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组说好四个人,农委那位副主任报了一个到就回医院去了。小韦明说是负责范江南生活上的一应杂事和传递信息情况的,没打算也不可能在村里蹲下去。送走两人,范江南半是悲哀半是调侃地说:“怎么样小伙子,说到底还是咱们两个搭伙吧!”展重阳从一开始就明白所谓调研不过是整人贬人的另一种说法,却没想会做得如此没有一点遮掩。自己一个倒霉蛋也就认了,范江南一个错误找不出一件的副县长,竟然就这样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力。范江南倒好象没什么想不开的,没几天就跟展重阳成了朋友。从闲聊中展重阳知道,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的儿子,完全是靠着自己的才干和奋斗走上领导岗位的。三年前他是为着反对召开那个愚弄群众、蒙骗上级的“万亩扇贝现场会”,得罪了那位前任县长和现任县委书记的。这次下来,那位前任县长和现任县委书记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没能撤了你的副县长就是我的失败。”第二句是:“只要我当县委书记,你就不用想上来了。”展重阳想不出范江南会把如此机密的情况告诉自己。范江南笑笑说:“人到难处最需要的是朋友,你眼下是最难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天底下比你难的人多得很,你身边就有一个。”展重阳把那话咂摸了几天,对这位落魄副县长,不由地生出了几份亲近。
范江南喜欢读历史,展重阳喜欢的则是名人传记,一部《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每天总要读上几章才睡得着觉。那天读到丘吉尔临危受命,在英国下院特别会议上发表演讲时,展重阳一边拍案叫绝一边抹起了泪水:“了不起!真是太了不起了……”
那引起了范江南的注意,拿过书也读起来:
……在这危急存亡之际……我要对下院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奉献,有的只是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场极为痛苦的严峻的考验,在我们面前,有许多许多漫长的斗争和苦难的岁月。你们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要说,我们的政策就是用我们的全部能力,用上帝给我们的全部力量,在海上、陆地天空中进行战争,同一个在人类黑暗悲惨的罪恶史上所从未有过的穷凶极恶的暴政进行战争。这就是我们的政策。你们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回答: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赢得胜利;无论多么可怕也要赢得胜利。无论道路多么遥远和艰难,也要赢得胜利……
这篇演讲范江南是知道的,此时读起来也还是激动不已。“一个人能在危难时刻发出这样的声音,确实是太不容易了!”他说。那一刻,展重阳和范江南都觉出了一股热流在胸中涌动。
因为“调研”是和生产一起进行的,那天范江南去远海养殖区时意外地遭遇了一场大风雨。年传亮带着一对大渔船出海救援时展重阳也要去,遭到拒绝后他在大风雨中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看着范江南安全归来和把一碗姜汤喝进肚里才舒了一口气。那使范江南大受感动,搂着他的肩膀一连拍了几下说:“行啊小伙子!行!”
对展工夫的审查进行了不下半年,那天展重阳才接到通知去与父亲见上一面。上午八点走下午五点回,回来后饭不吃一口话不说一句,躺在床上只管睡起了大觉。范江南追问再三,才知道展工夫的问题基本弄清了,只是上边一直不说解除隔离的话。眼下展工夫最放心不下的是儿子,说是修大寨田时展家的老坟让人给挖了,挖到最后忽然出现了一湾水和一条小金鱼;那湾水有脸盆那么大,那条小金鱼有拇指那么粗。墓坑里哪儿会来的水和鱼?挖的人奇怪展工夫也奇怪,悄悄地找了几个高人才知道那是展家的官运:小金鱼呈浅红色是文官运,小金鱼呈深红色是武官运(挖坟的人中并没有谁注意到深红色还是浅红色);当时如果展工夫在场,只要把那条小金鱼抓起来向嘴里一填,就会如生双翅青云直上,不要说别人拦不住,自己想往下坠都坠不下来;而如果把那湾水和小金鱼重新埋起来,展家的官运也还会延续。可惜的是当时没有人懂也没有人向那上面想,展家的官运也就破了。展工夫后来之所以怎么也升不上去,之所以最终落了这么一个结果,根本原因都在那上面。由此,展工夫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儿子在官场上混了。他要展重阳辞去企业政治部副主任,另寻一条经商或者教书的路去,否则他是死也闭不上眼睛的。
“这么说你已经答应了?”范江南问。有关祖坟和风水的事儿他听了不少,这样详尽具体的还是第一次。
展重阳点了点头。展工夫说的那些他虽然并不完全相信却认定不无道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命运,说与风水一点关系没有很难让人相信。果真如此,他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和“熬”到满头白发,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你爸爸说的这些我看很好理解。撇开风水不说,单是他眼下这种处境,不愿意看着你在官场上受压就是道理。”范江南说,“不过我觉得他说得太绝对了。命运这个东西有没有我说不清楚。就算有,就一切都由风水定了?谁也改变不了、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真那样人活得可就太没劲了!所以把信不信放一边儿,起码我是坚决不服!说到天边我也不认那壶酒钱!”他把《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朝展重阳面前一搁说:“就说丘吉尔。纳粹德国横扫欧洲,法国贝当元帅投降,英国张伯伦政府倒台,整个欧洲一片绝望,丘吉尔不就在那时候站出来的吗?当时有谁相信他能扭转局面?可结果怎么样!所以我说,命运是一回事儿敢不敢抗争是另一回事儿;顺从是一种命运抗争是另一种命运。我希望你也拿出丘吉尔的劲头儿来!”
范江南的话使展重阳受到了震撼,睡过一晚上起来,再也没有提起答应父亲要做的事了。
因为在村里住得久了,年传亮那座小中国楼成了展重阳经常光顾的地方。那天晚饭后,为着新增海带的亩数,展重阳再次跨进了那座小院。“年书记在家吧?”他在院里喊一声径自进了屋门。进了屋门要向客厅去,就在跨进客厅的前一刹那间,客厅里传出一通喧笑。喧笑中有晨军、晨玉的尖嗓门,有水娟、年传亮的男中音女中音,还有一个女高音;那女高音舒朗清纯裂石穿云,一下子把小中国楼给笑得颤了摇了,把欢乐撒遍了屋里院外的大片空间。
这是谁的笑声?谁会有这样的笑声?
展重阳只打了一个怔愣,一颗心就被揪到半天空里:华云!那是华云的笑声!只有华云才有的笑声!那笑声与二十年前相比多了淳厚少了稚嫩,却依然能够打开心扉,依然能够在人的灵魂里发出回响和震颤!
展重阳打了一个哆嗦,拔腿跑到院里;跑到院里还是担心被发现,又跑到街上;站在街上,一颗心犹自大鼓似地擂个不停。进村时年传亮说的是华云除了假期很少回家,并没有说从来不回家;说的是华云回家很少出门和与村里人接触,并没有说你闯进人家家里也碰不上面儿。展重阳,你真是昏了头!昏了头……
分手二十年,从心里说,展重阳很想看一看华云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明媚灿烂;很想听华云再叫一声“重阳”,把韵味无穷的身子投进自己的怀里;很想看华云再跳一段《天鹅湖》,把悲天悯人的目光穿透无边的夜晚;很想逗华云再露一个笑脸再来一次朗笑……可他不能!决不能让华云看见自己认出自己——一个倒运已经倒到了尽头的自己!
回到宿舍,展重阳拿起一本书想稳住自己,书上的字蹦来跳去,映出的全是华云的靓影。华云,那是他的初恋情人啊!正是从华云身上他第一次品尝了人生的美酒。那合欢树下如轮的明月,那明月下欢蹦乱跳的小鹿,那小鹿噙满双眸的泪光……多少年了,展重阳只要闭上眼睛放开思绪,依然能够看到那因动情而绽放的映山红般的脸蛋,依然能够听到那因紧张而发出的急促慌乱的娇喘,依然能够感受到那如雪的肌肤、如火的朱唇、温热美妙和美仑美奂的两只乳房……然而,然而……
决不能见华云的面儿!决不能让华云见自己的面儿!决不能!第二天在去码头的路上,展重阳远远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时,就急忙找到范江南,说女儿涛涛在学校被自行车撞了,柳楠让她赶紧回去一趟;得到同意后他转身走人,在城里待了一个礼拜,直到确信华云已经回了学校,才重新返回了海牛岛。
因为范江南当过海牛镇党委书记,与年传亮有过一段情谊,这次下来,围绕范江南的处境出路,两个人经常一拉就是半宿。年传亮几次向县和地区跑,找了不少人要帮范江南说话。范江南反倒沉得住气,说:“时候不到找也是白找。咱们还是抓紧干点正事,把村里的经济发展起来吧!改革开放几年,老是这么副模样不要说对不住别人,连自己也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