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惊且喜地听过智新的故事,且惊且喜地看着已经高过自己一个脑袋的大小伙子,华云说不出的激情奔涌。且惊且喜地看着凯华,且惊且喜地听着汉语和哈语朗读的诗句和警句,卓守则说不出得激情奔涌。海牛岛、母亲、嫂子……该问的都问过了,该说的都说过了,卓守则忽然跳起来,喊着:“进山谷啦!进山谷啦!”
“进山谷啦!进山谷啦!”华云立刻发出了响应。
“噢——进山谷啦!进山谷啦!”智新也把凯华举过了头顶。
领着凯华拉着智新,卓守则和华云出了黑蜂房,出了木栅栏门,朝向当年那条山谷奔去。山谷还是那么长那么宽。山谷里的云杉、胡杨、红桦林、橡树、葛拉草还是那么繁茂。山谷里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还是那么欢腾。山谷里的鹰、鸟、燕、蝶还是那么漫舞轻歌。卓守则说咱们再来一次赶马吧!一行人于是排成一字阵列,朝向山口那边推进,推进……伊犁马逃逸了。短尾羊冲阵了。长角牛狂奔了。獾兔和狐狸从裤裆下、人缝里逍遥了……欢声笑语。热火朝天。汗流夹背……终于坐到草地上,智新一边帮着凯华捉着蚂蚱一边教凯华学起英语。卓守则与华云则像当年一样坐在海绵似的、一直铺向天边的大地毯上,尽情地享受起太阳和清风的恩惠。
卓守则说:“多少年了到底又有了一回!二十几年前我心里最看重的是你,二十几年后我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你!”
华云对自己带着凯华进疆时得到卓守则的特别关照心存感念,却并不愿意接受卓守则的表白,说:“不一定吧?二十几年前我信,二十几年后就未必了。”
卓守则说:“怎么个未必?那年如果不是你变卦,现在都该是老夫老妻了。”
华云说:“说得好听!你要的是抱窝的老母鸡又不是爱情,这一点我还分得出来!”
卓守则说:“我就怪了,你怎么就非得把爱情跟生孩子对立起来呢?英国一个电影名星,生了十个孩子还幸福得跟天仙似的。”
华云说:“你说的是三十年前吧?现在的女人要的可是情感和自由。再说你不把爱情和生孩子对立,干吗离一个又娶回一个?你不是要超过你父亲吗,三个老婆三个孩子就真的满足了?”
华云的话说得卓守则心里一阵扑腾:离家前他一直在筹划与紫荷离了、再娶一个大姑娘生个女儿。但这是最高机密,他可不愿意让华云知道或传出风声,便连忙转了话题说:“得了,我知道说不过你。说不过不说了行吧?哎,以后你怎么打算的,总不能就这么在草原上待一辈子吧?”
华云说:“待一辈子才好呢!这儿人好地好,世外桃园似的,哪像东沧和海牛岛,有那么多跟你这种满肚子坏心眼的人!”
卓守则笑了,说:“我卓守则天生是吃五谷杂粮、喝地瓜干子酒、放大臭屁的俗人,当然不能跟你和楚老比了。哎,楚老说大乳峰那儿有暖冰矿,让他领咱们也去开开眼行不行啊?”
华云说:“那可是他的圣地,你真想去,还是自己跟他说吧。”
从草原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卓守则真的把去大乳峰看暖冰矿的想法说到老科学家面前。老科学家先是不吭声,华云把智新拉出来,说智新身在美国难得回来一趟,让他开开眼界或者到国外去宣传宣传总没有坏处,老科学家才点了头。
第二天日出上路,中午时分,老科学家和华云、卓守则、智新就站到大乳峰的一处山脚下了。这是一个冰雪的世界、银盔玉甲的世界。脚下是冰雪和银盔玉甲,身边是冰雪和银盔玉甲,头顶和目光所及的一切地方都是冰雪和银盔玉甲。只有太阳是金色的,那么低那么近那么骄艳,不一会儿就把满世界的银盔玉甲变成了金盔金甲。满眼的金盔金甲使几个人如登天阙,眼前一阵飞瀑流彩,眼睛竟然就睁不开了。
“楚老,不好,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哎呀,我也看不见了!”
“楚爷爷,我的眼睛老是流泪,这可怎么办哪?”
“别着急,”老科学家拿出防雪镜,“戴上就没事儿啦!”
果然,防雪镜戴上后,众人立刻解脱了出来。
几个人随着老科学家的脚步,登上一道平地,智新禁不住对着远方喊起来:“啊——我来啦——”
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雪山仿佛被惊醒了,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回声。华云拉开架势也要喊,头上那顶帽子忽然滚落下来,被风吹着向一道漫坡滚去。华云连忙去捉,智新也赶紧帮忙;这样,帽子像一只鸟儿在前面飞,华云和智新像两只鹰在后边追,一直追了十几米,追到一道深不可测的雪谷前才捉住了。老科学家和卓守则吓得脸都青了,华云一阵得意竟然笑起来;先是咪咪地、咯咯地,接下是朗朗地、哈哈地;笑成了一串,笑成了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把卓守则震撼了。记忆里如此甜美酣畅的笑声至少要追溯到二十几年前。那是甘霖和阳光般的笑声啊!那是曾经滋润了他的心灵和生命的笑声啊!一刹那间华云仿佛又成了一位玖瑰花般的少女,在用白雪搭起的舞台上,跳起了《天鹅湖》动人的舞步……
卓守则眼前发潮,智新却眯着眼,说不出的多少向往和联想。
“注意走好,前边马上就到了!”老科学家一边喊着,一边带着众人向冰崖上攀去。
冰崖说不上很高却只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老科学家把华云、智新几个领进一个天然冰洞。冰洞从外边看窄窄的、矮矮的,进去以后却豁然洞开一方高阔浑圆的天地。太阳被挡在洞外,银盔玉甲和金盔金甲被挡在洞外,出现到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只有在童话里才可以见到的世界:巨大的比水晶和钻石还要晶莹百倍、纯净百倍的冰结石,把洞内变成了一个光灿灿、暖融融的世界,一个古朴奇拙、千奇百怪的世界。置身于这个世界,耳边悠悠地好象有乐声在响,面前淡淡地好象有花香在飘;华云、智新的身心仿佛都被融化净化了,变成了一朵鲜花,一泓清泉,一片绿叶,一帧祥云。
“这就是暖冰矿看见了吧!”
老科学家说,当地牧民们传说大乳峰是天山之母的一只乳房,果真如此,暖冰矿就是天山之母的乳汁了。它来自于亿万年前的冰雪,却没有了冰雪的寒冷。它冰清玉洁玲珑剔透,带着天地的灵气和芬芳,可以消融和涤荡人世间的一切污垢和腐朽,还人类社会一个纯洁无比、明亮无比、温馨无比、美妙无比的境地。更奇的是暖冰还可以进入灵魂,依据灵魂的不同显示不同的颜色和温度。老科学家说根据他的测算,这里的暖冰矿不少于五千万立方,一旦开发出来,便足以使中国乃至于世界变一个模样。但暖冰矿的开发,没有一大笔投资和一大批纯洁无私的人是不可想象的。眼下的问题是想开发和净化这个世界及心灵的人拿不出那么多钱,拿得出那么多钱的人又不愿意开发和净化这个世界及心灵。
“来你们两个,站到那边去。”好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老科学家把华云、智新推到一方偌大的暖冰石前。
“你们看好了。”随着老科学家的话,暖冰石里映出了两个冰清玉洁、晶明透亮的身影。
“呀!”华云、智新一声惊呼。
“你们再闻闻。”老科学家笑眯着眼。
华云、智新沉下心,果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令人神爽气清的芳香。
“哎呀,这可真是太神啦!”华云、智新惊喜交并。
卓守则且疑且惑地走上前去,说:“我也试试行吧?”老科学家说:“怎么不行呢。”然而当他站到暖冰石前时,暖冰石里映出的却是一个扭曲了的、灰头土脸的身影,空气里飘出的也是一股说不出的腥臊气味。
“哎,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卓守则一边打着回旋一边用力地抹着眼睛,暖冰石里映出的依然是一副让人难以置信的情景。他眼睛歪斜着,嘴巴也合不起来了。老科学家看得明白,哈哈一笑,只管带领三人出洞,朝向山下走去。
“看来你们都是脱离世俗的人,只有我是在世俗里混呀!”走下大乳峰,走在松软青绿的草地上,卓守则自我解嘲地发着感慨。
华云说:“没有人非让你在世俗里混吧?你也完全可以脱离世俗变成另外一种人吧?”
卓守则说:“脱离,脱离到哪儿?世俗就是世俗,没有世俗,人的食欲、贪欲、性欲、玩欲、财欲、官欲,还有好多好多的欲到哪儿施展去?所以我说离开了世俗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在世俗里混得了!”
华云说:“你讲的是一面的理儿。人离了世俗没法活,可人要是一味地沉在世俗里,跟牛、羊、狗、猴子还有什么区别?”
卓守则说:“你以为呢,人和动物本来就没有多大区别——行了,我不跟你争,反正是让我在这儿待一辈子我是坚决不来!”
华云说:“谁让你到这儿待一辈子的?你可真能胡扯!我说的是即使人在世俗,心灵干净一点总还是应该的,这也不对?”
卓守则说:“那不过是你的愿望。世俗本来就是灰不拉土的那副模样,你非要一个人净化、变得雪白雪白?那吃亏和遭殃可就没有别人的啦!”
话不投机只得打住,卓守则和华云只得把话题,转移到几棵据说是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的胡杨树上了。
在库尔德林大草原渡过五天难忘的时光,智新就要返回美国返回学校了。返回的前一个晚上,他向已经亲得不能再亲的华云姑姑讲起回乡以来父亲向他灌输的种种种种,请教华云姑姑该怎么办才好。
华云说:“你先说赞成不赞成他的那些说法和做法吧。”
智新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还只记着自己和卓家的那点事儿,也太让人瞧不起了!”
华云说:“那你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个年轻人,不听大人老人的话肯定不会有出息;可要是什么都听大人老人的话,就更不会有出息了。这个话你懂吧?”
智新把那话咂摸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华云姑姑,我就真是奇怪,你怎么会不是我的亲姑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