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事儿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上边明天要来检查,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展重阳做着解释。
“检查也得实事求是,苞米那么青就逼着人家刨说不过去吧?”华云说。
展重阳说:“这是咱们说,检查团才不管这些呢,进度慢了就通报、批评,你让我们这些下边的干部有什么办法!”
华云说:“你这么说可以理解。可那么青的苞米刨了,不给群众补偿不行吧?”
这个道理展重阳何尝不懂,可公路两边的村子多了庄稼多了,每年三秋三夏总要折腾几次,补偿的口子一开麻烦就大了。只是事情闹到这一步……
“你别说,还多亏了你提醒!”展重阳点点头,站上石碾上说:“大伙静一静啦!刚才我已经说了,今天的事儿是实在没有办法才逼出来的。可再没有办法也不能让大伙吃亏呀。这样,凡是今天被刨了青的一律补偿,刨多少补偿多少,大伙看这样行吧?”
场上一阵喧哗,一位群众代表喊道:“你镇上这么说,村里要是不给补俺们找谁去呀?”
展重阳说:“这不可能!镇上有政策,村里不执行是不行的!”他叫过那位村干部模样的人说:“刚才我说的你听清了吧?马上让你们书记落实!”
村干部模样的人说:“村里总共还有四百块钱,还是人家买化肥剩下的。你就是找谁,这笔钱也没处弄去!”
院子里炸了锅,村民代表和群众嚷成一片,有说不见现钱坚决不能走人的,也有说实在不行,等明天检查团来拦路喊冤的。谢清吓坏了,连忙站到苞米垛上说:“大伙听好啦!大伙听好啦!刚才展书记说的补偿的事儿镇上全包了!今天刨了谁家的苞米,明天谁到镇上领钱去;每亩一百块,领不着你们找我这个镇长要就行啦!”
群众这才欢呼着散去了,华云和几名学生也满意地离去了。离去的一瞬间,华云回转身送过一个笑脸。那笑安祥而又自然,展重阳眼前却如同点起一团火把:他已经二十几年没有见过如此牵魂追魄的笑脸了!
笑脸萦绕,整整一个晚上,展重阳面前月白风清、云汉烂熳……
青鱼寨发生的事第二天就传进柳楠耳朵。自从展重阳当了镇党委书记,礼拜天节假日就被取消了,夫妻俩要见一面也多是赶着开会或顺路;亲热亲热,解一解精神和肉体的饥渴,再叮嘱女儿几句就得分手。柳楠认定刚上任这是正常情况,可听人说起展重阳与华云在青鱼寨见面的情形,心里就禁不住卷起了波澜。她不认识华云,对华云与展重阳的那段往事却很清楚。她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接上的关系,更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两个人之间还会澎出新的火花来。心里沉沉,柳楠便当即打了一个传呼,要展重阳晚上务必回家一趟。
因为有过“没有特殊的情况不打传呼”的约定,接到传呼后展重阳连忙把晚上的事推了。可进门听柳楠问起的是华云的事儿,禁不住就恼了,说:“怎么着,你是专为这个事儿把我叫回来的?”
柳楠说:“这个事儿还小吗?我问问还有什么不应该吗?”
展重阳说:“这么说以后我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一个女的,都必须向你报告了?”
柳楠说:“那是一般女的吗?”
展重阳说:“那怎么不是一般女的你说!今天你说不出个四五六来,咱俩还完不了呢!”
柳楠见他这副嘴脸,把勺子一摔,拉开里屋的门,躺到床上就不起来了。展重阳起身要回镇上,想想这样走了两口子之间的裂痕就算落下了,只得强忍着找了点东西吃了,又看了一会儿电视睡下了。一觉睡到下半夜,醒来时,身子下边的那只小鸟忽然硬着翅膀非要钻窝不可。他只得进到里屋,不声不响地向柳楠身上爬。柳楠先是不睬,硬硬地把展重阳往下推;推过几次,眼见天亮了,才装作睡着了任凭展重阳折腾去。哪想展重阳反倒不行了,进去的时候小鸟还有点迫不及待,一进门就软了,悄无声息地滑出来。他鼓着劲儿再来,一连几次,结果是连枪炮也没捞上放就败下阵去。这在展重阳是绝无仅有的,他垂头丧气,早饭没吃就回镇上去了。
柳楠心里不痛快也没当成什么事儿。头午上班,团委小李说起一个同学因为两口子呕气出门让汽车给撞死了,她心里一惊。没一会儿海牛镇妇联主席又打来电话,说乔柳店炸死几个人,展重阳和镇上的干部都到现场去了,柳楠就沉不住气了,连忙坐上工会的汽车,向村里赶去。
事情原本简单,因为村里上新项目急需石子,打石子的任务被强行分摊到群众头上。有劳力有钱的人家没有多大问题,没有劳力也没有钱的人家就苦了。又因为村里催得急,交不出石子就拉羊赶牛搬电视机,几户群众只得把心思用到村北的石窝子里。石窝子里小块的石头早就被人捡走搬走,剩下大块的石头小锤子又下不了手,一个半大的孩子就找来一包炸药点上了;结果是一声爆炸三死两伤,把一个石窝子变成了一个血窟隆。村里的书记和镇上分工的宣传委员认定是意外事故,拼命要把事情压下去。村里的群众气愤不过,非要到市里去找个说法不行。展重阳赶到时,坚持要到市里上访的群众正与村、镇的干部们僵持在一起。展重阳得知领头闹事的是乔海运,一张脸就拉下了。
为着泰明灯具厂能不能翻番、怎么翻番,乔海运与展重阳几次交手,最终被免去灯具厂厂长,回村当了一名副书记。展重阳本以为这样会减少麻烦,哪想这一次偏偏又让乔海运抓住了把柄。
展重阳先是命令乔柳店的书记把现场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或离开;随之命令派出所长做好抓人的准备。这两项安排好之后,才让谢清和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去找乔海运和受害亲属做工作,说明只要不把事情闹大一切都好商量;如果一定要闹大,镇上就只能当作一次突发事件处理了。他相信“突发事件”的意思,乔海运和那伙群众是不会不明白的。谢清和分管组织的副书记不一会儿回来说,不但乔海运和受害亲属坚决不理镇上的茬儿,那天在青鱼寨见过的那位大学老师和她的几个学生,也坚持必须有一个明确说法,不能用一个“意外事故”就把事情给结了。
展重阳蓦地跳起来:华云?华云和那几个大学生又到这儿来了?又跟乔海运和那几个亲属搅到一起了?青鱼寨那天的事情过后,展重阳很为与华云的重逢庆幸了一番,心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可以叙叙旧呢。哪想一个礼拜不过,在这儿又给撞上了!
谢清问:“怎么办?那个大学老师掺和进来可是麻烦大了。”
展重阳说:“先去问一问,她跟乔海运是什么关系。你告诉她,我有几句话想跟她单独谈一谈。”
谢清去了,回来说那个大学老师与乔海运倒是没什么特殊关系,只是死的一个老太太是她小学一位同学的母亲。大学老师说她感谢展重阳的好意,但这件事没有处理结果之前,她不想跟展重阳单独谈什么;如果镇上要抓人,第一个抓她和她的那几个学生就可以了。
展重阳知道,以华云的性格,说得出是绝对做得出的;而要把她和那几个学生抓起来,即使借给他几个胆子也是不可想象的。
“这样,”展重阳苦思片刻,对谢清说:“你去跟那个大学老师说,事情我们一定严肃处理,说法我们一定给,人我们保证一个不抓一个不扣,只是希望她能帮着做做工作。”
“那……”谢清露出几分惊诧。展重阳见他没明白,俯耳说了一句什么他才转身去了。十分钟后展重阳下达了撤离的命令,除了民政助理员和几个负责了解情况的工作人员,展重阳和那伙村镇干部、警察民兵,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情景让柳楠看进了眼里。对于乔海运和受害亲属的要求柳楠无话可说:凭白死伤五个人,一味地高压肯定是不行的。但支持上访的人中增加了华云,她就舒坦不起来了。因为没有见过华云,她特意挤到石窝子那边打量了一番,发现华云确乎不像四十岁上下的人,比起一般女人确乎要年轻得多、漂亮得多、有风度得多,但因为没生过孩子,也并没有让人特别惊异的地方。让她特别惊异的倒是展重阳的无能和胆怯。眼看展重阳带着人退去,留下的工作人员对华云低声下气,柳楠当即让司机送自己回城了事。
回了城,脑子里也还是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先是怀疑华云是跟展重阳商量好才回的东沧,去的青鱼寨和乔柳店。想想华云两次带给展重阳的都是麻烦,又怀疑华云是因为与展重阳有仇,专门回来跟他过不去的。可想想展重阳对华云那么软弱退让,又怀疑展重阳有什么把柄在华云手里攥着……怀疑来怀疑去脑袋便有点晕,回家喝了一碗感冒冲剂才勉强做好了晚饭。晚饭端上,柳楠和展涛涛刚刚坐到桌前,展重阳就意外地出现了。
展涛涛喊一声“爸”,接过展重阳的公文包又拿来一双筷子。柳楠却屁股没抬嘴巴没张,跟没看见一样。
“怎么了你这是?”展重阳边问边坐到桌前。
柳楠起身进了伙房,展重阳问:“你妈怎么了?”
展涛涛眼睛盯在电视屏幕上,说:“我怎么知道!”说完却又补充道:“爸,好象你们那儿出了事儿了吧?”
展重阳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度说:“我们那儿能出什么事儿!那些闹事的全让我压下去了,领头的那一个也叫我关起来啦!”
展涛涛有嘴无心地应着:“那么厉害呀!”只顾看起了电视。柳楠连忙走出伙房,问:“怎么说,谁关起来了?”
展重阳说:“除了那个姓乔的还能有谁呀。”
柳楠说:“那……不是说那个大学老师跟他一伙吗?”
展重阳说:“她一伙不等于我就不抓。我用的是欲擒故纵,等她和那几个学生走了才动的手。”
柳楠心里一团疑虑着了地,另一块疑虑却升起来,说:“人家有意见要上访,你抓人可是犯法吧?”
展重阳说:“这你放心,只要是抓就有抓的理由。我说是因为他鼓动上访抓的了?他当了那么多年厂长,定他十个罪儿也不愁找不着材料。怎么着,就这点事儿你连饭都吃不下了?”
柳楠坐到桌前,心里还是忐忑着:“这可是大事,市里知道吗?”
展重阳说:“我这不是刚给范书记、公市长汇报了吗。”
柳楠问:“他们说什么?”
展重阳说:“说什么,干什么都得有代价,不能因为上项目出了几条人命就否定一切、搞乱形势!对乔海运这种人不采取点措施,以后就什么事儿也不用干啦!”
柳楠说:“话是这么说,到底那些死了伤了的也够可怜的。”
展重阳说:“那是另一码事儿。我让你上项目、增加产值,什么时候让你把群众向死里逼的?你们村那个书记已经让我给撸了,死的伤的那几个人,也准备按工伤事故给点抚恤。”
柳楠空悬的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展重阳又上了情绪,说:“刚才我给范书记和公市长提了一个问题:长城该不该修、秦始皇是好人还是坏人?要说长城不该修、秦始皇是暴君谁都可以说,说了两千多年了。可当时的匈奴南侵怎么办?秦王朝的安全谁来负责?中华民族最伟大最古老的文化遗址到哪儿找去?因此我说凡是伟大的、值得后人骄傲的都是付出高昂代价的,不但要流血死人,也少不了残酷和残暴。也不但中国,古埃及的金字塔花了多少钱、死了多少人谁说得清?美国如果没有独立战争、南北战争能有今天?从这个意义上说,发展经济,死几个人伤几个人原本就算不了什么!”
“他们怎么说?”柳楠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里确有某些独到的见解。
范书记说这可以算是我的一个理论——长城理论。公市长说这个理论有点风险,但基本上可以成立。”
“长城理论……”柳楠嘴里嘟哝着,人已经被展重阳搂到了胸前。展重阳一边亲着一边就把一只手抓到乳房上。她无形中被打动了。作为机关干部,她知道官场上的事儿、工作上的事儿很多都是身不由己,不可能让方方面面都满意,也不可能不出麻烦或问题;作为妻子,她更希望丈夫能够干出一番事业,在人生和仕途上得到应有的报偿;而在弄清丈夫与华云并没有其他联系,丈夫并没有屈从华云的压力之后,一颗心与丈夫也贴到了一起。为了帮丈夫补回早晨的缺憾,上床后她曲意应承,做出了不少往常没有做过的动作,终于使展重阳在经过一番大汗淋漓和酣畅无比的拼打之后,如愿以偿地攀上了那座旖旎而又神妙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