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传亮静静地听。有关卓守则引资和兴办卓氏公司的事儿,年传亮知道得清清楚楚。那里边确有上级压和任务压的一面,也确有展重阳为着给自己争名声不惜一切的成份。一上来他有过疑惑,想想政治需要对于展重阳这种人永远都是最高原则,也就释然了。联想起展工夫为着卓守礼当兵和卓守则盖小洋楼,不惜把自己向死里打的往事,他心里说这或许与展家的遗传基因也有点关系?
展重阳说到这儿打住了,后边的事儿就一句不提了。夫妻面前不说真,说了真打光身。官场上的朋友之间,更是没有隐瞒就没有合作。譬如现在,假如年传亮什么都知道了,自己能不能在这所屋子里坐下去怕也成了问题。
“卓守则这小子天生不是个玩艺儿!不少人看他这一次人五人六的,可不知道中间他使了多少坏劲!就说厂址吧,一上来他非得回海牛岛,非得把厂子建到海牛岛村口上不可。我说你这不是找事吗?年书记是谁你不知道?硬是没理他那个茬儿。这要不是上级压着,我早就把那小子赶到关东山喂狼去了!妈拉个蛋的!”
展重阳说得义愤填膺骂得咬牙切齿。卓守则要把厂子建到村里的事确曾有过,展重阳把年传亮肯定不会同意、闹不好还得引出大麻烦的话说过卓守则并没有坚持。展重阳之所以把这件事挑出来大骂一通,完全是因为要想赢得年传亮的好感,凭直觉,没有这么一通无论如何过不了关罢了。
那骂果然在年传亮脸上泛起了笑影。卓守则想把厂子办到村里的话他是听说并且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的。事情不了自了他猜想必有原因,听展重阳一骂才知道了内情。他长舒一口气,又摆了摆手,算是把这一段心中的郁闷和对展重阳的不满丢到一边去了。作为一个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几年的人,这种事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从来都没有较真的意思;保住自己和村里不吃大亏、不受大损失,也就算是最高目标了。
接下说的是工作上的事儿,镇上准备干的几件事儿,都是用不着下边出钱出力、明摆着对群众有好处的。再接下才说到了市里换届和哪些人有希望当副市长的事儿上。
“你哪,差不多了吧?”
“说是进了大名单,总共六个人,起码还得刷下一半。”
“那就有希望。”
“希望有什么用。听说那些家伙都跟疯了似地到处活动,就我一个老老实实待着,到了刷的还不肯定是我。”
“那你也活动啊。范书记不是对你挺欣赏吗?”
“欣赏是欣赏,关键时候盯不上,再欣赏也是白搭。”
“不会吧?老范这个人还是挺重感情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范书记昨天进了栖霞山,今天省和海州不少人就找来了,说是还有副省长一类的大人物。你想想,就是你是范书记,一边是省和大市的领导,一边是咱这种话也没人帮着说一句的小娄罗,你怎么办吧?”
“这么说也太不像话了!”年传亮显出几分冲动,“范书记在栖霞山准成吗?”
“那肯定是错不了,不过听说是谁也不见。”
“那……那依你说,我要是去找一找,是有这个必要还是没有这个必要呢?”年传亮已经猜出展重阳的来意。
展重阳说:“哎呀年书记,这还用说吗!你要是出面,那可是比谁都强!我们这些人你也知道,一辈子奔的不就是个位子吗!关键时刻,我可是就靠你年书记、年大哥啦!”
年传亮笑了。对于官场上的人和事他见得多知道得多,只要可能帮着说几句话的事儿也干得多。这也正是他在东沧和海州这片地面上呼风唤雨左右逢源的重要原因。对于展重阳最近一段的表现他尽管有气,却也知道其中有许多原因,而且眼下毕竟是关键时刻,展重阳又亲自求到了自己面前。
“这样,”面对展重阳诚惶诚恐的目光,年传亮露出了几分豪气。“我抓紧去一趟栖霞山,该说的话我替你说去。不就是一个副市长吗,什么了不起的!”
年传亮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进了栖霞山。进栖霞山范江南明令手机不开、电话不接、来访不见;然而看着秘书送来的名片,还是不得不打破了自己宣布的禁令。
会见在颇具江南韵味的翠竹轩,范江南说今天我可是冒着违犯纪律的危险来见你的。年传亮说纪律不是人定的吗?在东沧你说是纪律就是纪律,你说纪律作废也就作废了。范江南说作废不行,作废我就不用工作了,只能说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吧。
年传亮问:“听说这次要定副市长人选不会假吧?”
范江南说:“假是不假,你为谁来的吧?”
年传亮说:“还能为谁,也就是小展吧,别人我可管不了那么些。”
范江南说:“是他求你来的?”
年传亮说:“他求我就来了?我不想来谁求也是白搭。”
范江南说:“不是说他把你得罪得不轻吗?你还给他说的个什么意思呢!”
年传亮说:“嗨,不就是几句话吗!他想让我给他当领头羊,我没给他那个脸;屁大的事一个。卓家那事儿大,你又硬是揽到自己身上,我有什么办法?”
范江南说:“实事求是,小展一上来先请示的我,是我让他去留的,留不下来我要问个为什么的。这错不了。”
年传亮说:“我不跟你论那,就说这一次有希望没有吧?”
范江南说:“要说有希望也有希望,要说没希望也没希望。大名单上有,小名单上能不能有难说。”
年传亮说:“这几年海牛镇上得挺快,不是年年是你市里的标兵吗?”
范江南说:“标兵也不一定就当副市长。名额少,上边还有不少杠杠:得有个女的吧,得有个非党的吧。其他再平衡平衡,比他强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比方那个白森林,光是计委主任当了六年。还有胡马镇的徐子兴,党委书记当了两任,全国都是拿了奖旗的……”
年传亮说:“你别给我说那些。小展再怎么着是你一手拉拔起来的,年轻,有干劲,对你也算是有情谊的。这种人你不用用谁去?再说用人这个事儿亲一分是一分,到你说了不算的时候起码他也得多去看你几趟。任人唯贤,这就不贤了?哪方面也不差嘛!”
范江南说:“你年传亮年老板的话还能没道理吗?昨天是摆情况,今天还得议论议论平衡平衡。你的意思我知道就是了。”
年传亮说:“就这么一个知道了?”
“知道了就比不知道强。”范江南这才把声音放低了,说:“放心,再怎么议论平衡,最后的板也得我来拍。”
年传亮点点头,随即起身说:“那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范江南说:“行,你告诉小展沉住气,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千万别闹出乱子来。”
两人出了翠竹轩,分手时年传亮才把两盒冻顶乌龙交到范江南手里,说:“小展送的。台湾阿里山的。我品了品,比龙井和大红袍、毛峰,确实是别一个滋味。”
站到大会主席台上,面对四百多名人民代表,展重阳露出了少有的激动。在四名新当选的副市长中,他是唯一不是靠着女同志、非党同志、上边派下来的同志走上那个位置的。那使他搏得了不少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正是在那些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中,展重阳品出了幸运和甜蜜。但从主席台下来不过十分钟,柳楠的一个传呼就把他叫进医院——展工夫已经病危两天了。展重阳来到病榻前时展工夫已经到了弥留时刻,得知儿子当了副市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撒手西去了。医生们这一次是尽了心的,那位白白胖胖的主治大夫一口一个展市长地叫着,把用了哪些好药、采取了哪些特殊措施一一地做着汇报。柳楠和展涛涛正眼不瞅一下,展重阳却一连说了几声“谢谢”。盖棺定论,作为一名战争年代立过功、和平时期有过贡献的独立营政委和老县委书记,展工夫的追悼会开得既肃穆又庄重。从追悼会上出来,展涛涛问:“爸,我爷爷活着的时候那么倒霉,怎么死了就这么了不起了呢?”展重阳把嘴张了几张,到底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展工夫去世的消息年打雷、筱月月是从报上看到的。准确地说,是年打雷从报上看到后逼着筱月月也看的。本来已经到了荣辱不惊、祸福不惊、高山坍于前江河陷于后不惊的境地,展工夫死的消息还是引起了他的兴奋,当即拄着手杖,一步一挪地敲开了筱月月的屋门。
筱月月其时正在练气功。气功练了十几年,练得身体朗朗的、精神旺旺的,与七十多岁的年龄差出了好大一段距离。唯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华云远走他乡,好多年没能见上一面。“你们告诉她,就说我和她爸才不嫌弃她和凯华呢,让她快点回来吧!”那年她对前去新疆的水娟和晨玉说。华云外逃时她大哭了几场,那哭里有爱恋也有怨恨;如今那爱恋还在,怨恨早已变成了思念。“孩子就是孩子,还分得什么黑白!那黑孩子怎么就见出不好来了?”一次她冲着年传亮说,说得年传亮没有一句回词。
练气功最忌讳的是有人干扰,筱月月见年打雷递过一张报纸,当即没有好脸子地扔了回去。
“看看!看看谁死了!”
“我管他谁死了呢!”
“展工夫!”
“谁?”报纸被抢回了,筱月月急急地翻着找着,把那条有关展工夫追悼会的新闻读了两遍。“这个家伙总算是死了!总算是死了!”筱月月关了录音机,拿着报纸在地上打了几个盘旋,又抓起电话跟两个一起练气功的姐妹通报了一通,接下便进到伙房,做起了菜。菜做了三个,另外加了一个汤和一瓶法国产的马爹利。
“来,老头子!这一回可该庆祝庆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