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作家说:“那当然。不要说送信的事儿拿不出根据,就是拿得出根据也是各为其主,比起逃到台湾的那些人屁都算不上一个!那些人成了座上宾和这委员那委员,老爷子倒还……当然了,卓总要是让删我就删。不过这个材料我是绝对不丢的,起码得写出部小说来。现在全世界都讲保护人权尊重人性,你侵犯人权摧残人性,我喊几声冤枉都不行了?这我可做不到!”
卓守礼说:“行,这才叫有种!五七年的错误承认了,六O年、六四年和文革的错误承认了,再往前为什么就不承认了呢?”
卓守则说:“你们也不用说那么多,这个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试探试探再说,要是留不住,我可是寄希望于魏作家的小说了。”
魏作家胸脯一拍说:“那是!说不定还捧回个大奖来呢!文艺界是越戳得狠戳得痛越有人给你叫好,不信你们就等着瞧!”
话题到此结束,酒宴到此结束,智新仿佛明白了许多也仿佛糊涂了许多,没等众人出门他就有点结巴地对卓守礼说:“叔,我怎么觉着你你你们讲的那些,挺没有味味味儿的呢!”
单靠讲肯定是不行了,卓守则寻思着得出去,让智新有点实际体会和感受。想法一露立刻得到响应:回美国的日子越来越近,智新可不想闷在家里老是听那些没滋没味的老皇历。
两个人的想法合到一起,要去的地方随之确定下来:那一是深圳,二是新疆。
去深圳,卓守则要看的是当年逃亡时的那片荔枝园和草厦子,是那条埋死尸和逃港被抓住的深圳河。荔枝园和草厦子是一进深圳就知道白想了的:扑面而来的除了高楼大厦、花园大道还是高楼大厦、花园大道,连一片原来意义上的果园也难得见到了。人住下,打了一辆的士,在高楼大厦和花园大道中转了两个小时,也只是大概找了一个方位。深圳河还在,除了河堤经过整修,河边的平房变成小楼、小路变成大路,并没有太大改变。沿着河堤走进河滩,卓守则讲起当年被人拉来掩埋死尸的情形,讲起冒着子弹和强光灯外逃的情形,不一会儿就把智新眼睛里讲出了火花。
“爸,那要是当时你被打死了,就白死了吗?”
“不白死了怎么着?说不定你脚底下就踩着几个死人,哪一个还能活过来不成!”
智新急忙低头搜寻,确证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时,脸上才算是平稳了。
“那……那要是你那会儿死了,就没有我了吧?”
“怎么没有?要是那会儿我死了,说不定这会儿你正在给那几棵小草上营养呢!”
那说得智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惨!可真是太惨了!”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严峻和悲伤。
沿着河道下行,来到当年被捕的那片滨海的河滩时,卓守则在一座小沙堆前坐下了。往事已经变得淡而无味,悲哀却有如高天之云、大海之浪,冲击着、缠绕着,使他仿佛变成了一尊悲天悯人的佛雕。智新理解爸爸的心情,却只坐了几分钟便走向旁边的草地;在草地上徜徉了一会儿又去到水边,洗起了手和脸。手洗净脸洗净了,一路的风尘、一身的风尘、一肚子的风尘洗净了,才回到小沙堆前对卓守则说:“爸,咱们也该走了吧!”
他满脑子都是未来,也不愿让爸爸过多地沉湎往事。卓守则被叫醒了,好一会儿才不无惆怅地站起来。
从河滩出来,来到当年那个穷得出了名后来又富得出了名的渔民村时,卓守则与一位散步的老人聊起了天儿。他问老人记不记得当年这里逃港的人多得数不过来、死的人埋不过来的情景。老人嘴角一笑,说:你也知道那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儿的?卓守则说我就是当年在这里埋过死尸,也差一点把自己埋在这儿的人。老人嘴角又是一笑,说这个村当年没埋过死尸和没差一点让人给埋了的找不出几个,现在你再试试,有走的才是怪了!卓守则为着让智新能听明白,问那是为的什么呢?老人说邓小平有话呀,你那个政策有问题呀!卓守则说邓小平有话?我可是一点都没听说。老人说那是文革后期邓小平复出后,一次到广东视察,听说深圳河边逃港的人越来越多,边防部队打死了那么多人也阻止不住,说:还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呀。那时的不少人,包括汇报的人都不理解是什么意思:逃港属于叛国投敌,对于叛国投敌除了抓捕只有开枪,全世界都是这么做的,我们的政策会有什么问题呢?直到改革开放,逃港的人回来了,向外赶也没人再走了,人们这才明白了邓小平的本意和非同寻常之处。
卓守则是第一次听人讲起这件往事,第一次知道邓小平当年说过这样了不起的话;细细体味,他甚至于把邓小平的口气、表情,包括四川话的悠扬起伏也想象出来了。
“谢谢你老伯!特别地谢谢你老伯!”卓守则拉着智新站到老人身边,以深圳河和渔民村为背景,留下了一张合影。
从深圳河回来,智新果然受到了触动。他问:“爸,你当初逃港时没想会有今天吧?”卓守则说:“那会儿连第二天脑袋还在不在也说不准,还今天!”智新说:“你当时特别恨那些坏人是吧?”卓守则说:“不仅当时恨现在也恨。你没听人说不懂得恨就不懂得爱吗!”智新问:“那你是不是觉着我大爷爷他们不去台湾中国就好了?”卓守则说:“你大爷爷他们?这跟你大爷爷他们什么关系?你大爷爷他们当年要是真好、真有能耐,还至于让人家赶到台湾岛去吗?”
智新有些迷茫了,说:“这么说你也是拥护改革开放的了?”
卓守则被问得些懵了,说:“你爸恨的是那些坏人,怎么会恨改革开放呢?没有改革开放你爸能不能活到今天,咱们卓家断没断根儿也难说得很!坏人是一回事儿,改革开放是一回事儿,这可不能搞混了啊!”
智新这才笑了,说:“那就行!我们在国外的同学可都是拥护改革开放的!”
卓守则哭笑不得也喜出望外地拍着智新的肩膀说:“哎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呀……”
有了深圳河的一番感受,智新对华云当年帮助父亲逃命和阻止父亲逃港的行为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劲儿地催着要去新疆,要见华云姑姑。旧地重游,同样勾起了卓守则对华云的思念,对库尔德林大草原的思念。当晚两人便买了经由乌鲁木齐去伊犁的机票,第二天傍晚时分,便出现到华云面前了。
华云来到库尔德林大草原已将近四年。将近四年里,凯华从一个黑黑的小肉团,变成了一个在草原上四处奔跑的小哈萨克——草原上的哈萨克牧民,皮肤黑黑的鼻梁高高的,与凯华确有不少相似之处。四岁的小哈萨克,每天都追在华云身后喊着“妈妈妈妈——老师老师——”追在老科学家身后喊着“爷爷爷爷——老科老科——”随着凯华长大长高,华云不仅学会了照料孩子和养蜂,还学会了说哈萨克话跳哈萨克舞,学会了吃馕、喝奶茶、弹冬不拉。一所牧民小学,更是把孩子们稚嫩悠扬的歌唱,传遍了浩茫古老的草原:
加克西玛——你好
翟仑木——草原
阿它——马
伊犁阿它——伊犁马
可日——羊
夕日——牛
他马克什——吃饭
热合买提——谢谢
合试里冬试——再见……
凯华也是妈妈的学生。长了本事的凯华经常又用汉语或哈语,考着妈妈和爷爷。
“妈妈妈妈,布拉克是什么呀?”
“爷爷爷爷,泉水怎么说呀?”
妈妈或者爷爷也总要变着法儿考一考凯华,让凯华在课堂之外把学到的词句再复习几遍,或者再学一句新的。每到此时,暖暖的黑蜂房里,绿绿的草地上,这个特殊而又幸福的小家庭里,总会溢满欢笑。那是人世间最美好最动人的欢笑了,华云经常都要情不自禁地落下热泪,老科学家经常都要情不自禁地落下热泪。
老科学家养了几十年的黑蜂也喝了几十年的黑蜂蜜。百花的精华、山区草原和大自然的精华,给予了他一副云杉般挺拔健壮的身躯。除了养蜂,他最大的心事还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大乳峰上。每过一段时间他总要到那儿去一趟,每次去过回来总要唏嘘一番感叹一番。由于他的努力,乌鲁木齐和北京、武汉的几个权威人物都曾来过看过;来时看时兴奋不已激动不已,走后看后却又声息全无。那使华云不得不想出种种办法,一次又一次地抚平老科学家心中的伤痛。远离东沧远离家乡,华云同样无时不思念着家乡和亲人。晨玉的来信,带给华云的总是说不尽的欢欣和满足。晨玉要考大学了。晨玉要去日本读书了。晨玉进到京都法学院了。晨玉的日语水平通过考试了。晨玉的英语考试过关了。晨玉登上富士山了。晨玉要去西欧考察了。晨玉……每到夜深人静,每到面对草原的清风明月,海牛岛、东沧、青岛、京都,晨玉、水娟、丹露、凯利、卓守则、年传亮、展重阳……都会不约而同地、争先恐后地出现到她的面前,使她每每激情澎湃、夙夜难寐。恨和爱似乎都被时光过滤了,留下的只有温馨和思念。那其中也包括了凯利。那第一次见面时的热烈,那要求“谈判”时的无赖,那受到警告时的惶惑,那求婚和撕掉电报电传时的决绝,包括那强暴时的恶狮般的凶猛和蛮横,都似乎变了味了,变成了令人回味的美酒和佳肴。
卓守则和智新的到来绝对有如天神降临,望着两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华云一声惊叫:“哎呀我的妈呀!”就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