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过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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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只老拳在面前晃着。四叔的眼睛倏忽一亮,说当年你爹就是进城才发的。华云想不出成了千万富翁的卓守则,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儿。

说好的八点,八点半卓守则还没露面,大鲶鱼脸上的汗就成把地向下淌了。

“一百八十五马力的大渔船叫行结束,下面开始二十到六十马力的小渔船!”主持叫行的渔队队长小麻子宣布说。

为着这次叫行卓守则和大鲶鱼算计了不下一个月,昨晚过了十二点才分的手,分手时卓守则留下的一句话是:“明天这个行要是叫不下来,咱俩就从海牛顶上往下跳吧!”

叫行老辈就有。渔船回港一船鱼摆在那儿,谁叫得价高就归谁、就由谁先挑;有时是一船一船地叫,有时则是刀鱼、鲐鱼、黄花鱼、嘉吉鱼、对虾……分开来叫。这一次叫的却是渔船,谁出的价高渔船就归谁,打回的鱼虾和挣回的钱就归谁。渔民们不红眼珠子才是怪了。

一百八十五马力的大渔船跑的是远海大洋,没有点经验本事的人想也不敢想。二十到六十马力的小渔船只能在近海打圈子,叫行的就多是老船长、老渔捞长。大鲶鱼和卓守则盯的是中等渔船,眼看小渔船结束中等渔船开始,大鲶鱼肚子里的火忽地烧起来,有人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还好,总算是没晚!”

不用说,这就是卓守则了。

“你小子算什么玩艺儿!我以为你已经从海牛顶跳下去喂鱼了呢!”大鲶鱼恨不能一巴掌烀他一个鼻青面肿,卓守则却呲呲牙,又指指小麻子,示意让他注意听讲。

把眼睛盯在中等渔船上,卓守则有经济方面的考虑:一条八十马力的渔船,北可进渤海湾南可下舟山群岛,东可进济州岛和日本海,正常年景挣个四万五万并不出奇;而倘若有了四万五万,青草就再也不会因为找不出一条不露肉的裤子出不了家门,智新再也不会因为拿不起钱,没法外出治病了。但那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卓守则要找回丢失的尊严。大海边生大海边长,卓守则对渔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依恋感。偏偏自小就与渔船隔断了联系,不要说扬帆出海渔舟晚唱,就是把两脚踏进船舱都是被严格禁止的。东沧与韩国隔海相望,韩国是美帝国主义和李成晚、朴正熙反革命集团的大本营,国民党反动派的同盟军;从五十年代初开始,东沧一带就明令禁止地富反坏分子和他们的子女上船出海。卓守则十三岁时,一次与几个小朋友到码头上看渔船卸货,看着看着别人跳上渔船他也跳上渔船;可别的小朋友舱上舱下尽情地玩没人管没人问,他向舵房里瞅了几眼就被一阵喝斥赶了下来。那个屈辱悲伤痛彻肺腑,至今想起来还禁不住心跳加速血压升高。世事沧桑,如今是卓守则雪耻扬眉的时候了。

因为大鲶鱼当过鲁东渔3335、3336的渔捞长,卓守则和大鲶鱼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定在3335、3336上。3335、3336村里确定的基数是每年上缴十五万,原先的头船船长一下子抬到二十万,卓守则又一下子抬到二十二万。二十二万对于一对八十马力的拖网渔船很高了,多数竞争者只得望洋兴谈,退到了一旁。

“二十三万!”一位志在必得的青年船长出了新价。

“二十四万!”老船长接着加了一码。

“二十四万一!”青年船长又加了一码。

两人对阵,卓守则和大鲶鱼一时倒成了观众。

“二十四万二!”老船长喊着。

“二十四万三!”青年船长喊着。

“二十四万四!”老船长又喊着。

“二十四万五!”青年船长又喊着。

“二十四万五千五!”

“二十四万五千六……”

这是到了顶点时才会出现的局面,比的就不是实力而是耐力了。卓守则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把手一举说:“我出二十五万!”

这把大鲶鱼吓坏了。依他的估计,这对渔船有二十二万就到顶了,再加就只能赔了。他抓住卓守则的胳膊嚷道:“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嚷着又朝小麻子喊着:“俺们不叫啦!俺们不叫啦!”

“把嘴闭上!”卓守则一把将他推开,同时朝小麻子喊道:“二十五万!二十五万不带反悔的啦!”

场上一阵骚动,青年船长举着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老船长却突然把牙一咬喊道:“二十五万一!”

卓守则把牙一呲,又吐出一句:“二十六万!”

场上的人包括小麻子都惊住了:二十六万,这实在要算是天文数字了!

“你他妈混蛋!”老船长把一只老拳在卓守则面前晃着,“你他妈这是叫行吗?我看你是找死!老子先砸断你的脊梁骨再说!”

论身膀卓守则并不比老船长弱,可他赶紧把小麻子推到前面。“别别!咱这是叫行不兴动武啊!”小麻子拉住老船长,随之把手一举道:“二十六万!有人出到二十六万,还有加的没有?……鲁东渔3335、33336二十六万中标啦!”

老船长被人搀走了,大鲶鱼把一只茶杯“啪”地摔到地上,骂道:“你小子算什么玩艺儿!你自己干吧!老子才不给你陪葬呢!”

大鲶鱼忿然而去,卓守则找到小麻子说了一句斩钉截铁、决不动摇的话,这才转身追上大鲶鱼,告诉说早晨他从水产局一位熟人那儿得知,水产品的价格马上放开了,一块钱一斤的刀鱼少说也得长到三块,两块五一斤的对虾起码也得卖到八块。

“你小子才混蛋呢!你以为我是睁着两眼往海里跳?你到底干不干?不干可别说我……”

叫行过后,接下是准备出海。船员招了五个,渔网渔具换了大半,眼看出海的时候到了,卓守则找到小麻子说咱那合同还得签吧?小麻子说哎呀,你看我这脑子,合同送到村里盖章去了,我下午就去拿,明天你来签个字走人就得了。第二天卓守则再去时小麻子的脸却变了,说3335、3336村里已经包给了大鲶鱼和船厂一个什么人了,他管不了了。卓守则且惊且疑,当即找到村委会要求说明理由。一位分管的副主任仄楞着两眼说:“渔船叫行为的什么你不知道?你一个山胯子,凭着几句大话就给你了?”

卓守则说:“我是山胯子,大鲶鱼可是打了十几年的鱼。”

副主任说:“大鲶鱼是大鲶鱼你是你。叫行要负法律责任,交不上那二十六万你怎么负责?是打谱卖房子卖地还是去坐牢,你自己说吧!”

卓守则怒气冲天,但问准生米确是做成了熟饭,鲁渔3335、3336的协议书也已经签过了,便说:“那我当个船员总没有问题吧?”

副主任说:“这我就管不着那一段了,你找大鲶鱼去吧。”

卓守则心里打的谱是:你们不是说我是山胯子吗,我偏是打一年鱼让你们看看!只要大鲶鱼愿意明年照样可以合伙,合伙后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了。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大鲶鱼哼赤了好一阵儿就是不肯应声;被逼得急了才告诉说村里有过明确交待,像他这种人在岸上干点粗活还可以,上船出海和挣钱多的活儿一律不准安排,谁安排了谁负责。“他不就是想翻身吗?让他守着那个羊角疯和呆子翻去吧!说不准哪一天还成神仙了呢!”年传亮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紧箍咒解除,卓守则原想靠着自己的本事什么事儿也能办到,哪想人家安的还是把自己一辈子踩在脚底下的心思!他要去找年传亮,想想自己被批了三十多年压了三十多年,人家怎么可能看着让自己富起来好起来呢!这一来他明白了,只要村里的权握在年传亮手里,他就决没有好日子过,改变贫穷改变命运就只能是一个白日梦!他悲愤莫名,回到家里一头栽到炕上,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三天起来,喝干了两暖瓶水,吃下了十四个海菜豆沫团子、两盘萝卜咸菜疙瘩,接下把一床露着三个窟隆的线毯向肩上一背,出门而去。

卓守则的目标是城里,先是烟台,而后是大连。四叔听说了,两只小眼忽地变成了两盏灯笼,说你爹当年就是进城才发的,进城时孤身一人,回来时小老婆都有两个了!那是在三十里以外都引起轰动的!四叔眼睛仄仄着嘴角斜斜着,似是鼓劲又似是挑唆地说:“你小子不是想吃天鹅肉吗?吃得上吃不上,可就看你有没有你爹那点能耐了!”

“天鹅肉”原本说的华云。四叔的话让卓守则想起了华云,那个光芒四谢、笑暖人心的华云,那个明着已经忘了实际上已经扎了根的华云。天知道,这样一种无奈至极狼狈至极的时候自己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可父亲当年走的时候就一点心思没有?真的没有,还会有后来的回来和光宗耀祖?那或许也是一种遗传吧?

站到村口,卓守则心想走以前无论如何得告诉华云一声,哪怕仅仅看一眼或者说一声再见也好。他等在华云回家的路上,想再来一次“偶然相遇”;从上午九点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又等到下午两点,就是不见华云的面儿;大着胆子找到养殖场,得到的消息是华云发烧,已经两天没上工了。华云住的是年传亮的家,年传亮的家卓守则是去不得的;去烟台还有二百多里路,再晚就赶不上汽车了;卓守则只得向华云住的方向用力看过几眼,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