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诊断结论华云吓得要死。华云抢过那个黑肉团,没命似地向院外奔去。老科学家说:只要是你的孩子,一块石头那也是我的亲骨肉!
乔海运被抓,华云是在回青岛后听说的。她义愤难平,与几位学生联名把当时的真实情况反映到上级有关部门。信寄出三个多月,上级有关部门才转来一封东沧市的“情况调查”,说是乔海运被抓与打石子死人、群众上访一点关系没有,他的经济问题有人已经告了多年;眼下查证工作仍在进行,欢迎华云和同学们积极协助,以使乔海运早日受到法律的严惩。华云和学生们明知受了愚弄,也只能把气向肚子里咽了。
凯利对华云的热度却突然升高。在东沧时,不管收到收不到,他每天都给华云写一封信。回到学校的当天,他就向华云求起婚来,说他就是喜欢华云,要娶华云当自己的妻子,哪怕华云真的找人打断他的腿扭断他的脖子,他也决不退缩!他拿出父亲要他重返非洲、接管亿万家财的几封电报电传,当着华云的面儿撕成碎片,说是他需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而是华云,华云!除了华云他什么也不要,不要!那使华云紧张得不行,大声地告诉说:那天的事她是考虑到他还年轻才没有去告发他,把他送进牢房;如果他觉得牢房比外面好,非要进去待上几年,她倒是可以帮他这个忙。
“What(什么)?Cell(牢房)?Cell(牢房)?”凯利不敢相信地注视了不下五分钟,终于又一次退却了,逃跑了。
难得安静了一段时间,那天丹露忽然告诉说凯利死了,死在峨嵋山金顶背后的一个山谷里。他和几个结伴出游的留学生登上金顶后,为着要看一个什么遗址,落进了一道无底深渊。那是真正的无底深渊啊!陡峭如削,看一眼都要让人心寒,救援人员花了一个礼拜只找回一只鞋子。听了消息,华云一阵惊怔之后,涌起的是一种说不出得兴奋和痛快。这个混蛋的凯利!这个无赖的凯利!这个该死的凯利!这个……因为那次强暴而郁结的悲情苦痛一瞬间得到了释放,一连两天,华云走起路来籁籁生风,吃起饭来满口生香。
这样过了不下二十天,华云忽然发现自己的例假已经好多天没来了。例假是女人身体的晴雨表,会不会是自己哪儿出了毛病?比方说胃,这一段她时不时就吐酸水,一边吐一边见了酸东西还馋;再比方……
“祝贺你年小姐,你已经怀孕了!进入妊娠期了!”进到医院不过半小时,诊断结论便摆到了华云面前。
怀孕?妊娠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会不可能呢?女人怀孩子,不就跟桃树结果一样吗?你就等着抱大胖小子吧!”大夫问准情况,脸上溢起了一重喜色。
天哪!已过不惑之年的华云,原本以为自己与女人的那项与生俱来的本能断了缘份,哪儿想……
拿着诊断结论,华云紧张得要命害怕得要命。她想告诉嫂子或者妈妈,让她们帮着想想办法;可嫂子、妈妈远在东沧,电话里哪儿说得清!她敲着窗子从晾台上喊过丹露,话到半截却又断住了:这不单单是怀孕,还牵联着凯利的那次强暴,这可是比天都大的事儿,倘若丹露嘴上不严,麻烦可就大了!
“哎呀,真的没事儿,就是想你了——想你了嘛!”
华云打着滑腔送走了丹露,原地打了一百五十三个旋转,又在床上起来躺下、起来躺下折腾了二百四十八次,总算拿定主意不告诉任何人,也不请求任何人帮忙,自己去悄悄地把胎打了,把这杯苦酒喝下去。撇开别的不说,单是孩子是凯利留下的孽种这一条,华云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即使凯利死了的今天,只要一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华云还是禁不住波飞浪卷、悲愤莫名。
他找到一位老中医家里。老中医多大年龄说不清楚,说得清楚的是胡子雪白眉毛雪白,眼睛和鼻子似乎都画在一张白纸上。他什么也没问,只把四个手指头在华云手腕上放了不过两分钟,便说:“差五天三个月了吧?”
华云吃了一惊。自己第一次来,嘴没张话没说,老中医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就知道怀孕的准确时间了?那准确时间,实在连华云自己也得算计一番才能说准啊。
老中医又看了看舌胎,说:“胎气很旺,注意多活动活动就行了。”
老中医要喊下一个病人了,华云才低声地说出了不想留下孩子的意思。老中医似乎有点意外,可什么也没问就开起了药方。
取了药回到家里,华云借来一只药铫子就煎上了。药煎好,华云又到街上买回一大包面条、鸡蛋、点心、饮料,做好了要在家里独自熬过一个礼拜的准备。药总共三副,老中医说的是一付胎动,二付胎下,三付保身。华云晚上九点喝了第一付,心想反正睡着了管他胎动不胎动的了,哪知到凌晨四点时药劲儿就把她从梦里搅醒了。肚子痛得不行,口干得不行。她喝干了一杯水想爬起来再倒一杯时,一跤摔到地上,把暖瓶也摔碎了。更可怕的是肚子里好象有一把剪刀在剪,一上来剪的是华云的肉,剪着剪着就剪到另外一个什么东西上了;那东西也有生命,不时地收缩着、扭动着、挣扎着、愤怒着、抗议着……华云惊撼了。她感到了后怕和后悔,赶紧跑到水管那边没命地喝起了水,直到把肚子差一点给喝得爆了……
白白地折腾了一通,平静下来,华云还是觉着留下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办法。她实在没了主意,只好又把丹露从凉台上叫了过来。
“什么事儿说!少有事没事儿敲我的窗子!你以为你是我的大宝贝敲坏了就不用赔是怎么着?”因为有过一次被无端叫过的经历,丹露一上来就是一副好严厉的神情儿。
华云说:“说也行,你得发誓。”
“我发个腿誓!你答应嫁给我了吗?”
“那我才不跟你说呢!”
“哎?”丹露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说:“行,我发誓!”
“那不行。你得对着墙举着手,说如果把我告诉你的话传给第二个人,出门得叫汽车撞死,在家睡觉得叫老鼠咬死!”
“我的天,这也太歹毒了!”
“那你走!走!”
“行,我的大宝贝!我发誓,我发誓行了吧!”
面对墙举着手,一字一顿地把华云的话重复了一遍,华云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摆到了丹露面前。丹露先是瞪圆了眼,说:“啊,还有这种事儿?”接下二目灼灼,火星四溅:“那你怎么不报案?就算不报案你也得告诉我,让那小子吃点苦头啊!”再接下,说到怀孕和怎么办时,丹露拉起华云的手说:“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赶快走吧!”
丹露领着华云直奔医院。医院走的是一套格式化的程序。程序走完,大夫要开手术单时,眼睛向华云身上瞟了一眼说:“不是头胎吗?这么大年龄流产,跟男方商量好了吗?”这句话的本意了不起是提醒一声或者认证一下对方的决心,哪想华云猛丁儿地就惊住了。为了逃避死去的凯利的纠缠,这一段华云每天都在强迫自己忘掉凯利,把凯利从记忆中赶走。医生不经意的一句话,蓦然间把凯利又送到了面前。屈辱,仇恨、悲愤……潮水般地冲涌而出,倏忽间灌满了整个心腔。
开好手术单的大夫再也找不到要做手术的人了——华云不顾丹露的阻拦,没命似地跑出妇产科,跑出医院,跑进街心公园,扑到一棵菩提树下大哭起来。
然而……
然而华云毕竟是人世间的一名女子,毕竟是师院的一名班级辅导员,毕竟无法逃避世人、逃避生活、逃避自己的学生和同事;几天后在丹露的软硬兼施下,华云不得不再次走进了那家医院。这一次做的已经不是人流,而是引产手术了。首先是住院,办的是与生孩子相同的手续,住的是与生孩子相同的产房。接下是检查,从胎位到胎儿的发育情况到华云的血型和健康状况。再接下才是预约手术时间和做手术以及术后的恢复、补养一应的事宜。与两位大腹便便、全身都充盈着幸福汁液的孕妇同住一室,华云耳边听的全是男人女人的故事,全是男人女人的私言和浪语。三床的预产期过了两天还没有一点动静。一床的预产期还差一个礼拜却生下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一床喜得婆家娘家的人不停气儿地进进出出,香蕉、桔子、奶粉送得吃不下放不开。三床因此也进进出出,急得只差跳崖上吊了……华云只得用几本书和一个床单把自己包起来、埋起来,不到丹露送饭和医生查房不说一句话。好不容易熬过两天,那天丹露告诉说马上要轮到她了:从晚上七点开始连着打几次催生针吃几次催生药,到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把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引下来了。打第一针时华云脑子里还是木木的、沌沌的,轮到要吃药时华云脑子里突然跳出半月前吃药时的情景。她赶紧转移思绪,偏偏把药送到嘴边时,一床那个出生两天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起来,因为当了母亲而幸福得全身流油的少妇,也一声连着一声地叫起来:“哎呀我的小宝贝哟!哎呀我的小宝贝哟……”
华云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颤抖。
……孩子……母亲……
……母亲……孩子……
一股从一开始就被有意压抑和忽略了的潜流,突然间被唤醒了,突然间被打开闸门,汹涌起来、澎湃起来、肆虐起来了。
……孩子……母亲……
……母亲……孩子……
女人最为原始的天性莫过于生孩子和做母亲,而无论从年龄还是缘份上说,这对于华云怕都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没有与凯利的这段孽缘,如果与凯利的这段孽缘没有留下这颗孽种,华云也许并不在意原始天性的强大和顽强。可现在摆在面前的不是要不要孩子和母性,而是要不要铲除和摧毁孩子和母性时,那原始的天性一旦被唤醒,便足以压倒一切、扭转一切了。
我要一个孩子!我要一个孩子!我一定要一个孩子!我一定要一个孩子……一个执拗而又顽强的声音在呼喊着,一刻不停地呼喊着,惊雷般地、淹没一切压倒一切地呼喊着。华云把药向窗外一扔,毅然决然地夺门而去……
“毅然决然”的结果是随着胎儿增大,事情越来越变得严峻急迫起来。丹露的意思是既然一定要生,只能把孩子生到老家去,生下后让家里人或者找一个可靠的人代为抚养,等将来适当的时机再想办法接到身边;如果华云自己家里的人不能或不愿抚养,丹露可以动员自己的母亲帮助把这件事处理好。华云先是说不尽得高兴和感激,但睡过一个晚上起来就变了卦,非要辞去公职,回海牛岛不可了。
“哎呀我的大宝贝你可真够浑的啦!这是你一辈子的事儿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会儿辞了,以后就别想回来了你知道不知道?啊我有大宝贝!”丹露惊诧得不行也恨得不行。
“一辈子,我知道是一辈子,一辈子……”华云默默地抹了几把泪水,忽然扑到丹露身上放声大哭起来。丹露知道这对于华云意味着什么、对于未来意味着什么,连忙搂着华云的肩膀,一遍一遍地安慰着保证着:保证把生孩子的事儿处理好,不让任何人知道;保证把孩子保护好抚养好,不让华云再遭受心灵的创伤……“你千万不能辞职,千万不能走那条路,你听见了没有?”丹露忠言耿耿。
“我知道了,知道了。”华云抹干了泪水,“我谢谢你!就凭你这心意,这一辈子我都谢谢你!谢谢你……”
华云答应丹露再好好考虑考虑,第二天一早却把一份辞职报告送到人事处,并且不等批准,便坐上了返回东沧的公共汽车。
回到海牛岛,华云一上来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回家,只是在楼下为自己单独布设了一方天地。但没几天水娟就看出名堂,一审二问,华云也只得供出了实情。开始水娟还想保密,没几天青岛的消息传进年传亮耳朵,年传亮把水娟叫到楼上骂了一个天昏地暗。自从上了大学和与卓守则断了联系,年传亮对华云已经换过了另一副心思。大学生(工农班毕业也是大学生),大学老师(班级辅导员也是老师),国家干部(大学老师也是国家干部),如果再在青岛安一个家,华云这一辈子也就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结局,年传亮和父母也就算是没有白操那么多心、白受那么多牵连。然而……如果不是知道事情闹大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年传亮是会毫不犹豫地把华云赶出家门,赶到太平洋和西伯利亚去的。
华云因为预有准备,只是装作没听见,只管织自己的毛衣。年打雷因为发誓决不跨进小楼一步,倒省去了不少麻烦。问题是筱月月。筱月月每天学跳舞学气功,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华云回来后不时向村里跑,总不告诉真情就不行了。
“妈,这次俺妹回来,你看出跟以前不一样了没?”
那天,趁华云睡了,水娟把筱月月拉到自己屋里说。
“不一样,你说的是哪方面?”筱月月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
“怎么还哪方面呢?俺妹可是快四十岁的人,怎么说也该有个自己的孩子了吧?”
“这倒是真的。”筱月月打了一下怔愣,忽然醒悟地说:“你别说,还真是有点不一样!她不该是有喜了吧?”
“有喜了你高兴不高兴吧?”
“哎,这话说的,我的亲闺女……这么说她是真的有喜了?”
“真不真我说不准,她可好象没结婚啊!”
“你都说你这嫂子是怎么当的!没结婚怎么着?没结婚她就不是你妹妹?那孩子就不叫你婶子了?”
“这么说你肯定高兴,不会难为她了?”
“难为?我难为她——华云?你可真敢胡说!别的我不管,我就知道早就等着抱外孙子啦!”话到这儿,筱月月一边向华云屋里闯一边就嚷起来:“好你个小华云,这么大的喜事儿就敢瞒着你妈!看我不掐你的屁股蛋儿……”
筱月月把两条腿跑得越发勤了,晨玉没几天也露出了惊喜。晨玉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与姑姑朝夕相处无话不谈,华云从一开始也就没想对她隐瞒什么。第一次是华云回家的第四天傍晚,晨玉放学回来作业没顾上做先跑到姑姑屋里,问姑姑好好的怎么会得病、得的什么病。华云就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隆起的腹部,告诉说姑姑有了小宝宝了。晨玉且惊且喜,问小宝宝是男的还是女的。华云告诉说最好是个女的,跟晨玉一个样儿姑姑就最喜欢。
第二次是晨玉外出军训回来,吃饭前赖进姑姑屋里,半真半假地问起宝宝是怎么进到姑姑肚子里去的,是不是也应该有个爸爸呀。华云假装喝斥了几句,告诉说宝宝是一个很喜欢姑姑、一心要娶姑姑做妻子的人留给姑姑的,不过那个人已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姑姑也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