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过龙兵
8152500000027

第27章

卓守则一怔,一个谜团倏忽间揭开了。卓守礼说要干就干到底,要是软了腿儿我非扎你一个血窟窿不可!恶狮般的凯利扑到了华云身上。

年传亮当上省人大代表的消息传进卓守则耳朵时,他正在村西小洋楼里,与新媳妇麦香摇着一对铜铃,逗着刚刚四个月的儿子笑作一团。

新媳妇的第一人选绝对是华云。在他心目里,真心喜欢华云、娶华云当新媳妇,与振兴卓家没有一点矛盾。不错,他与年传亮和年传亮的父亲有着难以开释的宿冤,可那与华云无关,华云天生是年家的叛逆卓家的恩人。而振兴卓家,不仅对于他卓守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即使摆到大庭广众面前也是无可厚非的,华云怎么可能不赞成呢!结婚在即华云突然回乡,他以为顶多是三五天的事儿;华云一直没回他急是急,却认定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即使结婚推迟几天也没有什么的。开学时卓守则是特意打回电话要去接人的,回村时华云却与丹露一起去了学校,住进了四人一间的学生宿舍。这一次华云是留了信的,信上只有一行字:“看来咱俩今生无缘。望你好自为之吧。”看着纸条他嗡地一下懵了。什么叫今生无缘?眼看就要结婚了那缘怎么就飞了,而且一飞就是一个“今生”?二十年的感激思念,十几年的追求期待,眼看就要实现的人生理想和目标,一句“望你好自为之吧”就结了?他惊疑满腹,拿定主意到学校去问个明白:我卓守则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儿,值得让你做出如此决绝和难以想象的选择?

汽车发动,卓守则迈腿上车时,忽然发现四叔直直地站在车前。

“四叔,你这是……”自从小洋楼盖好,四叔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个院里。

“你不要去……不要去……”四叔干瘦的手用力地抓住卓守则的胳膊。

卓守则吃了一惊,不明白四叔怎么会了知他的心事。“你放心,我不是去……我是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卓守则当然不能让一位老朽多病的四叔阻挡了自己的行动。

“她不是咱卓家的人!不是!”四叔喊着,“她不会跟你一条心的!不会……不会给卓家当老母猪,下好多好多崽儿的!”

卓守则惊住了,一个好多天来一直没能解开的谜团倏忽间被揭开了。是了!是了!华云之所以突然回村,华云之所以没有再回海滨风景区的那所新房,华云之所以说出“今生无缘”和“好自为之”的话,全是因为这了!全是因为他把振兴卓家当成后半生的使命,把多生孩子生好孩子当作新媳妇不可推委的职责和任务了!

可卓家,一个被压制摧残了三十几年的家族,一个差一点断了根儿绝了种儿的家族,不应该振兴吗?不应该兴旺吗?一个有良知、道义和爱心的人,怎么可能对这样的使命和责任抱有异议呢?

一个不肯和不愿意理解他的使命的女人,一个不肯和不愿意为完成他的使命作出牺牲、付出代价的女人,卓守则是不能引为知己和终生伴侣的!哪怕她曾经救过他的命!哪怕她曾经被视为心中的圣女、人生的理想和目标!

卓守则没有再去青岛。卓守则没有去向自己真心爱过的女人解释什么乞求什么,而是用两个月又九天把二十九岁的麦香娶进家门,又用了九个月零三天,让麦香为卓家增添了一个乖儿子。

搂着年轻恬静的小新媳妇,逗着聪明伶俐的大胖小子,卓守则品到了人生的甜蜜。如果没有年传亮的那条恼人的消息,他是宁愿在村西的小洋楼里守上几年不出门的。

像不少腰包鼓起来的人一样,几年来卓守则为政治地位、社会地位方面的事花费了不少心思。半年前听说县人大政协要换届,不少人都在活动着要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他就带上两斤西洋参两斤大海参,找到海州日报满主任家里。满主任告诉他人大代表好是好,多数都是领导干部和劳动模范、国营集体的厂长经理,像他这种个体私营经济的代表眼下要进很难;政协委员虽然没有选举县长和逮捕要经过批准的特权,也是荣誉性的,上上下下高看一眼的。卓守则就把目标定在县政协委员上。县政协委员提名归统战部,东沧县委统战部一个熟人没有,满主任只得介绍卓守则去找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宣传部那位副部长说,政协委员讲的不是谁的钱多钱少,而是特殊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影响。

“海外怎么样,有点特殊关系没有?”副部长问。那说的无非是当年逃出去的亲属。退回十几年,一个这样的亲属是足以毁掉一家人、几家人的,如今却成了不少人的“资本”。

卓守则说:“俺大伯、三叔都是四几年出去的,原先说是一个去了台湾一个去了香港,眼下说是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香港。”

“原先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副部长年纪小,并不知道卓家的那段历史。

“一个当过上校师参谋长,一个当过县教育科长。”

“现在呢,现在干什么?”

“现在……”早在两年前,卓守则就与从台湾移居香港的大伯卓立业和从香港移居美国的三叔卓立家接上了关系,但他从没对外人说起过,现在也不想说得太多。“他们都那么老了,估计……”

“他们的子女呢?有没有特殊地位、身份的?”

卓守则摇了摇头。大伯、三叔尤其是大伯,给他和卓家带的灾难是够大够多了,即使今天他也并不情愿把大伯当做“资本”:他很清楚,大伯在家乡留下的并不是好名声,眼下虽说没人提回了,他也没有必要去沾那个腥臊气味。

“这可以算一条。就是好象还不够,要是再有点现实贡献和影响就好了。”副部长问准卓守则经济上确乎有点实力,便建议能不能给山区小学捐点款。“你想想,海外关系你占了,如果再有这么一个举动,统战部那边的话不就好说了吗!”

卓守则说:“这没有问题,就是不知得捐多少。”

副部长说:“这就在你了,多了五十万一百万不嫌多,少了五万十万不嫌少。”

卓守则说:“那就五万行吧。”见副部长不吱声又说:“我的钱都押在股票和期货上,要是实在不行的话……”

副部长说:“五万就五万,不过得找个地方举行个仪式才行。”

地方选在北部山区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仪式时请了分管副县长和统战部、教育局的头头脑脑;电视台、报纸一拥而上,把卓守则捐款的事儿炒得纷纷扬扬。这样县政协委员提名就算通过了。但提名的县政协委员还要拿到县政协常委会上“过”一遍,“过”之前所在单位必须盖章和签署意见。这样,问题又摆到年传亮面前。

“这县政协是国民党办的还是地主资本家办的?海牛岛这么多好人能人不让进,专进卓守则是怎么个意思呢?”年传亮一听情况脸就黑下了。

组织干事说:“这是上边定的,你管的那些了!”

年传亮说:“你说得好。上边就不该听听下边的意见?那就让他们定得了,找我干什么呢?”

组织干事说:“上边也是根据实际情况,卓守则有海外关系,再说捐款助学也是有影响的。”

年传亮说:“这就怪了,他那海外关系不就是顽八师的刽子手和反攻大陆的特务司令吗?这也成了光荣?还有那捐款助学,他是海牛岛人,这么大事儿海牛岛没人知道你说是真是假?要我说,定不准是有人吃了他的私,胡乱白话呢!”

组织干事说:“那些我也说不明白,你就说这个章盖不盖吧?”

年传亮说:“盖不盖我说了不算,得两委集体研究才行。”

组织干事说:“那我可原话向上反映了。”

年传亮说:“那是你的事儿。反正两委没研究我办不了这个事儿。”

组织干事问:“那得等几天?”

年传亮说:“这我说不准,承运病了,炳珍到大连他闺女那儿去了,雪子说是明天去蓬莱,总得等人齐了才行吧。”

组织干事悻悻而去,没几天消息就转弯抹角传进卓守则、卓守礼耳朵。卓守礼那时已经复员回村。在部队他当了三年战士两年班长,还立了功入了党,原想回村怎么也得按个头头当当,可半年多竟然屁都没有放一个。眼看年传亮和他的那伙亲兵亲将吆三喝五、吃香的喝辣的,卓守礼早就想闹出点动静来了。他对卓守则说:“这个事坚决不能拉倒!拉倒了咱们卓家就完了!”

卓守则说:“完不完先不说,拉倒是坚决不能!改革开放到这时候了他还一手遮天,也太猖狂了!”

卓守礼说:“这才好呢!要不还找不着理由呢!这一次是非跟他来真的不可了!”

卓守则说:“怎么个真的?就靠咱两个人?”

卓守礼说:“卓家六七百口子,动员起来,不够他喝一壶才怪了!”

卓守则说:“你想得好。单是咱们卓家,他给你扣个闹宗族的帽子可就现成啦!”

卓守礼说:“扣就扣,我还说是他闹宗族呢!你看看村里哪个好单位不攥在他年家的人手里!”

卓守则说:“他闹可以,你闹就不行了。”

卓守礼说:“那照你的意思,咱这一辈子就只能当驴当马了?”

卓守则说:“你怎么就不会动脑子呢!不是还有鞠家吗?得想办法把鞠家鼓动起来才能成事,懂了吧!”

卓守礼翻了几个白眼珠说:“行,鞠家那边我想办法,卓家的老少爷儿们你可得亲自出面。”

卓守则说:“行,这边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关键是那边,鞠也凡那小子有没有胆儿。”

说过话的第二天晚上,卓守礼就找到鞠也凡家里。鞠家是村里的三大姓之一,因为祖上教学读书的人多,在外边工作的也多,村里只剩下六十几户人家,鞠也凡就算是头面人物了。

“也凡,海牛岛原先可是咱们鞠、卓、年三个祖宗一起创下来的,如今成了年家一家的天下你服吗?”扯了几句闲话卓守礼单兵直入。

鞠也凡对村里的事儿早有看法,只是没机会说也不敢说,听卓守礼把事情挑开,目光闪了几闪说:“怎么了,你怎么想起这种事来了呢?”

“还怎么想起这些事儿来了!”卓守礼就着话头,把县里怎么推荐卓守则当政协委员和村里怎么不肯盖章的事儿,以及自己回村以来看到和想到的一忽隆倒了出来。“也凡,过去说是咱两家成份高,他年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会儿他还这么欺负咱,们要是再不说话,往后海牛岛就别想有咱说话的时候了!”

“哎呀这个事儿,这个事儿……”鞠也凡还是支应着,“那你说怎么办?谁能有什么法儿啊?”

卓守礼说:“闹哇!范县长、展主任不是在咱村蹲点,咱先找他俩。他俩要是不行再往上找。咱俩找不行就大伙儿一起找,一直找到海州济南!我就不信找不下个理儿来!”

鞠也凡心里有点胆怯,说:“要找你找,我可没那本事。”

卓守礼说:“这不是本事不本事,是海牛岛鞠、卓两大姓有没有发言权的问题。你老兄也快四十岁的人,就甘心给人家扒拉一辈子算盘珠子?”

鞠也凡说:“甘心是不甘心,可……要不我听你的。只是话得你说,我嘴笨得跟棉裤腰似的。”

卓守礼说:“这还差不离。不过这一次起码也得让他给咱俩按个副总,小了,那是坚决不能让戗啊!”

鞠也凡说:“早该那样了,外村好多人都那么说。”

卓守礼说:“这不就得了!你老么实地待着他能给你按?得豁上跟他干!要不,绝对是死路一条!”

鞠也凡说:“怎么个豁上?总不能真刀真枪,跟他你死我活吧?”

卓守礼说:“这你放心。违法的事儿咱保证不干。只是该硬起来的时候也得硬起来!斗到北京也得跟他斗!”

鞠也凡说:“那我听你的,你就说怎么办吧!”

卓守礼说:“这还差不离。不过单靠咱俩不行,得把你鞠家的人都动员起来。还有,要干就得干到底,要是刺刀刚一见红就软了腿儿,我非捅你一个血窟窿不可!”

鞠也凡说:“行,只要能有结果,这一次我也豁上了!”

事情说定,两人先串通好本宗本族的几个头面人物,接下就找到范江南、展重阳面前。先说的是县政协委员该不该盖章的事儿。县政协委员名额很少,村里有人能被提名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不盖章从情理上先亏了,两人当即表示要问一问怎么回事儿。有了这个梯子,卓守礼、鞠也凡就把卓、鞠两大家族八九百口子群众在村里的地位和发言权问题摆了出来。范江南、展重阳听出事关重大,劝导安抚过一番之后,当即找到了年传亮面前。

“大地主大资本家也想当政协委员,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年传亮还是忿忿然。

范江南说:“这你就看不下去了?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和大特务头子当了全国政协委员的就一个?那不是统战嘛!再说过去说人家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现在还能那么说吗?”

说到卓守则和过去,展重阳心里勾起了一汪酸水,也就把眼睛一转,听起麻雀唱的小曲来了。

年传亮说:“这小子天生不是东西!就说是捐款助学,他为什么不在海牛岛捐偏是跑到别的地方去捐?就算是到别处去捐,真要做好事,还用得着那么牛皮哄哄、把个脸跟腚似地在电视报纸上晃?明摆着是捞政治资本!我能让他捞成了才是怪啦!”

范江南说:“你说这个道理不是没有,可也不能绝对;不管他到哪儿捐、为什么捐,捐了总是好事。至于捞政治资本,有时候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行,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是想把卓守则的那个政协委员给他拿下来,这我相信你能做到。可你想了没有,你这么做卓守则能跟你拉倒吗?就算你不怕卓守则,那卓守礼、鞠也凡你怕不怕?卓家、鞠家那八九百口子你怕不怕?”

年传亮大吃一惊:“什么?卓守礼、鞠也凡?还八九百口子?”

范江南说:“不信了吧?那你问问小展人家是怎么说的,你再去问问卓家、鞠家那些群众是怎么个态度吧!”

展重阳听点到自己,只得攥起拳头朝年传亮晃了晃。

年传亮的脸陡然变成一个大紫茄子。他一个高儿跳起来骂道:“我早就说这些狗东西没一个好的,果不其然吧!这些狗东西,你就不能把他当人待!你要是把他当人待了,他立马就跳到你头上屙屎撒尿!特别是卓守礼、鞠也凡这两个小东西,前两天见了我还人模狗脸的……这两个狗东西!真是狗东西,狗东西……”

范江南等他骂得差不多了,才又说:“好,就算他俩是狗东西,卓家鞠家那些人都是狗东西,你说怎么办吧?是把他们抓起来关起来,还是给他们每人头上再戴一顶反革命帽子?你说吧!”

年传亮一怔,这才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范江南说:“时代变了,老拿过去的眼光看人行吗?别忘了提名卓守则当政协委员的是县委统战部!别忘了改革开放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要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创造性!”

年传亮没吭声,却并没有转变态度的意思。

范江南说:“我看胸怀大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你能当省人大代表,人家当个县政协委员就不行吗?啊!”

年传亮被戳到了痛处。这样的话也只有范江南敢于说到他面前。那不仅因为范江南是他的老领导老朋友,海牛岛这两年的发展、自己这两年的成就荣誉都有范江南的一份心血,也因为范江南上调海州经济开发区副主任的事儿已经定了,说不准哪一天就要走人了,他不愿意这种时候惹得范江南不愉快。他嘴里丝儿丝儿地咂磨了好一会儿,说:“那……镇上再来,我把那个章给他盖了就是了。”

范江南说:“就是盖一个章的事儿?”

年传亮说:“还怎么着?还想让我把权都交到他们手里不成?这不是典型地闹家族闹宗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