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爹利是几年前年传亮拿来的,一直没人动过。说是庆祝,筱月月也只是倒了一个杯底,年打雷嫌少,自己拿过酒瓶把一只能盛二两的杯子倒得只差流出来。他已经好久没喝酒了,医生说他血压太高最好把酒忌了他就忌了,一忌连喝酒的念头也忌了。
“这个东西是个短命鬼!”
他一边喝着一边给筱月月也倒起来。能盛二两的大杯倒了一半筱月月抢过去说:“我就喝这些。”年打雷却把杯子又拿回说:“是庆祝对吧,那就真庆祝对吧!”硬是把杯子倒得溢出来才罢了手。
“那东西比我还小五岁……我还好好的他倒……短命鬼!短命鬼呀……”年打雷一边大口地喝着马爹利一边骂着、嘲弄着。
“你说他是短命鬼,我还嫌他活得长了!早死十年才好呢!”筱月月也端起酒杯大口地喝着、大声地得意着。好象她被那个人欺压了一辈子,这会儿才好歹被解放出来。
“我说他是短命鬼他就是短命鬼……”年打雷喝过一杯又抓起酒瓶要倒,筱月月说:“行了行了。”伸手来夺,酒瓶却被他收进怀里;收进怀里还是倒满了,喝一口,便一边拍着手一边唱起小调来了: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是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呼嘿嘿一个呀呀呼嘿……”
调门一上来就高,歌词唱完已经高得上不去也下不来了;接下的呀呼嘿恰恰爬到最高一处时,那声音突然就有如弦断琴崩嘎然而止了。等到筱月月从欣赏和等待中惊醒过来,七十八岁的年打雷已经满面从容地驾鹤西去了。
筱月月等待的似乎就是这个时刻。她一点都没有惊慌,在地上铺了一床新被,拽着抱着把年打雷放到被上,又为他换了一身衣服;随之给年传亮和水娟打去电话,让两人明天早晨到家里来一趟,有要紧的事儿跟他们说。放下话筒,她长舒了几口气,又抹了几把脸,于是款款而起,坐到梳妆台前淡淡地化了妆,而后找出一件从没穿过的紫色连衣裙,穿好了,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了,这才来到新被子上,挨着年打雷躺下了;躺下后把一枚古铜钱放到胸口,随之两眼微迷,把意念集中到一个神秘的穴位,任随身心一点一点地羽化、飘零,羽化、飘零……
第二天早晨,年传亮和水娟准时来到城里的那个家时,出现到面前的已经是一副足以让两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情景了。
年传亮默默地跪到地上给父亲母亲磕了几个头,然后一声也没哭地走出门去,给老干部局长打去电话,要求为年打雷和筱月月举行海葬。那说出的理由是父亲海边生海边长,在海边打了那么多年仗,当了那么多年水产局长,退休后也一直把大海当成了自己的家园。那没有说出的则是展工夫死了,身为副市长的展重阳为他开了一个体体面面的追悼会;卓立业死了,卓守则和他的两个儿子为他举行了一个颇具宗教色彩的骨灰安放仪式——消息是年传亮从一张香港报纸上看到的——而无论是论功劳论贡献论业绩论品格论影响,哪怕是从地下论到天上、从远古论到未来,年打雷和筱月月都远在那两个人之上,年传亮当然不能让自己的父母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
但年打雷是抗战干部、正科局级干部,抗战干部和正科局级干部的葬礼是有规定的,海葬从来都不在规定之列。老干部局长试图说服年传亮,到北山革命公墓给父母修一块像模像样的汉白玉石碑算了。年传亮说那不行,市里如果不给老革命老英雄举行海葬,我就要自己为父亲母亲举行海葬,规模和规格还要更大、更隆重,把省和大市的领导也请来。老干部局长这才写了专题报告。专题报告没有人敢否也没有人敢批,“旅行”了好大一圈,还是范江南在上面签了“特事特办下不为例”八个字才算定下了。海葬没人搞过,整个程序和准备工作都是年传亮和老干部局一位副局长商定的。运送遗体的船只,副局长打谱从海牛岛调一只四百五十马力的钢壳渔船,年传亮则认定渔船不够档次,坚持要把渔政大队的那艘渔政指挥船调来。运送遗体和向海里抛送遗体的器械,副局长打谱从医院借两副担架或者两辆四轮小推车,年传亮则坚持由造船厂专门设计和制造两副特用的器械。关于遗体的整理,副局长打谱用白单子一裹向水里一抛也就行了,年传亮则坚持内包白单外裹红旗:年打雷是党员裹党旗,筱月月不是党员裹国旗。对于遗体入水后怎么办,副局长打谱撒几把花瓣就行了,年传亮则坚持花瓣不仅要多撒同时要鸣笛,鸣笛的时间不能少于五分钟。关于新闻报道,副局长打谱一般性地发个消息,年传亮则坚持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都要到场,要全程记录全程报道。因为海葬是市委书记拍板的,年传亮又明言有关经济和人力方面的事儿由海牛岛一力承担,副局长也就乐得做一回好人了。
从给年打雷、筱月月蒙上单子,水娟就提出了要不要告诉华云和晨玉,要不要让两人回来奔丧的事儿。“告诉她们干什么?”年传亮上来就是一句否定。晨云身在国外,进进出出不方便,不告诉也罢;华云是在新疆,不告诉将来落下埋怨水娟就怕不好交待,就乘中午没人的时候又提了一句说:“华云那儿,我看还是告诉一声好……”年传亮一下子恼了,说:“你是嫌我刚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呢还是盼着我早死?赶快给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消息压住,身在数千里之外的华云,那天早晨起来却忽然觉出心慌;躺在床上心慌,坐起来还是心慌,一阵接着一阵、一阵强似一阵地心慌;心慌的同时又落起眼泪,大把地、不由自主地、与鼻涕合到一起地落,三条毛巾轮换着擦也还是擦不净擦不及;两腿也跟面条似的,脚一挪就是一跤,身子一动就是一跤;华云只得爬在地上跪在地上,默默地,任随泪雨飞溅、涕泗横流……老科学家认定华云得了大病,一边熬着中药一边就赶紧托人找医生;折腾来折腾去一点效果没有,心想怕是要大难临头了,可第三天傍晚时分华云竟然忽然好了,好得跟往常一样,一点病的痕迹也找不出来了。那使老科学家说不出得惊诧、惊奇、惊叹……
海葬的时间选在傍晚,太阳正在向海面降临却还没有降临,天空中一片金色海面上也是一片金色。码头的高音喇叭里一直都在播放着哀乐。当周身挂满白纱,只有中间高扬着国旗的渔政指挥船载着年打雷、筱月月,载着年传亮、水娟和晨军、晨民等人,载着范江南、公达、展重阳和谢清等市镇的头头脑脑们,在一声悲壮悠长的笛号声中缓缓离岸,早已等候在码头上和海湾里的几十艘渔船也随着拉响了笛号。在十几只渔船的护送下,渔政指挥船一路前行一路鸣笛,把悲哀和悲壮撒向海天。航行持续了半个小时,直到海牛岛和海牛顶变成远方一道约隐约显的细线时才停住了。其时夕阳如球、晚霞如火、海平如镜,渔政指挥船被笼罩在一派绚烂吉祥之中。除了不远处那片海湾里的几只小渔船正在撒网,天和海仿佛都在一瞬间凝止了。
悼词是一首“献给爷爷奶奶的诗”,是由市文化馆两名诗人创作,海牛岛小学两名少先队员朗诵的。朗诵结束,特制的升降机把包着白布、盖着党旗国旗的年打雷、筱月月从舱下双双抬上舱面,又从舱面双双抬上半空,在哀乐和人们的一片注目中缓缓移向海面,尔后下降,下降,终于轻轻地、轻轻地把两人投进了大海的怀抱。
人们没有注意,从献诗开始,海牛顶那边就徐徐地响起了雾号。雾号风一般地滚动,海面上随之出现了大团的浓雾;浓雾翻卷,带动着波涛也汹涌起来。及至年打雷、筱月月的遗体被抬上舱面和被降至海面,雾号已有如雷鸣鼓震,夕阳和晚霞已被浓雾遮掩,海上也已是一片风起浪涌、涛雪连天的景象了。随着年传亮、筱月月被投入大海,一声惊雷炸响,一阵大雨突然倾盆而下,在海上和船上溅起了一层硕大的水花。突如其来的风雨,使年传亮和船上的人们都觉出了惊悚,众人或者慌忙抱成一团,或者紧紧地抓住船上的栏杆和绳缆。
“大家注意了,不要慌!大家注意了,不要慌!”渔政指挥船船长生怕出现意外,一边亲自把舵一边通过高音喇叭提醒着。可高音喇叭也突然中断了,听不到一点声音了。船长只得喝令船员们,把范江南、公达、展重阳、年传亮等人拉进指挥舱,又把船上的其他人送进舱里。
浓雾锁天,暴雨如注,巨浪腾空……大海仿佛翻了个儿,两名朗诵献诗的少先队员透过雨帘和风浪,却分明看到海牛顶变成了一只通体明亮、如火如炬的海牛,海上一队逶迤而来的龙兵,簇拥着年打雷、筱月月的遗体,围着指挥船绕过一圈,又围着海牛顶绕过一圈,悄然地远去了。
浓雾、暴雨、巨浪持续了半个小时,一阵清风拂过便嘎然而止了;天空中又出现了如诗的夕阳,海面上又出现了如画的绚烂,中断了的高音喇叭里又传出了哀乐;而不远处那片海湾里的几只小渔船,依然悠扬地撒着网,仿佛从来都没有受到过一点惊扰。
这真是神啦!太神啦!渔政指挥船上一片惊叹。
十几篮五颜六色的花瓣撒向海面,海面上顿时形成了一道彩色的波涛。“呜——”渔政船指挥船拉响了笛号,“呜——”随行的十几只渔船也拉起了笛号。
“呜——呜——”
“呜——呜——”
粗豪雄浑、悠扬深长、亦悲亦怆的笛号,把无尽的情思传向大海,传向长天,传向深遽而又神秘的远方。那一刻年传亮觉出了心海的澎湃。他知道自己又扳回了一分,年家的好运非但没有随着两位老人的仙逝而沉落,反而愈发得神奇迷离和光芒四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