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县城找的是县人武部。从县人武部听说征兵会议正在开,卓守则、卓守礼当即找到会上。会在南院大会议厅,大厅里开着大会小厅里开着小会:展工夫正在接受省和地区记者的采访。卓守礼站在小厅门外,听出采访的内容与自己有关,便一侧身挤进去,把问题亮到了众人面前。
展工夫问:“你是哪个村的呀?”
卓守礼说:“海牛岛。”
“你叫什么名字呀?”
“卓守礼,卓亚的卓,桌子去了两条腿的卓。”
“这么说你是卓家的后人了。那卓立群是你什么人呢?”
卓守则躲在屋外听,听展工夫把父亲拉出来了,连忙进到屋里,拉起卓守礼就要出门。卓守礼并不知道展工夫跟卓家有什么瓜葛,更不想错过向县委书记当面申述的机会,就把胳膊一甩,坦坦荡荡地说:“卓立群是我二伯,我是他侄子。”
展工夫唔了一声,脸上浮起一层不易察觉的阴翳。“这么说卓守则是你的叔表兄弟了。卓守则在村里表现怎么样你知道吗?”
听问到自己,卓守则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他并不认识展工夫,但这个大名鼎鼎的县委书记他是早就知道的;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拉起卓守礼又要出门。卓守礼却手一指说:“你问卓守则?这不就是吗!”
展工夫一惊,连忙转身打量起来。卓守则见事情说破,反倒没了顾虑,说:“对,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卓守则。”
展工夫对卓守则实际上也是知其人未见其面,如果说见过一面,也是从深圳押回时匆忽间瞅了一眼。卓守则释放回村他是知道的,但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被自己连续判了两次死刑的人,竟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到自己面前。
“你?”展工夫本能地跳起来,面部一阵痉孪,忽然把目光盯到两名工作人员身上说:“你们是怎么搞的?啊!这是什么地方,谁叫你们随便向里边放人的?啊!”
两名工作人员见县委书记变了脸色,连忙上前把卓守则、卓守礼向门外撵:“你们是干什么的?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出去!”
卓守则知道展工夫不会忘了自己,却没想认出自己之后非但没有一点赔情的表示,还会如此蛮横。他心里一横反倒不肯走了,说:“记者同志,我这老弟是赶着今年的好政策才要求当兵的!可村里说那是北京放的一个屁!我们是专门来向你们反映情况的!”
那果然引起了记者们的注意,海州日报那位个头不高的满记者,朝两名工作人员摆摆手说:“等一下!让他们把情况说完了行吧?”
两名工作人员看看展工夫,只得退到了一边。
“来,你们俩过来!”满记者把卓守则、卓守礼拉到面前,几位记者立刻七嘴八舌地问起了情况。这一下难住了展工夫。要是平时,他一句话就可以把卓家这两个小子赶出去,甚至于让他们到公安局去蹲几天。可面对几位记者,就远不那么简单了。
“怎么回事!”展工夫用力拍了拍沙发扶手,对卓守礼说:“你过来你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来给你处理行了吧?”
这是卓守礼求之不得也是记者们求之不得的。展工夫听过情况却一边打量一边夸耀地说:“行,小伙子,看样身体挺棒啊!”
卓守礼说:“那是,不棒能当兵吗!”
展工夫说:“当兵是要吃苦的,是要准备流血牺牲的,想过了吗?”
卓守礼说:“那是,怕吃苦怕流血牺牲敢当吗!”
展工夫说:“好。当兵就要准备打仗,遇到打仗你不会把枪一扔,掉头就向家里跑吧?”
卓守礼说:“那是……不不,你说得好玄!那不成逃兵了吗?真当逃兵咱可没脸向家跑,还不如找个地方撞死呢!”
回答挑不出毛病,记者们急于要知道的是结果,展工夫沉吟了沉吟却又道:“小伙子,我还得问你一个不大好回答的问题:你的叔叔伯伯都在台湾香港,假如那边也有人当兵,哪天你们在战场上遇上了,你是帮着他们打我们呢还是帮着我们打他们呢?”
记者们的情绪被提起来了。像卓家这样的人家的子弟当兵,要说人们心里一点忧虑没有,显然是不现实的。
卓守礼早就胸有成竹,听展工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出来倒自觉长了精神,说:“这根本就不是事儿!诸葛亮诸葛谨还是亲兄弟呢,赤壁大战时你见哪一个说过熊话还是办过熊事了的?”
最后这一问展工夫用的是杀手锏,目的是杀一杀卓守礼的锐气。卓家是什么人家别人不清楚你也不清楚吗?解放军是你这种人当的?当了不怕天火烧了屁股吗?可卓守礼一个赤壁大战和诸葛亮诸葛谨,非但没有杀了锐气,反而搏得了记者们一片喝彩。展工夫只得装出高兴的样子说:“好,合格!起码我这一关是过了。回去告诉你们村里,只要体检没问题,你当兵就算是没问题了!”
卓守礼一个高儿蹦起来。卓守则却目视展工夫说:“那不行,俺们说村里书记能信才怪了!要说得你亲自说才行!”
展工夫心里跟吞了一只苍蝇,嘴上只得应着说:“行,这个话我可以说。”他目视几位记者道:“像卓家这种家庭的子女也愿意当兵、也能够当兵,这说明过去我们的改造政策是有成绩的,也说明今天我们的做法是得人心的嘛!我们有些干部跟不上形势是不行的!”
满记者说:“这件事我们想跟踪报道一下,展书记看行吧?”
展工夫被迫应对,只是想在记者们面前做做样子,至于卓守礼的那个兵当得上当不上他才懒得管去;听说要跟踪报道,这才不得不一边表示欢迎一边咐咐县委办公室主任,把自己的意见通知年传亮,尽快安排卓守礼参加体检。
卓守则、卓守礼屁股眼儿都是笑,年传亮的屁股眼儿就着起火来了。接过县里的电话,年传亮一边封锁消息一边马不停蹄地向县里赶。上午十一点走的,晚上十一点回的家。回了家就不停地吐、嚎、哭、骂,从展工夫上十代的祖爷爷一直骂到卓守则下十代的重孙子。可吐过嚎过哭过骂过,第二天就再也不提卓守礼当兵的事了。
卓守礼的入伍通知书是县人武部政委亲自送上门的,封面是烫金的五星图案,内文是两行又大又漂亮的黑体印刷字:
尊敬的卓立家先生:
你的儿子卓守礼同志已被批准光荣入伍,特此通知并致以热烈祝贺。
东沧县人民武装部
四叔活了六十几年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卓守礼活到二十二岁第一次被人称为“同志”,而且称呼的是要多大权有多大权要多大威有多大威的县人武部!单是这一条,卓家几十年的历史就得重写!卓家上百口子老少爷儿们,就尽可以把腰板挺得直直的高高的了!
接通知书的是四叔。他由卓守则、卓守礼陪着走到武装部政委面前。武装部政委面对满院子群众和记者说:“卓先生,今天我是代表县委来给你祝贺的,感谢你为我们培养了一个好青年哪!”四叔的手颤抖着嘴角颤抖着,像是要哭;哭倒是没哭出来,可在接过通知书的一刹那间,双膝一软就给跪下了。武装部政委没说什么,只是赶紧上前来扶;卓守则和卓守礼却觉得丢了人,把四叔向起里一搀,在耳边喝斥说:“你这是干什么!站好了!”四叔这才挺直腰板,把通知书朝向众人举了举,进到屋里去了。
接下是发糖分烟。卓守则卖了两头克郎一窝小猪崽儿,外加三只羊、一牛车青萝卜大白菜,买回一百斤糖果四十条大丰收,挨门挨户,把除了年传亮之外的海牛岛的群众送了个遍撒了个遍。再接下,卓家三十多年里被迫远嫁的,被送到外乡改名换姓当了别人家儿子和倒插门女婿的,逃到东北开荒、落户、当氓流的,流落四乡拣破烂、晒小鱼、掏大粪、当小偷、做婊子的望风而归;不到十天时间,增加了一百六十几口子,以至于卓守则不得不动员各家,把厢屋、草厦子、窝棚全腾出来,同时在院子里架起了几口做饭烧水的大锅。
高潮是在卓美芹身上。卓美芹二十三年前是公开宣布与卓家断绝一切关系的,除了卓守则逃往新疆那一次,她也确是与卓家二十三年没有任何来往的。在得知卓守礼被批准参军之后,她带着儿子女儿,从天山脚下日夜兼程地向家乡赶。那消息使华云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对卓守则说:“美芹姑回来我得接她去!一定得接她去!”卓守则自然喜出望外,只有两条铁轨的烟台火车站上,由此上演了华云与卓美芹一家抱成一团、哭成一团的场景。
哭得最凶也最壮观的是卓守礼离村的前一个晚上。卓家一门三百多口子跪在一张被撕了半边的祖谱前,围着已经穿上军装、只差没戴领章帽徽的卓守礼,一直哭到月落星沉,海牛顶上看得见霞光为止。泪水汇成一湾河水,从村里流向村外,又从村外流进黄海,把黄海的水位一夜之间暴涨了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