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江南说:“要说,我也觉着有闹家族闹宗派的意思在里边。可再想想,海牛岛几百年住的主要是年、卓、鞠三大家,人家对村里的事儿怎么就不应该有点发言权?所以就算是闹家族闹宗派,也是咱们没安排好造成的。这个事儿我和小展听了不少反映,今天人家既然提出来了我看你还是考虑考虑,总支和总公司的班子能不能做点调整,把卓守礼、鞠也凡吸收进来当个副手。这样卓家鞠家那边有了交待,你也多了帮手,一举两得不挺好吗!”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只得答应回去考虑考虑。回去后他让几个亲信悄悄地“侦察”了一番,确信卓、鞠两大家族的人这一次是真的做了拼命的准备,才不得不接受了范江南的建议。
县政协委员批下来了,可是因为有了年传亮的那个省人大代表,卓守则的那份得意和满足一下子变成了失落和愤懑:年传亮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能当省人大代表我只能当县政协委员!他恨不能把年传亮这些年做的坏事抓出几件,到省里去把那个“代表”给抹了。可省里哪儿有认识的人?就算有认识的人就能把年传亮抹下来?要是抹不下来倒让年传亮抓住把柄……卓守则只得悄悄地把心里的那股恨咽下了。好在没多长时间,卓守礼和鞠也凡担任副总经理的任命就下来了。任命书下来的第二天年传亮就找鞠也凡谈了话、分配了工作。卓守礼那儿却一连二十天招呼也没打过一个。那使卓守礼如坐针毡。后来还是展重阳让他装作有别的事儿找到办公室,并且给年传亮带去一条好烟,年传亮才忽然想起似地把镇上的任命通知书拿出来让他看了,吩咐他到码头上去把对外销鲜那一摊接过来。
“你是当过兵的人,应该知道领导是怎么回事儿,希望你不要跟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学。凡是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在海牛岛都没有出息,有出息我这个书记还能当到现在吗?我这个人毛病是有,可不像有些人想得那么坏。以后你也是班子里的人,说话做事都得有个准绳才行。凡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我玩藏艺儿的别叫我抓着,抓着就算是到了头儿。当然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只是提醒你注意。在海牛岛,只要是跟总支一条心的,你打听打听我亏待了哪一个!”临了,年传亮特别留下了一段话。卓守礼并不买帐,可也知道自己在年传亮手里不过是一颗棋子,他想给你多大权你就有多大权,不想给你权把你吊起来你也难能把他怎么着;这样也就乖了,把感谢和保证的话说了不下两三遍。
县政协新一届委员大会是春节过后召开的。卓守则胸前戴的是印有两寸彩照的红色出席证,住的是全县环境最好档次最高的黄海宾馆,吃的是八十块钱一天的伙食,享受的是贵宾式的接待和照顾。第一天走进宾馆大厅时,一排二十几名穿着漂亮裙服的服务小姐排成两队,一齐张开笑脸鞠着躬说:“委员您好!”卓守则禁不住就有点飘飘然了。第二天开幕式,主会场在人民会堂,从黄海宾馆到人民会堂十二里的大路全线封闭,每隔五十米站着两个警察,政协委员乘坐的十几辆进口中巴,前面有警车引导后面有警车护卫,那气派、威势比起外国总统来访也差不到哪儿去。那一刻卓守则陶醉了,真正感受到做人上人的荣耀。东沧县七十七万人口,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加到一起不过七百人,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实在很不容易了!唯一使他耿耿于怀的是大儿子智新。智新十四岁,是上中学的年龄了,至今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清楚。卓家上数五代,没有一个是智力迟钝的,如果不是身处社会底层和娶了青草那么一个老婆,他哪儿就会生下这么一个痴呆儿子!他认定那是奇耻大辱,只要那块耻辱洗刷不掉,他的心就永远无法平复,他的振兴卓家的使命就永远说不出“实现”两个字!
从县政协会议回来,卓守则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送智新到美国治病去。
随着智新出国的日期临近,四叔和卓家的几个老人就没断了找卓守则,非得热热闹闹弄出点动静来不可。卓守则不以为然,却也只得掏出三千块钱让他们看着办去。这一来几个老头竟然请来邻县一个平剧团,在村里唱起了大戏。大戏并没有多少人真感兴趣,但锣鼓一敲喇叭一响还是引来了不少人。等到戏唱完,人群列队,鼓乐鞭炮响成一片,载着智新和卓守则的小轿车披红挂彩缓缓而行;行到村口时又下了车,从四叔和一位卓家老人手里接过两碗酒,喝下一口其余的洒到地上,这才算是上了路。村里的头头们包括年传亮都是送了请贴,要求“光临指导一壮行色”的。年传亮认定那是故作张扬,吃晚饭时就把卓家父子贬了个鸡狗不如。
“送行?我看是送丧!就那么一个傻东西还有脸张扬,这也就是卓守则吧,叫我早扔海里喂王八啦!”
水娟说:“你别光这么说,反正四乡八里,人家是第一个把孩子送出国的。有本事你也试试?”
年传亮说:“你这不是放屁吗!就那么一个傻东西……再说出国什么了不起的,美国人到咱们这儿不也照样是出国!”
晨军正上高二,长得跟年传亮分不出高矮来了;只是细挑一根,鼻子眼睛多了水娟的几分清秀。他矜了矜鼻子说:“爸,你说的那能一样啊?人家是超级大国咱们是第三世界,俺们同学可都羡慕智新摊上了个好爹!”
年传亮说:“你们同学就那么个水平?那爹好在哪儿?不就是有几个钱烧得吗!”
晨军说:“爸,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要不你也烧一回,把我送国外溜一圈得了。”
年传亮说:“你还别说——不过我告诉你,要送也得送你妹,就你这思想,出去我还不放心呢!”
“晨玉!晨玉!”晨军朝着里屋就喊。晨玉正在里屋做作业,应一声“哎”屁股也没挪,晨军只得把她拽了出来。
“咱妈作证,咱爸刚才说要送你出国的!”
“出国?”晨玉刚上初一,正是心高气盛的当儿,“不会是让本小姐去给外国鬼子擦皮鞋吧?”
“年书记的千斤出去给外国人擦皮鞋?你也太瞧不起咱爸啦!”晨军有意向大里嚷,“咱爸这是要学习智新他爸——不不,咱爸这是要超过智新他爸,为国家培养跨世纪的人才懂了吧!”
晨玉连忙搂着水娟的肩膀问:“妈,俺哥说的真的假的?”
水娟说:“真的假的问你爸。要我说你还小,等过几年该出去的时候就得出去。别人家的呆子都走了,咱家的小人精就非得当扒窝鸡不行?”
话说到这儿,年传亮看出水娟和晨军的心思。这何尝不是他的心思。撇开与卓守则争个高下的话不说,那实在也是时尚。从几年前开始,东沧县已经有不少人把子女向国外送了。那显示的是个实力、能力也是个胸怀、眼界:社会发展这么快,谁愿意让儿女跟自己似地一辈子窝在一个小农村或者小渔村里呀!
“你妈说得对。眼下你还小,等大一大,说不定大学你就到国外进个名牌得啦!”面对一家人的期待,年传亮把话说得既清楚又肯定。
年传亮的许诺让晨玉兴奋了一晚上。她睡了几次醒了几次,脑子里全是出国和与出国有关的信号。第二天上课哈欠连天,让老师一连点了两次名。因为姑姑在青岛师院留校当了班级辅导员,几次来信让晨玉到青岛去玩,“五一”时晨玉便吵着让妈妈带她去青岛。青岛不过四五百里,早晨七点上的汽车,下午一点母女俩就踏上青岛的地面了。见到姑姑晨玉说的第一件事就是爸爸让她出国读大学的许诺。华云自然高兴,只是告诉她出国一定得先学好外语,学不好外语即使出去也是白搭,学不到多少真东西的。
“外语,不就是外语吗!你可真够唠叨的啦!”晨玉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