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重阳说什么,爸爸出事了?年打雷说:这么说你小子是想当大地主大资本家了?从心里说,展重阳很想看一看华云这会儿是什么模样。
秋风一凉睡觉成了享受,一连几夜展重阳都是两眼一闭直到天亮;那天下了一场小雨,滋味就越发地美了。美到妙不可言的地步,耳边就响起了鞭炮。开始哔里叭啦说不上热闹,不一会儿就跟炒豆子似地爆成一团,眼前于是走来一队迎亲的人马;新娘花儿似的,展重阳喜得也花儿似的,恰在这时,一串响雷在头顶上炸裂了……展重阳蓦地爬起来,耳边犹自一片喧腾,只是新娘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是满面戚惶的妻子柳楠。
“重阳,不好啦!爸爸出事啦!”
“什么?爸爸……”展重阳一团懵懂。
“呜——”柳楠哭着。她是县妇联干事,是几年前从乡镇卫生院调上来的。她虽然不像华云那样光彩照人,却也玉玉亭亭,让人看着心里舒坦。
“怎么回事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鞭炮……鞭炮都是冲着爸爸来的……”
鞭炮……爸爸……展重阳越发不辩南北了。
“你到街上看看就知道了……”
街上到处都是人,人们喜形于色地向县委大院门前汇聚。县委大院门前灯火通明、鞭炮如潮,不少人在跳着秧歌擂着大鼓。展重阳拉住一个中年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展工夫垮台了你还不知道啊!”中年人晃着手里的几挂鞭炮说,“大家都在庆祝你没看见哪!”
展重阳一个怔愣,说:“他不是在地区开党代会吗?”
“不是在地区开党代会还垮不了呢!他想把别人拉下来自己往上爬,没想倒把自己给栽了!这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呢!”
中年人快步而去,县委大门口那边旋即又响起一片骤雨般的喧腾。
县委大门口的喧腾是年打雷闹起来的。消息是凌晨三点,有人使劲敲着窗子灌进他耳朵的。敲窗的是当年一起告状一起披麻戴孝的一个老家伙,口齿原本有些含浑,话又说得没头没脑,一上来年打雷还以为是哪个疯子胡搅呢。
听清并且确证与疯子无关,年打雷倒一下子成了疯子。他几步进屋,把筱月月从炕上掀起来;接着从墙角翻出一挂鞭炮,用火柴一点便冲出家门,边放边亮开嗓门喊起来:“大家听好啦!展工夫那小子倒台啦!展工夫那小子成狗屎球啦……”
筱月月先是懵懵懂懂且惊且疑,从敲窗的老家伙嘴里得知消息是在地区开会的孙子亲口传回来的之后,她找出一个合面的钢精盆和一个撖面杖便追到院外,一边用力敲着一边大声地嚷起来:“特大喜讯啦!特大喜讯啦!大家都来听特大喜讯啦……”
鞭炮声、喊声、敲盆声从干休所一直响到街上,响到县委宿舍大院,响到县委大门口外;县委大门口外也就眨眼间涌起了一片激情澎湃的洪涛,欢庆喜乐的洪涛。
几挂、十几挂、上百挂鞭炮,在地上铺起了一层厚厚的纸花,纸花软软的,踏在上面禁不住就要生出飘飘然的感觉,年打雷和那伙老家伙,以及不断涌来的中家伙小家伙们,犹自雪花般地加厚着。年打雷放了十二挂,心里的那股解恨劲儿还是没完全放出来。他是边放边鼓动:“好啊同志们,东沧又解放啦!成解放区啦!”鼓动的同时还不时吆喝着:
“供销社!供销社赶快把仓库里的陈货都搬出来!”
“黄骆驼,你是怕展工夫咬了吊去是怎么着?还不赶快去拿锣鼓!”
“白新明,你小子怎么着了,你那大秧歌哪?……”
鞭炮响起来,锣鼓敲起来,胶东大秧歌跳起来了,他犹自喊着:
“不行,锣鼓太少,再去找!去找!”
“鞭炮来大的!越大越好!”
“跳!这么好的日子,谁不跳谁他妈的就是龟孙子……”
直到四台锣鼓、十几挂鞭炮、几十上百人的胶东大秧歌,在县委大门前掀起了一片沸沸扬扬的大海潮,他才跳上一张桌子,发出一阵裂石穿云般的向天大笑。
筱月月没放鞭炮,却一直都在不停地敲着盆子拍着巴掌;边拍还边嚷说:“太好啦!太好啦!”拍得高兴嚷得高兴,手脚禁不住就舞动起来,先是轻轻地柔柔的,不一会便如鱼得水如凤朝阳,把胶东大秧歌扭出了少见的节奏和花样。在她的心目里,自己和丈夫、女儿这么多年遭受的种种灾难和不幸,没有哪一件不是展工夫强加的。过去的不说,自己和年打雷不说,华云的证明材料不就是说了几句真话吗?不就是没有按他们的意思胡说八道吗?如果不是展工夫存心要毁了孩子,怎么也轮不到动用“专政”手段那一层啊。展工夫要毁的不单单是华云,也是她和年打雷。这样一个下流卑鄙、邪丑荒唐、恶贯满盈的狗东西,一直得意到今天嚣张到今天,实在要算是天理不公!天理不公了……
展重阳站在人群外面只看了几眼,就觉得一阵急血冲头,差点儿摔到地上。父亲把持东沧二十年,又赶上文革,伤害了不少人得罪了不少人他是知道的,可要说东沧的干部群众对父亲抱有这么大的敌意和仇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说到天边他也不会相信。然而……“重阳,重阳!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柳楠赶来,哭着叫着把他扶住了。
头午上班展重阳和柳楠都请了假,不到九点却接到电话:县里要传达地委的重要决定,谁也不准缺席。传达在县委小礼堂,展重阳去时入场已经完毕,只有企业政治部主任等在门口。企业政治部主任是展工夫从乡镇办事员一步步培养和提拔起来的,往常见了展重阳说不出得多么亲热,这时却板着面孔说:“怎么搞的,这么长时间才来!”展重阳认定他心情不好,伸手想表示一点安慰,哪知对方身子一转,径自进了会场,朝向前排的位子走去。
正式传达的内容跟听说的差不多,只是知道早在两年前展工夫就盯准了这个时机,一位县委副书记也一直在帮他运筹;会议上本来活动得差不多了,选举前一晚上,那位副书记忽然从展工夫的话里听出即使成功了,东沧的一把手也未必轮得到自己,当即恼了,半夜十二点拨通了地委书记的电话。此外就是消息传回,东沧城里响了大半夜鞭炮锣鼓,使地委领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随之把“停职反省”升格为“隔离审查”。而所谓“隔离审查”,与蹲监狱的区别不过是面前少了一道又厚又重的大铁门而已。
有了与企业政治部主任的经验,进会场后展重阳坐的是最后一排,散会时没等宣布就抢先出了会场,两眼盯着路面回家而去。回家向床上一倒,却禁不住“爸呀……爸呀……”地大哭起来。
他哭的是展工夫也哭的是自己。作为县里仅有的几个重点培养对象之一,他的前程原本海阔天空无可限量,天知道一夜之间……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谣言和冷眼、讥诮,展重阳知道最好的办法是调走或者脱离仕途,另谋一条生路;父亲如此,调走眼下是想也不用想的,唯一的只有辞职和自谋职业去。柳楠说:“那样不等于把原先的全扔了?干好了好,干不好将来怎么办?就算咱俩豁上要饭、扛大包全认了,涛涛怎么办?让涛涛也跟着受罪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展重阳寻思来寻思去,只得心思用到一个“熬”字上——死熬,一天一天地熬一年一年地熬,一直熬到展工夫被人们忘到脑后和时来运转的那一天为止;而以自己的年龄和能力、学识,他不相信会熬不到那一天!
做好了熬的准备,展重阳的心平静下来了。可平静了不过一个礼拜,一个参加农村政策调研组下乡住点的通知,又使他搂着妻子大哭了一场:这明明是有人把自己向门外踢了的!看来即使“熬”,也远比预想的要难得多、复杂得多啊!
所谓农村政策调研组总共只有四个人,组长是副县长范江南,组员除了展重阳还有农委一位副主任和政府办的秘书小韦。范江南名之为江南,实则是喝着东沧的水吃着东沧的鱼虾长大的。他面清色新、骨壮心奇,刚满四十岁,原本是作为年轻干部选上来的,上来后不知怎么跟县长闹了别扭;展工夫在时县长还奈何不了他,展工夫倒台县长成了县委书记,他的下坡路就开始了。但他似乎一点情绪没有,把几个人召集起来,讲了几句重要性必要性的话,便宣布把“点”定到海牛岛和年传亮那儿去。
年传亮那时正为小中国楼的事儿经受着煎熬。小中国楼从放出大话到建成可谓费尽周折。因为费尽周折,建成之后年传亮和他的两委成员很是威武风光了一通。可威武风光的同时一股风也在飘传,说是年传亮盖那座小楼总共花了七十八块钱,还是过八月十五时给工人们买了几盒月饼,而那位不要一分钱、自愿帮忙的布经理,单是从村里建冷藏厂中就捞了不下五十万。对于那股风,年传亮一上来断定是卓守则被折了翅膀后散布的,而有人也证明卓守则确实在某个场合说过类似的话。他心里骂:好你个新资本家,兴许你盖小洋楼就不兴许老子盖小中国楼?七十八块钱也好五十万也好,你拿得出证据来吗?老子才没有功夫搭理你那个大头鱼呢!这样就一边把鞭炮放得跟潮水似的一边就搬起了家。新楼新家具,搬家搬的也就是一个热闹和喜庆。那天一伙人正唧唧咋咋,年打雷忽然天外来客似地降临到小中国楼的院子里。
年打雷那一阵儿正是三喜临门鸿运当头。那第一喜自然是华云进了大学。年家由他向上数,八辈之内没有哪一个是踏进大学的门槛的,华云能有这么一个结果,自己跳出长达二十年的厄运不说,也给年家增添了一份荣耀。第二喜不用说是筱月月康复了。那是真正的康复,从病好的那天起就没有再犯过。第三喜也是最大一喜还是展工夫倒台。那天清晨的庆祝活动结束后,接下吃的是螃蟹和墨鱼。螃蟹是中午吃的,只有老俩口儿。墨鱼则是晚上年传亮和水娟送来的,父子俩加婆媳俩加晨军晨玉兄妹俩,吃得满嘴是墨满手是墨满桌子是墨,边吃还边骂:“叫你一肚子黑水儿!叫你一肚子黑水儿!”
鸿运当头带来的是意气飞扬。那天年打雷与那伙老家伙边钓鱼便摆龙门阵,摆着摆着就摆到小中国楼上。儿子要盖小中国楼年打雷没阻止,是因为对小洋楼憋着一肚子气,恨不能要压下那股气焰去;至于真盖假盖、盖得成盖不成并没有向深里想。听说小中国楼盖起来,盖得好不威武雄壮,儿子一家正向里面搬,年打雷就觉出严重性来了。
见面先看。小楼两层,鹤立鸡群般地立在村子中央,把周围群众的房子比得跟鸡窝似的。楼内八间向阳的大屋、四间背阴的小屋,外加两个卫生间、两个厨房,全是磨光大理石地面,明光晃眼,让人凭空便生出害怕滑倒的感觉。房顶是一色蓝绿相间的琉璃瓦,形成的是一个大峰脊与两个小峰脊错落有致、互为对照的古风古韵。楼体呈乳黄色,与楼顶恰成对照。院子很大,有车库、水池还有花厅、菜园,配上又宽又厚的两扇大铁门,比起当年卓立群的东沧城外青竹里三号,不知要威风出多少派场出多少来了。
从院外看到院里,从楼下看到楼上,又从楼上看到四邻;看完把儿子叫到面前问:“这楼不是村里盖的吗,怎么成你的了呢?”
儿子说小楼从盖的时候就说好产权属于个人,村里实际上也只是帮着凑了点材料和人工。
年打雷问:“钱呢?那二十几万是你偷来的抢来的?”
儿子说盖楼并没有花那么多钱,花的钱也都是朋友们帮忙借的垫的,说好以后有钱要还人家的。
年打雷说:“朋友?是那个姓布的吧?说单是码头那个冷藏厂,你让他赚的就不下七八十万?”
“怎么是我让他赚的?爸,你别听外边那些人胡编滥造行吧!”
“行,不听,不听!那还钱呢?就凭你怎么还、什么时候还,你说吧!”
“爸……”
“好,这也不说,不说了!可那小楼是你住的吗?住了就不怕天火烧了屁股、老百姓骂爆了天吗?”
儿子说:“这就怪了!卓守则能住小洋楼我就住不得小中国楼?国家不会是专门保护大地主大资本家,不保护我这革命后代吧?
年打雷说:“这么说你是想当大地主大资本家了?卓守则他爹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你就不怕哪天老百姓造反,让你也尝尝那铁花生米的味道?”
话说到这儿,儿子借口上茅房溜得没了影儿。年打雷满肚子的气没处发泄,从院里捡起一根棍子,朝着墙上桌上门上橱子上,哔里叭啦一阵乱砸;边砸边骂道:“叫你当地主资本家!”“叫你住小楼!”“叫你不知天高地厚!”“叫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叫你哪一天尝尝铁花生米的滋味……”直到把棍子砸成了几截,把嗓了骂得气哑声嘶,才咻咻然地拂袖而去。
小中国楼住上了,年传亮说不出得志高气昂志得意满,只有到这时候,他才正儿八当地接待起范江南和那个农村政策调研组来。
去海牛岛,展重阳的心一直悬在半天空里。尽管有过要工农班名额的事儿,展重阳还是担心年传亮会像不少人那样落井下石。可第一次见面,年传亮一句“我们是老朋友了!”接下就亲热得一家人似的。吃饭时,年传亮还特别叮嘱什么时候见了老爷子一定帮他捎个话儿,说他始终记着老爷子的好处,让老爷子保重身体,什么时候出来了欢迎到海牛岛来钓钓鱼拉拉呱儿什么的。自从父亲倒台展重阳第一次听到这样带感情的话,他心潮涌动,差一点落下眼泪来。
展重阳更担心的还是华云。自从东沧一中那次分手,他与华云就没有见过面儿。事过二十年,他怕的并不是华云还会像当年那样拦住自己,逼他说出个子丑寅卯,而是一旦见面或走路碰到一起如何摆脱那个尴尬和难堪;尽管明知华云去了青岛,心里也还是忐忑着。担心最大顾虑最大的还是卓守则。对卓守则除了仇恨怨怼他没有别的好说,一个毁灭了他的初恋,夺走了他的初恋情人的人,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或理由,都永远无法得到他的原谅。问题是尽管卓守则没能实现与华云结为夫妻的梦想,眼下却实实在在成了东沧的一个人物。展重阳担心他会不会把当年的仇恨、对爸爸的仇恨集中到自己身上,会不会生出某种恶念,做出某种让他难以应对的举动。可从年传亮的谈话中展重阳知道,华云除了假期很少回家,回家也多是住上一宿两宿,跟晨玉水娟说说家长里短和学校里的事儿,与其他人很少来往;而卓守则不过是把一个名字留在村里,平时原本就很少见面,自从小中国楼盖起来就更是脚印也难得落下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