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上的是建筑工地,干的是壮工。因为有九年劳改农场的基础,壮工干了不到三个月就成了壮工班长,壮工班长干了不到三个月又成了包工头的副手,专门负责起工程预算来。工程预算算的是工程成本,包工头关心的则是工程利润。第一次卓守则在工程成本上大着胆子加了百分之四十,包工头看了摇了摇头说再加。他又大着胆子加到百分之五十,包工头还是摇了摇头说再加。他加到百分之七十、九十,百分之一百,加到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包工头还是摇着头说:“这钱又不用你出,你小子怕的哪一段呢?”卓守则这才把胆子一猛,加到了百分之二百,这一来包工头的脑袋才算不摇了,露出了两颗又黄又大的锯齿牙。
百分之二百,我的天老爷!
包工头说:“没经过事吧。比这高的多了,别忘了三分之一得送出去;送不出去连预算人家也用不着你做!”
第一次是学习和摸底。学过摸过,做起电讯大楼的工程预算时卓守则心里就有数了。可做好的预算交到甲方,甲方负责的杨科长把脑袋摇成了货郎鼓子,说:“八十四万三千五百元……不行,这个预算根本不行!”卓守则连忙解释说你那儿地质不好,地基不深挖几米不行;市场上钢材紧缺,非买高价材不可;木料要自己从东北进,运费和工本费不打进来你说从哪儿出?杨科长说:“我不听你这些!我说的是至少还可以再增加二十万!”
工程预算照例双方都要做,发包方做的比起承包方来总要低出大半截子。这是常理也是常情:谁家搞建设不想节省几个?就是从迫使承包方多给回扣和讨价还价出发,也只能把工程预算向低里压。卓守则第一次遇到了难以理喻的另一种情形。
杨科长说:“你看你看,我这可是为你们好!这样吧,这儿说话不方便,咱找个地方说去。”
杨科长找的是烟台有名的一家宾馆。进了宾馆点名开的是一个豪华套间。住进豪华套间先洗了澡,在席梦思上打了几个滚儿,又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这是卓守则有生第一次见到“电视”——杨科长这才把自己做预算摆出来,告诉说这儿可以提个什么理由增加三万五万,那儿可以提个什么难题提高五万六万,这儿可以增加一个什么设施提高十万八万,那儿可以提高一个什么技术含量再增加十万八万。卓守则惊魂如奔。杨科长说:“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帮你是吧?这么说吧,电讯大楼反正花的是公家的钱,我就是省五十万也没人领我一分情、给我一分钱的好处,我要是给你们多挣出二十万,你们总不会也那样对待我吧?”
卓守则说:“科长的意思我明白了,可好处的事儿你得跟老板说,我可负不了那个责。”他对这位杨科长没有一点好感,心里说这算个什么玩艺儿!谁家摊上这么个管事的,就是有座金山也净等着要饭去吧!
杨科长说:“先说也行,你去把老板找来。我就不信他会是个榆木疙瘩!”
包工头被叫来了,果然喜得把膝盖一拍说:“奶奶个熊的,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儿!”当即海参鲍鱼地把杨科长“表扬”了一通,临走又叫来一位年轻性感的小姐,让她再“犒劳犒劳”杨科长。
杨科长在豪华套间里“犒劳”了三个晚上,拿出两个新的预算。一个是一百零五万六千元正,一个是一百二十八万七千元正;低的是发包方也即杨科长的,高的自然是承包方也即卓守则的了。
四天后谈判开始,杨科长和卓守则当着电讯局几个头头的面儿,一个压一个抬,唇枪舌剑面红耳赤,斗了不下五六个回合,才在一百零八万三千元上拍了板儿。更有趣的是,卓守则的预算凭空增加了二十四万,露出的是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而电信局几个头头没等卓守则和包工头离开,先自拍着杨科长的肩膀,夸奖他为局里省了二十多万,立了一大功。
两万块钱的花销和好处费,换回的是二十四万的额外利润,包工头狂喜之下给卓守则长了一级工钱,塞了一个两千块钱的红包。这在别人看来简直就是拣了一个金元宝,卓守则却视之为奇耻大辱。在又做了一年零八个月预算,摸清了工程承包的大大小小的秘密之后,卓守则毅然拉出一支队伍,独立承接起工程。他第一个接的是宿舍楼,半年下来净赚了十三万。十三万!这对卓守则说来真要算是一座金山了。他拿出三千寄给青草和四叔,拿出五千给手下的弟兄们发了奖金,又拿出三千摆了十桌酒席,请来了几乎所有关系单位的头头脑脑;从下午四点一直喝到晚上十一点,直到把自己连同所有来宾全变成一团烂泥儿,才算是结束了。可好运只持续了两年,一道整顿建筑市场的命令下来,公司就被停掉了。卓守则只得做起了生意。可生意做了两年,到底也没做出多大名堂,那天卓守则心绪烦闷,便找到当年一位狱友家里。
狱友是与卓守则住过五年同一间牢房的,前几年一直做的是小本生意,日子过得好不可怜。见面后卓守则二话不说,把狱友拉进一家酒店。可人向那儿一坐,服务员问了一句:“先生想吃点什么?”狱友先从兜里掏出一迭大票,对服务员说:“今天我请客,什么菜好尽管上就行啦!”
卓守则不敢认识地把眼珠翻了几翻,这才知道狱友已经是个大款了。他认定狱友发在生意上,把自己这一段的苦闷一古脑儿倒出来,请求帮忙。狱友说:“你做的哪门子生意啊!累死累活一年,还不如我打几个电话的!”
卓守则说:“这倒怪了,不做生意你的钱是哪儿来的呢?”
狱友说:“这你就不用问了。你信不信你老弟吧?信,保险用不着一年就让你发起来;不信,你老弟可就管不着你那档子事了!”
卓守则知道狱友决不至于拉着自己去干打家劫舍或者贩毒走私的勾当,便硬着头皮说:“信!别人谁也不信我就信你!你就说干什么和怎么干吧!”
狱友并没有说干什么和怎么干,第二天领着卓守则进了一家股票交易所。所谓股票交易所那时还不公开,属于探索试验阶段。狱友把两条大中华朝一位经理面前一扔说:“我这位朋友也想试试,有兑现快的没有?”经理说:“雪豹扔了三四百万,上面已经开了口子。我这不正准备着吗。”
“卖的多少钱?”
“职工股一块,关系股两块,你要是用得着的头头脑脑一分钱不花,保准给你送到门儿上。”
狱友告诉卓守则,玩股票的诀窍在原始股,比方雪豹,内部职工一块钱一股,关系单位两块钱一股,可一上柜少说也得七八块钱一股,好了蹦到十一二块也是正常;你买几百股几千股觉不出来,要是买几万股、十几万股、几十万股你试试看,一夜不成百万富翁那都是怪事!
卓守则被说得心惊肉跳,原本他以为利润百分之二百就算是高到天上了,哪儿知道……
“那原始股不好买吧?”卓守则且惊且惑。
狱友说:“好不好买全在你自己。雪豹你打谱要多少吧?我帮你第一次,以后可是不管了。”
卓守则说:“那得多少钱?”
狱友说:“多少钱都行。要不先买一万试试?”
卓守则说:“这么个闹法长久不了吧?要是哪天停了……”
狱友说:“停了?这可是上边让办的,为以后摸路子的。人家外国那边……你倒是说买不买吧?”
卓守则说:“让我琢磨琢磨,给你一个回话行吧?”
狱友说:“怎么不行呢,你琢磨两年还省了我操这个熊心呢!”
接下一晚上,卓守则想方设法了解的是这么个股票交易法儿保险不保险,那个雪豹啤酒可靠不可靠。可了解来了解去,倒底也没得出结论。第二天他把疑虑摆到狱友面前时,狱友说:“你管得了那些?能挣钱就得了吧!”见卓守则还是犹犹豫豫,又说:“你买不买我不管,我可是买了十万股,不信你看吧。”他拿出的是票据。卓守则把票据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知道再说什么这个朋友就算完了,这条路就算堵死了,只得狠着心甩出一万“买路钱”,又甩出五万买回两万五千股。几年建筑和生意下来,六万块钱在卓守则不过是毛毛雨,但他还是苦丧着脸说:“这一回我可是把命都押上了,赔了你不管可是不行啊!”狱友说:“放你妈的屁!我操心受累,倒欠下你的情了?回去等着发你的大头财去吧!”
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一会儿说雪豹马上要上柜,超不过一个礼拜去了,一会儿又说上边遇到麻烦,什么时候上说不准了;一会儿说上柜价定在一股七块五,一会儿又说七块五太低,上边有的领导要求定到九块;一会儿说雪豹老总行贿的事儿被人告了,厂子要垮、股票要成废纸了,一会儿又说雪豹老总非但没垮,还当上了人大代表;一会儿说……消息传过来传过去,时而喜得让人上天,时而悲得让人上吊;提心吊胆熬过三个月零十四天,雪豹终于以每股七块九的价格上了柜。狱友一倒手二十万成了七十九万,卓守则的那五万也变成了十九万七千五。把“买路钱”和本钱加到一起,三个半月翻了三点三倍!驴打滚?老虎打滚狮子打滚又能打到哪儿去!卓守则当晚开了两间豪华大套房,请了两位俄罗斯小姐,与狱友玩了一夜乐了一夜;接下把挣下的十九万七千五,连同银行里的四十四万统统拿出来,开始了“专业投资者”的生涯。他与交易所那位经理成了铁哥儿们,盯准哪个发行原始股和要上柜就一头扎进去,甩出几万买通主管人员,从中抠出十几万股甚至于几十万股,然后便静等着赚钱数钱的时候到来。那真是一个轻松无比、美妙无比的过程。除了抢银行和贩毒走私,卓守则想不出世界上还有什么行业、办法,比这更能让人享受一夜暴富的刺激和美妙;而抢银行和贩毒走私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玩原始股则除了兴奋只有兴奋……
不过两年,卓守则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位腰缠千万的大富豪。揣着一千多万,卓守则终于想起海牛岛和那个“天鹅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