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夏天,丁玲在上海哭别亡故的王剑虹后,登车去北京。
换了一个新环境,丁玲的心境并不见得好。她曾详细地诉说过当时的苦闷:1924年我来到北京。我的最好的思想一致的挚友王剑虹在上海病逝了。她的际遇刺痛了我。我虽然有了许多新朋友,但都不能代替她。我毫无兴味地学着数理化,希望考上大学,回过头来当一个正式的学生。我又寂寞地学习绘画,希望美术能使我翻滚的心得到平静。我常常感到这个世界是不好的,可是想退出去是不可能的,只有前进。可是向哪里前进呢?上海,我不想回去了;北京,我还挤不进去;于是我又读书,这时是一颗比较深沉的心了。毕竟是年轻人,有了朋友的友谊后,丁玲的心情又变得开朗一些,她在另一篇文章里回忆道:新的生活总是可爱的。在北京除了旧友王佩琼(女师大的学生)、周敦祜(北大旁听生)外,我还认识了新友谭慕愚(现在叫谭惕吾,那时是北大三年级的学生)、曹孟君(我们同住在辟才胡同的一个补习学校里)。我们相处得很投机,我成了友谊的骄子。有时我都不理解她们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此外,还有不少喜欢我、或我喜欢的人,或者只是相亲近的一般朋友。那时,表面上,我是在补习数、理、化,实际我在满饮友谊之酒,我常常同这个人在北大二院公主楼(在马神庙)的庭院中的月下,一坐大半晚,畅谈人生,有时又同那个人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漫步陶然亭边的坟地,从那些旧石碑之中寻找诗句。我徜徉于自由生活……丁玲学习绘画是第二年的事了,她说:“1925年3月间,我从香山搬到西城辟才胡同一间公寓里。我投考美术学校没有考上,便到一个画家办的私人画室里每天素描瓶瓶罐罐、维纳斯的半身石膏像和老头像。开始还有左恭同志,两个人一道;几次以后,他不去了,只我一个人。”
和丁玲住在同屋的,“有一个很美丽的曹女士,一个很朴素的钱女士”。曹女士就是曹孟君。除了画画,丁玲还看书、学法文、看报找职业。有人曾这样描述丁玲在北京的情况:丁玲在那时,伤感气氛是很重的,对于人生观方面,她所感到的,只是“悄悄的活下来,悄悄的死去”而已。她那时在北京的生活,是没有一定的规律的,高兴就到街上去跑跑,不高兴就躺在床上做梦安慰自己。丁玲在那儿伤感,或沉浸在新老朋友的友谊中,那位过几个月将做她丈夫的胡也频,这会儿在哪儿呢?
胡也频原名叫胡崇轩,比丁玲大一岁。1921年,他得到在海军司令部担任副长官的表兄的帮助,进入大沽口海军预备学校学轮机。第二年,学校停办,胡也频就和同学项拙一起到北京,希望考进北京大学,但因英语不及格,未被录取,后来就在北大当旁听生。项拙回烟台去了,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
胡也频家道中落,无法供他生活费,他自己又没职业,既无收入,自然是付不起房租。他就主动帮助公寓老板娘记账,算账,打杂,做小工,晚上为老板的儿子补课。
与丁玲同去学画的左恭,恰巧和胡也频住一个公寓。此时,曹孟君正与左恭谈恋爱,她经常带同室的女友到公寓去玩,胡也频和丁玲也就相识了。
胡也频第一次见到丁玲的情况,他对荆有麟说过:昨天晚上,在老项(项拙)一个同乡房里吃饭。有一个女的我马上爱上了。高兴得不得了。当时竟喝醉。今天早晨起来,打算去看她,便问老项那位同乡,她住在什么地方。据说:她已于今早搭车回湖南去了。我现在马上赶她去。就搭今天晚上车走。你赶快出去代我活动二十元钱罢!我还要再想办法去。你弄到钱,到老项那里等我。荆有麟的回忆似乎有误,丁玲不可能在与胡也频首次见面后的第二天就走。但他把胡也频初见丁玲的激动情绪写出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过了几天,胡也频就把丁玲带到他的好朋友沈从文家去。隔了一天,胡也频又邀沈从文一起去看丁玲。胡也频把一个刚认识的姑娘,带到朋友家去,不知是否有让沈从文替他看看,掂量一下的意思。沈从文比胡也频只大一岁,可是比他老成多了。他一下子就猜到了胡也频的心事。
沈从文说:他那么喜欢提到这个女人,关于这女人有些使他发呆变呆的地方,一点也不能隐讳,我便在心中有个问题。我心想:“这是不是名为恋爱?这女人会嫁这个海军学生吗?这女人完全不像书上提到的那些爱人样子,海军学生也得爱她吗?”坦白说,丁玲不是人见人爱的美人胚,但她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与她的家乡、母亲、接触的人有关。20世纪初,她的家乡湖南常德有一群从日本学法政回来的年轻人,在县城里倡导各种新鲜事物。辛亥革命爆发前的1910年,在女子要读书的呼声中,常德女子师范学校诞生了。才六岁的丁玲随母亲余曼贞进校读幼稚班,母亲在师范班;1912年,余曼贞考入长沙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丁玲随母在此校读小学二年级。一时间,母女同读一校的新鲜事,传遍县城,特别是丁玲和表姐、表兄弟跟随余曼贞上学放学的时候,很多人来看热闹。“亲戚间也有人在背后叽叽喳喳,几曾见过一个名门的年青寡妇这样抛头露面?但我母亲不管这些,在家里日夜攻读,在学校广交朋友,常常有她的一些同学到我们家里来,她们总是谈得很热闹。”这给童年的丁玲很大影响,等她长大后,性格中的许多元素来自于母亲。她敢闯、敢说,敢于鄙视一切旧的东西,又善于接受新的事物。
后来丁玲去上海读书,又接触了一大批早期共产党人,虽然她那时喜欢自由自在,不受纪律约束,不愿加入共产党,以至于有人说她“是什么无政府主义思想……孤僻骄傲”。所以,年轻的单身女子丁玲给初见面的陌生人的印象,并不会太平易近人。
一个女孩子可爱,才会显得美丽。胡也频在情诗《温柔》中这样吟诵:……
你倦了,以明媚的眼光睨我,
又斜过你含笑的脸儿,
如春阳里雪捏的美人,
软软的须要持撑。
……
哦!当你单独的走过绿荫,
那流泉岩畔的芷草,路旁的玫瑰,
与藕香亭下的百合,都羞怯了,
我不能唱着歌儿描你的美丽。丁玲独特的气质吸引了胡也频,让他“发呆变呆”,让他酒不醉人人自醉。正是出于诗人的热情和冲动,他神魂颠倒地向丁玲求爱,表示感情的方法也很特别。胡也频得知丁玲的弟弟不幸病逝的事后,就自称是丁玲的弟弟,向她敬献黄玫瑰;他甚至去拜访鲁迅时,递上一张印着“丁玲的弟弟”的名片,以致被鲁迅误解成轻薄之徒。
那么,丁玲的态度呢?胡也频邀请丁玲到朋友家去,她去了;胡也频带朋友到丁玲家,她接待了;“弟弟”送的花,她接受了……胡也频凡此种种行为的含意,聪明的姑娘会感觉到,但是刚刚从女友的爱情悲剧中挣扎出来的丁玲,暂时还不能一下子接受一个神魂颠倒的男子的感情,终于有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躲避到家乡去了。这才是荆有麟所说的胡也频借钱追丁玲的故事。
丁玲突然回乡,思念母亲是一个原因。被丁玲称为九姨的向警予对她说过:“你母亲是一个非凡的人,是一个有理想、有毅力的妇女,她非常困苦,她为环境所囿,不易有大的作为,她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丁玲听了非常感动,她知道自己是母亲精神的寄托,是她惟一的希望。丁玲说:“我最怕的是我不替她争气,不成才,无所作为,我为此很难过。”在北京无所事事,又被恋爱缠得心烦,不如回常德,聆听非凡的母亲的教诲。
“弟弟”的出现,更是个重要的原因。丁玲对男女婚恋问题是非常敏感的。1978年中秋节,她写给孙女的一封信中,说到自己小时候的一件包办婚姻,这事很多文章里都提到过,但由她自己说,意义就大不一样了。她说:我特别对我的婚姻问题不满。我在很小时候,就由外祖母把我订给我表哥,而我却万分不愿在他家做媳妇,苦于无法摆脱。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像一根刺扎得很深,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也会忽然感到。所以我虽读书的成绩很好,但常常要为挣脱这些枷锁而烦心。后来在余曼贞的据理力争下,丁玲终于解除了包办婚姻,得以飞往上海读书,但这件事给少女丁玲纯洁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
与丁玲认识之前,1924年年底,胡也频与项拙、荆有麟等一起为《京报》编辑一个名为《劳动文艺周刊》(后改名《民众文艺周刊》)的附刊;当年8月发表了第一篇小说《雨中》,以后又连续发表了好几篇小说和杂文。以他编辑和文学青年的身份,当然会引起她的注意。但估计也不会掀起她的感情波浪。瞿秋白给她的印象太深了,王剑虹的教训也太深了。丁玲说过她对胡也频最初的想法:“由于我的出身、教育、生活经历,看得出我们的思想、性格、感情都不一样。”尽管如此,胡也频的“勇猛、热烈、执扭、乐观和贫困都惊异了我”。从这句话看,丁玲至少不讨厌他。诗人的气质,使胡也频喜哀形于色,这让丁玲觉得他“有些简单,有些蒙昧,有些稚嫩”。
诗人常常生活在幻想中,会有些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疯狂行动。既然丁玲没想过要与他继续交往,为了不伤害他,还是离开为妙。
丁玲这一走不打紧,可急坏了那一位。是讨厌他而离去?还是为了考验他而离去?他弄不懂了。某天晚上,他做了个《无消息的梦》:吹灭了灯儿,
希望墨样之颜色,
从窗外荡来,
给我梦之消息。
“我爱……”
唉!我回忆了:
在秋阳里,以我含泪的眼波,
呆望你临风飘去之短发。
见这往时之憧憬,
我疑是梦已来临,
急张开无力之臂膀,
黑暗与空虚,遂填满了怀抱。
“将我吻过之蔷薇,
佩在你洁白的胸上!”
呵,我想慕这美梦,
但一夜是凄风苦雨,落叶萧瑟!梦醒了,心中更空,胡也频找朋友借钱,又当去衣物,离京赴湘寻找“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