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守则先自把泪水鼻涕淌了一脸。“惨!这可真是太惨了!”智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华云说:三个老婆三个孩子你就真得满足了?
智新去美国第一站停的是香港,住的是大爷爷卓立业家。卓立业当年去台湾时,负责的向大陆派遣反共救国军的任务。反共救国军派了那么多,始终没折腾出多大名堂,那年卓立业便主动请缨,亲自率领三十七名“义士”要杀回东沧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哪想登陆艇在海上转了三天,得到的全是岸上严阵以待的消息,只得垂头丧气回了屏东。从那军职丢了,吃饭的行当丢了,只得投奔二儿子来到香港。此时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田园向晚的时光。躺在病榻上,他对卓守则和智新说:“真是想不到还能见着你们。二十几年前就说是卓家一百多口子被杀得一个不剩了的!”他让二儿子领着智新到一家英国人开的大医院做了一番检查,得出的结论是“无异常发现”,不仅大脑和神经系统“无异常发现”,身体的任何一个系统或部位都“无异常发现”。这样只得又继续起去美国的行程。
去美国投的就是三爷爷卓立家了。卓立家听过香港的情况,一口咬定英国人的医疗水平太低、检查手段太落后,当即找来三儿子罗伯逊。罗伯逊是硌杉矾时报的大牌记者,他用生硬的汉语对卓守则说:“大哥放心,美国的医疗水平全世界第一,智新就是没有病我也保证给他查出病来的!”可进了洛杉矾一家名气最大、技术设备最先进的医院,智新做了三次CT,五次B超,两次磁共震,外加几十上百次化验、透视、检测,各种检查单摞起来够得上一本书了,结论也还是一个“无异常发现”;不仅大脑和神经系统“无异常发现”,身体的任何一个系统或部位都“无异常发现”。
“奇怪!这真是太奇怪了!”
罗伯逊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按照报社一位同事的提示在因特网上发了一封“贴子”,请求各国的医学专家指点诊断。“贴子”没有白发,一位法国医学教授告诉说,纽约某某研究所有一台刚刚投入使用的PT,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人身上所有的病灶显示出来;比如羊角疯,过去没法知道病灶在哪儿也谈不上治疗,如今通过PT却可以办到了;从智新的母亲是羊角疯病人和其他方式发现不了病症的情况出发,他认为唯有PT才能帮助做出准确的诊断。道理讲得明白根据也让人信服,罗伯逊当即陪同卓守则和智新直飞纽约。在纽约等了一个礼拜,花了一万三千美元,PT显示屏上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病灶的痕迹。
“这孩子非常健康,比我见到的所有孩子都要健康,OK!”医生特意模仿中国人的习惯,把大拇指在两人面前晃了几晃。
一方面是“无异常发现”和“非常健康”,一方面是呆头呆脑,十四岁的大小伙子连一年级的课程也上不下来。可天底下解不开的疑团多了,说不清楚的怪事多了!宇宙实在是太大太深奥,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粒尘埃。问题倒是检查的希望、治疗的希望没了,智新还要不要回去?回,智新本人到无所谓,卓守则的人就丢大发了:天知道四叔他们张扬鼓噪,落下的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三叔说:“要我看,既然来了就不用急着走,让智新在这儿观察一段再说吧。”
卓守则明白,所谓观察不过是一种托词。可这么一个呆子回去,除了给看笑话的人提供素材还会有什么意义?这样也就应了,回国后一次性给三叔打去十万美元的生活费,随之就把智新丢到脑后,把振兴卓家的心思,集中到多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上了。
多生几个儿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因为麦香已经生了一个儿子,第二次怀孕被发现后,镇、村负责计划生育的几个人找到门上,非逼着流产不行。卓守则甩出五万块钱好歹把事情压下了;可没想年传亮知道了,让人一封信捅到展重阳、谢清面前。展重阳、谢清派人把麦香从小洋楼里引出来,不由分说送进医院就做了引产手术。卓守则且悲且愤且没了办法,但振兴卓家只有两个孩子,其中还有一个呆子是不行的。卓守则只好以另买一套住房把麦香和孩子养起来为条件,逼着麦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另外娶回紫荷。紫荷认准生孩子是她一个初婚女人的基本权利,没等有人注意便悄悄地怀上和躲到几百里之外一个亲戚家里,直到孩子生下和过了百岁才回到村里。这样卓守则就结了三次婚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智新去了美国,余下的两个不用说都是心肝宝贝。三个女人中除了青草每年只给个生活费,麦香那儿是钱照给人照去,与离婚前并没有多少不同。卓守则守着两个女人两个孩子,今天逗逗这一对明天亲亲那一双,过的是与父亲当年差不去多少的日子,心里的那个甜和美,也就跟蜜水奶水似地喷涌不止、荡漾不止。
更加甜美,更加喷涌和荡漾的还是美国传来的消息。那消息说智新的病突然好了,不仅痴呆不见了,显示出来的聪颍和才智连罗伯逊也感到惊讶!第一次是三叔来信,卓守则说了一句:“好,这老爷子看来是糊涂了。”就把信丢到一边。第二次罗伯逊来信,卓守则认定情况可能是有,只是暂时现象,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状。两封信没回,接下一封信的抬头和落款上出现的就是“爸爸您好”和“儿智新”了。卓守则看过就坐不住了,当即拨通了洛杉矶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是三叔有些颤微的声音:“喂。”
卓守则说:“三叔吗,我是守则啊。你们来信说的智新的事儿到底是真的假的?”
三叔说:“怎么还真的假的,智新不是给你写信了吗?假的那信写得出来吗?”
卓守则说:“智新在吗?让他接电话行吧?”
“行,干吗不行呢!智新!智新……”
电话那边响起了叫人的声音。声音过后传来一声“哎”和走路、抓电话筒的声音。再后来一个清晰年轻的声音便出现了:
“喂,是爸爸吗?我是智新哪。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尽管土得掉渣的东沧口音已经不见了,进到耳朵里的是智新的声音,卓守则还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智新?你是智新?你真的是智新?”
“爸,你怎么了?我不是智新是谁呀?我就是智新哪!”
“那……这么说你真的好了?真的不痴不呆了?”
“爸,你干吗盼着我痴呆呀?医生说我本来就不痴不呆!你看我像是个痴呆的样儿吗?”
对话进行,卓守则问了不少问题,包括智新小时候的事儿,对方都一丝不差地做了回答,那让卓守则惊诧不已,说:“那……那以前你怎么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呢?”
“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没有啊,我可是什么都明白的。”
“什么都明白?那你怎么还那么痴呆呀?”
“爸,你你你怎么这这这……么说话呀!”
“你这不是还结巴吗?”智新自小不但痴呆而且结巴。
“谁谁谁叫你故意急急急我的了,你急急急我能不结巴吗!”智新沉静了沉静说:“要不我给你背两首诗行吧?‘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烟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智新的病的确是好了!智新的确是不痴也不呆了!智新……没等电话里的古诗背完,卓守则的泪水和鼻涕先已淌了一个满脸和满腮帮子都是。
放下电话,洗干了脸上腮帮子上的泪水鼻涕,卓守则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尽快接智新回国,让东沧和海牛岛的亲朋好友们,让年传亮和他的那伙猢狲兔崽子们,都来看一看他的“大命”的儿子——他想起多年前留下预言的章大仙来了。看一看他卓家后代的才智和风采!也让智新——他和卓家的“大命”的儿子,看一看他卓守则和卓家的过去与现在!一小时后电话打回太平洋对岸。第二天一早,一封航空信又紧随而去。内容全是回来!回来!赶快回来!再接下就是催,一遍一遍地催,反反复复地催,催完了智新催三叔、催完了三叔催罗伯逊……一直催了将近一年,催到卓守则眼睛冒火了,太平洋对岸那边才总算是买好了回国的机票。
飞机预定在青岛着陆,着陆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卓守则十二点就到了机场。到了机场先拣智新喜欢吃的东西买了一大包,接着又挑了两双鞋两件T忤衫一套休闲装。要交钱时又忽然想起智新走了四年多,长得多大多高实在说不准,只得把鞋和T忤衫、休闲装放了回去。接下就是等,耐心地、满怀喜悦地等。好不容易等到飞机着陆的消息,又站到大厅的围栏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有人出来了,先是一个,接下是几个,再接着是一个连着一个、几个连着几个,直到人走光了,却还是没有见到智新的身影。卓守则好不奇怪,说好的这趟飞机呀!他急忙向服务台那边去,转身却发现一个高出半个眉头的大小伙子,正对着自己在笑。
“哎呀智新,是你呀!我怎么就一点都没认出来呢!”卓守则一手拍到了大小伙子的肩上。
出国四年,智新确是变出一个人。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一张青春溢漾的面孔,一袭弹性十足的牛仔裤,一双白底上印着蓝杠的耐克旅游鞋,一件印着大写英文字母的短袖衫,再加上一副高挑健壮的身材,映进卓守则眼睛里的是一个神彩飞扬、英气逼人的大小伙子了。
大小伙子叫一声:“爸。”就找不出别的话了。
从智新嘴里卓守则知道,智新是在去年秋天跟随罗伯逊到科罗拉多大峡谷旅游时,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脑袋和口舌灵巧起来的。科罗拉多大峡谷是世界七大自然奇观之一,在一条长达三百五十公里深达一千八百米的天然峡谷里,汇集了亿万年的自然造化和鬼斧神工。为了感受大峡谷的奇异和诡谲,智新和罗伯逊先是骑着毛驴下到深不可测的谷底,而后又乘坐直升飞机从峡谷中间缓缓飞过。从进入大峡谷的那一刻智新就觉出心胸的鼓荡和意气的升腾,及至飞机把他送上海拔二千二百多米的雅瓦排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已经是一个与往日绝缘不同的智新了。智新的故事在硌杉矾轰动一时,成了众多难以理喻的东方神话中最新的一个。
面对不争的事实,卓守则想起当年的诺言来了。“我要是发了大财第一个请的就是你!”他其实是早就发了大财的,只是由于智新的“大命”没有被印证,才不愿意相信那与章大仙有什么关系罢了。如今智新的预言也开始被证实,他再不去答谢就没有理由了。这样智新回家的第三天,卓守则便带着他向十八里滩赶去。进了十八里滩才知道章大仙早就不叫章大仙而叫章大师——气功大师了,章大师也早就不住十八里滩而住圣子山了。圣子山是道教圣地,龙脉绵延,山环水抱,流水潺潺,古木欣欣,把气功的大本营安在那儿确是见出了章大师的不同凡响。捐了一万块钱,又送了几袋海参海米,负责接待的吴老师才好歹把卓守则、智新引到了章大师面前。章大师之为大师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身长襟布扣的学者服,一双亚麻编织的布底鞋,一头齐齐整整的银发,再加上一张透着枣红的面宠,确乎有了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他听卓守则和智新讲过情况,说:“好!东方神话……本来就是东方神话嘛!我早就说卓家还有兴旺的时候,这不看见了嘛!”
“那……智新这样,也总得有点说法吧?”
卓守则期待章大师还像当年那样,说出让他也让智新和世人更加惊叹的预言来。
章大师笑笑说:“这‘东方神话’四个字你懂吧?那是随便说说的?你仔细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从圣子山回来,卓守则果然把“东方神话”几个字琢磨了不下几十遍,认定那专门是对着智新和卓家来的,心里越发美得如同坐了云彩。他带着智新连续拜访了东沧和海州不少头面人物,把当年章大师怎么预言的,后来病怎么好的,这一次章大师又是怎么说的,不厌其烦地做着介绍。智新对章大师且信且疑,对父亲的介绍更是不以为然,走过几天就再也不肯了。这样卓守则只得告一段落,接下把卓家的历史一遍遍地给智新讲起来;讲的全是卓家如何如何对年家恩大如天,年家如何如何对卓家忘恩负义。开始智新只是默默地听,听得紧张也听得义愤。可听了几天就听出疑惑来了,说:“爸,你干吗老讲这些呀?不会是让我回来替你和我爷爷报仇的吧?”
卓守则被问了一个怔愣,说:“这孩子!你是卓家的老大,卓家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爸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你不知道行吗?这不单单是个报仇不报仇的事儿懂了吧?”
智新似乎懂了,把脑袋点了几下,又似乎越发懵懂了,眼睛里闪过几缕茫然的光波。卓守则看出不行,那天摆起一桌酒席,把四叔、卓守礼和卓家几位有头有脸的人找进门。席间说了不少祝贺智新的话,也说了不少卓家的苦难和屈辱。因为是大家说,你一言我一语,智新的好奇心被说得动了,不少原本进不到脑子里的话和事儿,有意无意打下了印记。因为座上还请了一位正在为卓守则写书的作家,话题也就说到准备出版的书上,说到卓立群被枪杀那一段要不要保留上。作家是省里一位创作员,姓魏,据说是影响大得不得了和跟上边的大人物铁得不得了的。他的意思是保留,说那才是全书的“戏眼”,少了那一段后边好多事就很难说清楚;再说一个自小靠做小本生意发了家的民族资本家,能跟共产党国民党、共军国军扯上什么瓜葛!凭白无故被枪杀了这么多年,连几句公道话都不兴说吗!这一说四叔就抹起了眼睛,说:“惨哪!惨哪!只穿了一个花裤衩,还让血染得黑糊辘涂的。”卓守则面前就出现了那个像狗一样倦曲着、上面还落了一层苍蝇的身影,眼睛里就弥漫了一层水雾。
卓守礼问:“那么当时说海州分区差一点被消灭是因为二叔送了情报,到底有没有根据,凭的是什么?”
四叔说:“屁!还不是因为你大伯在那一边是上校参谋长,想找个垫桌子腿的出出气!”
卓守礼目视卓守则问:“上次你去香港时大伯是怎么说的?到底有没有送信这个事儿?没有,这个案不翻过来是不行的!”
卓守则说:“就算没有送信的事儿还有大地主大资本家那一条呢,你想翻就翻了?再说大伯当时病得那么重,我问得出口吗?”
卓守礼说:“那照这么说,这个冤案就没完没了地背下去了?”
卓守则说:“那不就在咱吗?现在又不是过去,你想背背,不想背扔了谁还怎么着了?”
魏作家说:“这才是呢!这都什么年代了!要不当初我给卓总说这本书一定要写,这不是你一个人一家人的事儿,是牵扯到不少人不少家的事儿!”
卓守礼说:“这么说你对那段历史,体会还挺深的?”
魏作家说:“今天没外人我就说个实底吧。我爷苦了一辈子置了九十亩地,雇了几个人还是忙时来闲时候走,到了一个大地主扫地出门,把我们这些儿孙辈也压了二十几年。共产党那真是罪责难逃!”他见卓守则显出几分不自在,连忙声明说:“我是在这儿说,到外边那是严得很,谁也别想抓住半点把柄。”
卓守礼说:“那你觉着老爷子这一段是得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