年代初,年过半百的周扬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心情还是很迫切,感叹自己老了,什么也没干成。

由于周扬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不光自己无法在文学上有进一步的成就,而且还打击、伤害了一些本来应该在文学上大有成就的人,这是极大的损失。

周扬是一个党性很强的老革命,在政治上是绝对地服从上级。“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周扬的名字成了“黑帮头目”的代名词,他以为毛泽东了解他,从1937年到延安,直到60年代初,毛经常找他谈话,备加关怀。无论如何毛泽东不会相信他是反党的。他也从来没有反过党,更没有反对过毛。结果呢,他还是被投进监狱。1975年7月的一天,周扬和夏衍同时被通知出狱时,夏衍当天就出狱回家了,可周扬却说,还有一些交代没写好,在监狱里又待了一周才出来。这件事足以说明他对党和毛的忠心。

人说,聪明难,糊涂更难。周扬对一些事,心中很明白,也很有见解,但是敢于和毛泽东在公开场合面对面唱对台戏是很不容易的。周扬没有在公开场合与毛泽东唱对台戏,但在与毛个别谈话时,他敢于表示自己的意见,敢于说出自己的看法。比如,在60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在一次中央的工作会议上,发了一个经验介绍材料。材料中说东北一个工厂工人吃不饱饭,保证不了生产任务的完成。后来经过社会主义教育,开会进行大辩论,一辩论问题就解决了。毛泽东在这份材料上批示说,这个经验很好。周扬看了这个材料和批示,觉得这个经验是不对的,搞大辩论解决不了肚子的饥饱问题。当即给毛泽东写信,谈了自己的看法。在这封信发出之前,他给中宣部的部长陆定一打了个电话。陆定一说,凭着你对党的忠诚可以发。信发出了两天,毛在原来的那份材料上,又作了新的批示,意思是这个经验就是好。当时周扬看了毛重新写的批示,只是习惯性的摇摇头,苦笑一下。

正因为明白,所以他常常会处于尴尬之中。1965年,在决定批判夏衍、田汉、阳翰笙时,毛泽东曾亲自找周扬谈话,说过:你恐怕下不了手吧 ?

周扬从上海奔赴延安,1949年到北京,他的地位变了,环境变了,人也变了,他失去了自我。夏衍说他真正的可以开玩笑的朋友也没有,就是写文章、做报告、当领导,是个内心很矛盾的人,就好比是一个车轮,要么跟着车转,要么被车碾碎。在谈到文艺界十七年来的问题时,夏衍说:“十七年中,如果不是周扬同志领导文艺界工作,而是什么李扬、王扬……恐怕挨整的人会更多。”话虽这么说,但换了一个人来做这些事的话,倒霉的可不一定就是胡风、丁玲和冯雪峰,历史的必然性与个人命运的偶然性,仍然是有不一样的时候。周扬对反右运动的评价,心中自有一杆秤,不然,他也不会在1959年和1961年两次派张僖到北大荒去看望打成右派的同志;也不会在第三次全国文代会上说,丁玲前两天写给他一封信,认为写得很好,建议作为发言稿,请丁玲到大会上去讲讲。

丁玲最最不能原谅周扬的也就是,周一直坚持丁在历史上有问题。南京事件使丁玲的政治生命受到威胁、受到怀疑、受到审查,党组织早已为她作了结论,可是周扬仍那么认为。丁玲是极其珍视自己政治生命的人。

周扬最终与胡风和解了,与冯雪峰和解了,就是没与丁玲和解,周扬感到很伤心,在与子女的说话中时有表露。现在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俩不知会怎么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