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晨玉在中国就没出息了?我动动嘴儿,济南青岛也随着咱去!再说真在中国没出息到小日本就出息了?”年传亮越说越激动,忽地跳起来说:“不行!这个学无论如何不能上了!晨玉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儿!回去!明天就让她一起回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要回去损失就大了,大路还要说服,卓守礼看出年传亮是一时冲动,说:“年总,天快亮了,你还是赶快休息一会儿吧,那些事儿等天亮再说也晚不了的。”说着与大路一起,把年传亮劝上床,一边做着热敷一边宽慰劝导。这样,年传亮果然睡着了;睡过一觉起来,就再也没提让晨玉回家的事儿。
吃早点时大路提前给晨玉递了话儿,让她表现得高兴一点。晨玉心领神会,拣着新鲜和好吃的给爸爸端了两大盘子;吃着还说了两个笑话,逗得年传亮也露了笑模样。吃过早点要送晨玉去学校了,大路告诫晨玉要表现得高高兴兴,又告诫年传亮要表现得高高兴兴,两人都答应了,先也都做出笑眯眯的样子;临到晨玉上车和告别时,年传亮却突然滚下两行泪水,抓住晨玉的手不肯松开了。晨玉到日本装的是一脑子新奇,对一个人留下来虽说有点忐忑也并没觉出什么来,可见爸爸这副模样心立时就软了,“哇”地一声喷了一脸泪水。大路和卓守礼这边说:“怎么着,你想让你爸回不了家吗!”那边说:“你这么闹能让晨玉安心吗?这不是给她添乱吗!”这边又说:“笑!赶快笑!”那边又说:“晨玉都笑了你这是干什么呢!”折腾了几个来回,父女俩才总算抹干泪水,露出了两张半真半假的笑脸。
晨玉上了汽车。汽车向宾馆外的林荫大道驶去。林荫大道的拐角遮住了汽车的身影。年传亮禁不住又是一阵老泪纵横。大路陪着抹起泪水,卓守礼却惊奇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他心目里,这位铁腕老大的心从来都是生铁铸成的呢!
送走晨玉,年传亮的心便飞回海牛岛。那里,省人代会开会的通知已经在写字台上摆了两个礼拜了。
年传亮想不出自己会成了省人代会上的热点人物。省人代会年年开,年年都有那么一两个热点问题,今年的热点问题是高速发展到底能高到什么程度?这样的高速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有人提出了振奋人心也吓破人心的口号,有人就大声抗议大声反对。年传亮并没有一定要站在那一方的意思,但他在一次分组讨论时讲了一番经过努力可能实现的远景目标:比如到海南岛上两条渡轮,专跑雷州半岛;到北大荒买两万亩土地,专种西洋参和养紫貂、狐狸;到澳大利亚去建一个海水养殖场,专养海参鲍鱼;把送鲜销鲜从日本的福冈扩展到富山、福山和韩国;新造几艘两千吨到三千吨的远洋渔轮,把捕捞扩展到南太平洋和大西洋……果真实行的话,海牛岛的产值突破五十亿、利润突破十亿也是可能的。年传亮的本意是说实现高速度和认识高速度,都必须打开了眼界胸怀,否则争论一百年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可话是当着记者们说的,见报和上电视时就成了具体项目和指标。这一来年传亮就金光四放、耀人耳目了。
白天让记者们缠得心焦,晚上礼堂里放一部喜剧片年传亮就想去看看,哪想没等出门又被两名记者堵住了。等解释了好一番把记者送走,电影估计演了不少,年传亮只得打开电视,把一部反映清朝宫庭斗争的电视剧接着看下去。电视剧刚刚看出点头绪,楼区领班又带着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女士出现了。
楼区领班是与年传亮打过几次照面的,她介绍说那位三十五六岁的女士是她中学的同学,名叫史美丽,现在是北京一家大剧院的著名演员,在几部电影电视剧里都是演过重要角色的;这一次是回来探亲,听说年总在这儿开会特意来拜访一下的。楼区领班在年传亮眼里要就算是漂亮的,但与这位史美丽坐到一起,竟然便黯然得一点光彩没有了。史美丽高高的个子,亭亭玉立丰润有致的体形,配上一套深紫色的连衣裙和一条浅黄色的丝巾,显露的是一副超凡脱俗的气韵;皮肤白,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和有神,更妙的还在两腮的那对酒窝上,圆圆的深深的,仿佛盛的全是美酒,一笑,就非要把人给醉倒不可的。
年传亮且惊且喜。领班说的那几部电影电视剧他没看过,对这位史美丽的表演自然说不出什么来,可凭着史美丽动人的外貌和气质,凭着那一对淹得死人的酒窝,他心里立时生出了一种甜丝丝麻酥酥的感觉。史美丽倒也谦虚,说自己运气不好,出演的几部电影电视剧都没能红起来,有人因此说她天生是个演戏的命,自己这会儿也认了,想重点在演戏上下下功夫,像模像样儿地干做出点事业来。
“干事业好哇!像你这样的大明星不干出点事业来,那可是太可惜了!”年传亮一边听一边应着。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人家干吗要跟自己说这些呢?便赶紧又说:“史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儿就尽管说。你这老同学知道,跟我们这些人是用不着客气的!”
“是啊?”史美丽瞪大着眼睛,随之把目光转到领班身上。领班这才告诉年传亮说,史美丽最近挑头组织了一个演出队,准备到胶东那边去演几场,不知道年总欢迎不欢迎。
年传亮明白了。眼下剧团境况普遍不好,有的连工资也发不出来,不少演出中介人只得四处联系。每年到海牛岛的也不下几十拨,村里乐意了给几个钱让演一场,不乐意了好话没一句就打发了;这种事年传亮从来问都不问。但那多是当地的小剧团和南方来的野班子,北京的大剧团和有史美丽这种大美人出面的,从来还没见过。
“史小姐能到胶东演出可是太好啦!”年传亮笑逐颜开,“胶东可是好地方,你就说要什么吧!山,有;海,有;山珍海味,有;风光古迹,有。可你济南北京呢?行了,我这是老王卖瓜。史小姐打谱什么时候去,我们保证热烈欢迎啊!”
他心里想说的是“我”——“我保证热烈欢迎”,到了嘴边只得临时增加了一个“们”——“我们”。
史美丽笑起来。笑起来的史美丽越发显出了妩媚,把一对甜甜的、圆圆的酒窝展现得神奇无比;年传亮的心被照亮了,那股甜丝丝麻酥酥的感觉倏忽间化作一团妙不可言的雾霁,把整个人罩了起来。
“这可太谢谢年总了!”史美丽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说年总既然有这个态度她就一定要去,但具体什么时候去、怎么去、去哪些人、演出几场以及各种费用和报酬等等,还要等她回北京后,具体商量一下再跟年总汇报。说最后那句话也就是费用和报酬的那句话时,史美丽的目光似乎漫不经意地从年传亮脸上打了一个飘忽。年传亮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当即表态说:“费用和报酬的事儿史小姐放心,只要你能把名角儿多给我请几个,一切都没有问题!不就是几个钱吗?一句话的事儿!”
意向谈妥又说了一阵与影视名星有关的闲话趣话,史美丽起身告别时,年传亮握着那双温软白腴的手已经有点恋恋不舍了:“史小姐,我可是等着了!你要是说话不算话可是不够意思啊!”
年传亮的担心其实多余,能够得到他的欢迎和许诺,对于史美丽要算是天大的喜讯了。史美丽确如她的名字,自小就有着超乎一般女孩子之上的美丽。高中毕业她考中的是上海戏剧学院,学习了四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毕业后一举进京,成了国家级大剧院的一名演员。但国家级大剧院的演员并不是好当的,角色少、竞争激烈不说,最要命的是登过两次台,史美丽给导演和剧院头头们留下的印象是坯子可以,眼睛和身上没戏。而有了这个印象,史美丽在剧院的前途就算是划上了句号。剧院上不了角色就上电影电视剧。哪知电影电视剧更不是好玩的,要想红不跟导演碰出火花来是第一个不行。在这一点上史美丽并不保守。可惜的是她既没有碰上张艺谋那样的大导演,也没有碰上我奶奶那样的好角色。于是电影电视剧演过几部,出门认识史美丽其人的还是没有几个。更重要的还在收入上。剧院里一位并不怎么样的女星一部电影下来就是十几万,两部电视剧下来一座复式楼房就到手了。剧院里还有一个丑八怪似的男星,凭着在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露了几次面儿,出去走一趟穴回来腰包就鼓起来了;一年出去三五趟,剧院分的房子不要了,一辆三十几万的别克成了出出进进的座骑。史美丽不服气,可电影电视剧试过了,再试也好不到哪儿去;走穴试过了,观众和出钱单位认的只是知名度;当高级舞女、高级三陪女倒是肯定是能火,史美丽哪儿就低得下那个头、抹得下那个脸去!那干什么好呢?总不能空着两手只靠几个工资过一辈子吧?史美丽最终想到了当演出中介人上。她觉得,凭自己在北京演艺圈混了这么多年、与那么多当红明星熟得不能再熟,做起这件事绝对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全部的问题在于去哪儿和有谁愿意出钱、出的钱除了路费食宿费和出场费自己还能挣到多少。不为名和利,谁肯起五更。可即使起五更,名利何处求?出京前,史美丽联系了几个地方都没成功,这一次她原本只是想认识几个人探探路子。天知道年传亮给予她的竟是如此得慷慨和热情!
惊喜也还是伴着忐忑。人代会结束前史美丽特意给年传亮打去一个电话,问他还记不记得北京有个小史,记不记得那天跟小史说了什么话。年传亮的反应同样是惊喜中伴着忐忑,没等史美丽第一句话说完就问:“你就是小史吧?”没等史美丽第二句话说完又问:“北京那边怎么样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来呀?我可是等着了!”有了这次电话,史美丽回到北京后紧锣密鼓,不过二十天就组好了团、做好了演出计划和财务计划。演出计划和财务计划得到年传亮同意后,又过了十天,也就是“五一”节前的第二个傍晚,史美丽便以首都歌舞剧院演出队领队的身份出现到年传亮面前了。
济南的一次会面和谈话,史美丽留给年传亮的是无尽的遐思和眷恋。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掌管着数亿资产的大渔业公司的老总,说年传亮没见识过漂亮女人没人会相信。但像史美丽这样雍容华贵典雅脱俗,这样毕业于名牌大学又在国家级的大剧院里工作,这样女人味儿十足,笑口一开酒窝一露就能让人心里朴朴乱跳的女人,年传亮确是没有见过。演出年年有,但把国家级大剧院的名演员请来演几场绝对是受欢迎的事儿。至于钱当然要花。只挣钱不花钱那是傻瓜。一个企业家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要既会挣钱也会花钱。史美丽要的四十万比起那些县市的小剧团,比起大市和省里的剧团确是高出了几倍十几倍,可那有什么?海牛岛一年的纯收入是三千五六百万,每年经由年传亮手上出去的少说也有两个亿,四十万不过是一滴水、一片菜叶、一把喂鸡喂鱼的米食。“五一”是劳动节,把国家级大剧院的名角儿请来,让市里镇上的头头们,让方方面面的关系们,让村里村外的群众和职工们乐一乐热闹热闹那才好呢!别说是四十万,五十万六十万谁又能说出一个不值来?当然那“值”与不“值”最重要的是在史美丽身上;只要史美丽高兴,只要史美丽肯给面子,只要史美丽能理解他的苦心,只要史美丽……
因为招呼打得早请柬送得早,海牛岛的“五一”晚会一时吊起不知多少胃口。第一场招待的是上级领导和关系单位。范江南、公达和大市的书记市长、重要部门的头头蜂拥而至。单是接待陪同、安排座次、会见演员、照相吃饭就把年传亮和展重阳、谢清等人忙了个人仰马翻。面对热情如火的当地领导和观众,几名大腕儿确乎卖了点力气,把看家的本领拿出来了。最为风光和引人注目的还是史美丽。她既是领队又是主持人还是演员,一晚上唱了四支歌、两段京剧,跳了三次舞,换了四套服装,还不算最后宴会和合影时的那一套。她那被压抑的心性、潜能终于找到了迸发的机会,那诱惑力极强的身影和笑声便传遍台上台下,印进了不少男人和女人们的心里。
印象最深感受最强的是年传亮。三场演出他场场不落,把史美丽从高挽的乌发到讲话时偶尔出现的卷舌音都印进脑子。那酒窝就更不要说了,他甚至于觉得自己整个儿地掉进酒窝,再也爬不出来了。
第四天,完成了演出任务又捞足了出场费的大腕儿小腕儿们踏上了归途,史美丽被留下了,理由是年总要她在这儿再玩两天,同时商讨一下日后合作的方式和计划。
那确确实实是玩呢!年传亮扔下急等着要签的合同和外地客商,专心地陪着史美丽把东沧沿海一带的风光名胜看了一遍。
边看边聊,想到什么聊什么,什么内容有兴趣聊什么。
年传亮说:“我没骗你吧,东沧和海牛岛比起济南和北京差不到哪儿去吧?”
史美丽说:“我没说你骗我呀!东沧和海牛岛本来就比济南和北京好嘛!”
年传亮问:“我的四十万块钱拿得痛快吧?你那伙朋友没说你不守信用吧?”
史美丽说:“那当然了。要是第一次就不守信用,以后就不用出来了。”
年传亮用食指架起一个十字,问:“这一次能挣这个数儿吧?”
史美丽想不到会问到这上面,脸上禁不住一阵飞红,嗔道:“年总可真是!那么多人,还有那几个大腕儿……你以为都是些好对付的呀?再说,你总不能让我白忙活一场吧?”
年传亮两眼圆圆的,看过她的窘态才一阵哈哈大笑说:“好你个小史啊,发了财还不想让我知道!我是怕你挣得少吃了亏,知道了吧!”他全然无意地挽起史美丽的胳膊,向前走着。“怎么样,以后还想来不想来了?”
史美丽说:“当然想啦!凭什么不想啊!只要你年总让我来我就一定来!”
年传亮说:“错了,不是我年总让不让你来,是你自己想不想来。想来随时都可以来,带人不带人都可以来,‘五一’、‘十一‘、新年、春节、谷雨也随你!”
史美丽说:“太好啦!我还担心这一次要得多,以后你不让我登门了呢。”
年传亮说:“不让谁登门也不能不让你小史登门啊!只要你小史不把我这年总忘到脑后,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欢迎。够意思了吧?”
说这话是从蓬莱阁下来的路上,戚继光当年的水城上战事犹酣。司机先已被打发去了青岛,两人打了一辆轿的直奔烟台。在烟台进的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开的是三千块钱一晚上的总统套房;没有谁提议也没有谁抗议,没有谁讨价也没有谁还价,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年传亮和史美丽手挽着手进了总统套房,手挽着手跨进镀着金边的双涡流浴池,又手挽着手倒进了豪华宽大的镏金床榻。
一夜都躲在圆圆的、妙不可言的酒窝里品着美酒。第二天上午,当年传亮挽着史美丽风度翩翩地走出四星级大酒店明亮高阔的前厅时,他觉得自己连同自己的生命,都提升到一个原本想也不敢想的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