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艇靠上大海湾中间的一只大船,大船是专为吃饭和海上观光设立的。参加研讨会的学子们沿着楼梯来到二层的大餐厅,智新却喊着:“三层!三层!”把众人引进三层的中餐厅。三层的中餐厅居高临下,可以尽情领略洛杉矶和东太平洋的风情,学子们争先地在餐桌前坐下了。智新还是与展涛涛坐在一起,他指指隔着几桌的晨玉说:“原先说地球村我还觉得夸张,你知道那位莫西娅是谁?就是晨玉,我们村年传亮的女儿!”展涛涛一怔,打量了几眼道:“我说呢,怎么有股子土腥子味儿呢!”智新说:“土腥子味儿,我怎么没觉出来?”又劝解道:“都是东沧来的,你总该也认识一下吧?”展涛涛一撇嘴起身走去,走去并不理睬晨玉,而是与郝真交换着名片聊起来。
因为饭菜没上,又见郝真和展涛涛聊得高兴,晨玉走到窗前了望起来。
“我可是早就听说了你的名字,在北京就听说了的。”展涛涛坐到晨玉的位子上说。“是吗?北京也有人知道我?”郝真的大学是在武汉读的,去澳洲已近十年。“不可能吧?”他说。“怎么不可能,昨天我第一个打听的就是你。头午又见你主持得那么从容、有风度。”从这次出国的本意出发,展涛涛套近乎买人情也就成了情理中的事儿。
饭菜上来,晨玉要回座位,见展涛涛已经拿起刀叉吃起来,只得另外找起地方。“晨玉!晨玉!”智新指着身边的空位子喊着:“这儿!这儿!”
晨玉得知智新是卓守则的呆儿子,又想起卓守则与父亲、姑姑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一种不自在;也担心智新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生出疏远和隔膜;见智新还是这么热情真诚,才在智新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了。
饭是中西合壁,有洋芹炒田鸡、清蒸鲈鱼、香菇鲍片煲,也有土豆沙拉、带着血丝的牛肉,吃起来也就刀叉勺筷各显其能。智新自然没有问题,晨玉在日本也时常如此,展涛涛就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别急呀。这样,这样嘛。”郝真不时指点着。
大船的位置是固定的,二层以下是固定的,三层的餐厅却一直在缓缓旋转;展现到众人面前的,也就一会儿是靛蓝无际的东太平洋波涛,一会儿是洛杉矶低矮却又色彩斑烂的楼群和绿荫了。
吃过饭回到东亚大学图书馆,第三场研讨接着开始。第三场是非主题性研讨,除了主持人,谁都可以上去发表自己的意见看法,可以是与前两场研讨的问题有关,也可以另辟蹊径。海外学子思想活跃人人争先,发言从一开始就热火朝天。听过几位发言,看看时间越来越少,展涛涛忍不住也上了台。
“同学们,海外的华人同学们,我是来自北京大学的展涛涛,我是到美国来长见识的,但听了不少老师同学的演讲,我觉得也应该把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介绍给大家。我认为影响中国改革开放深入发展的最大阻力,不是上午莫西娅同学说的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而是中国由来已久的官本位思想和根深蒂固的官僚经济体制。”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展涛涛例举了不少党政官员为了创造“政绩”盲目上马盲目投资,以至于造成重大损失的事例。那事例中也包括了海牛镇投资五千万从来都没能开工的汽车修造厂,海牛岛投资三千万只落下一片空厂房和水泥池的养鲍场。
“五千万和三千万人民币在美国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中国一个乡镇和村子就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更可怕的是在中国的乡村和城市,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这能说不危险吗?能说不危及改革开放的前途吗?”展涛涛义愤之情溢于言表。“所以我说,中国改革开放的主要阻力或危险,来自于现实而不是来自于历史,来自于官本位思想和官僚经济体制而不是所谓的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阶级斗争在中国大陆早就成了历史,家族(种族)的发展壮大,对于改革开放也是动力和机遇——在座的哪一位如果能以家族的名义从国外引资回去,我相信肯定会受到欢迎。所以我坦率地说,把阶级、家族(种族)观念当做主要阻力的观点,不过是少数心灵留下阴影的人的观点。我的话完了,谢谢!”
在学校展涛涛就一向不甘人后,到美国,她觉得如果不表现得更勇敢、更有锋芒,就肯定会被埋没;而批判,则是展示勇敢和锋芒的最佳方式。
晨玉对展涛涛一无所知,不仅对她的现在一无所知,对她的过去包括她的爸爸也一无所知;对她把官本位思想和官僚经济体制视为主要危险的观点也并没有多少不同意见,但听她把自己当成了靶子当即举手要求发言。智新却抢先一步,站到了主席台上。
“各位同学、老师,我是加州东亚大学的卓智新,我对展涛涛同学刚才发表的观点并没有什么不同看法。但我认为,她更多地是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提出问题,而莫西娅同学更多地是从精神尤其是人性的角度提出问题,两人的观点并不是根本对立的。这是我的第一个看法。第二,就我个人而言,我更赞同莫西娅同学的观点。坦率地说,我就是莫西娅同学说的另一个家族中的一员,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小时候就是在那种仇恨和苦难中长大的,几年前我回到家乡时又亲眼见证了那种仇恨和苦难留下的恶果。如果说这还是因为我心灵中存在阴影的话,那么我现在就讲两件离开我们并不遥远的生活现实,看能不能帮助同学们更好地理解莫西娅同学的观点。”
他讲的第一件生活现实是刚果(金)。那个有名的“中非宝石”之国有着二百多个部族,为着争夺钻石矿藏和牧场,多次发生部族之间的仇杀,二百五十多万人死亡,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人均收入不到一美元,百分之七十的人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他讲的另一个生活现实是卢旺达。卢旺达气候适宜、风景优美,有“非洲的瑞士”和“常春之国”的美誉,发生在1994年的部族大屠杀,却使卢旺达成了“吃人之国”、“寡妇之国”,使国家和社会倒退了几十乃至于上百年。
“中国的情况与刚果(金)和卢旺达不同,但历史上长达几十年的内战和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无论激烈程度还是残酷程度,都并不亚于非洲的部族大屠杀。何况内战和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很大程度上是与家族也包括种族之间的冲突交织一起,形成了非常复杂的关系。家族的形成和发展有其正当的理由,但在今天,在一个开放的世界里,狭隘的家族或种族观念,确实已经成为文明发展和人性解放的反动力。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把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做为阻碍改革开放深入的最大阻力不无道理。谢谢各位。”
智新的发言引来了几声叫好,一位来自于阿姆斯特丹理工大学的小伙子,讲起了一个流传颇广的现代寓言:一位天使到地球上巡视一圈之后向上帝报告说:那些地球人跟一群发了疯的蚂蚁似的,每天都在不停地争斗、残杀、吞噬、破坏,如果任凭他们这样下去,地球还能不能存在就成为大问题了。“这里说的是地球能不能存在同学们,假如地球都不能存在了,还有什么改革开放可言?还有什么经济发展、人性自由可言?所以我说,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是第一位的,但最终的成败并不取决于经济发展,而取决于能不能建立起一个公正、平等、民主、和谐的社会体系和人际关系。而从这一点上说,消除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的影响,确乎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在这里,我要特别地向莫西娅小姐表示我的敬意!”他把手从面前划过,把一个飞吻抛向空中,抛向晨玉座位的方向。
那引来一片笑声和掌声。在那片笑声和掌声中,主持人宣布第三场研讨结束、茶叙开始。茶叙是场间休息的一种。会场外摆着不少点心饮料水果,会场内拉起手风琴唱起歌,人们愿意吃就吃愿意喝就喝,愿意听愿意唱也尽可自便。在从会场通向门外的过道上,晨玉迎住智新,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说:“太谢谢了!”智新说:“我还得谢你呢!不是你还引不起我的联想来呢!”晨玉说:“那也得谢,谢谢你的联想啊!”智新说:“行,咱们就算是互谢吧!”
端了一个盘子,夹了几片芭乐、火龙果,又端了一杯香橙鸡尾酒,智新走到展涛涛面前说:“怎么样,我的发言还有点道理吧?”
展涛涛白过一眼,睬也不睬地飘到郝真那边去了。
“你……”智新一时愣住了。
展涛涛跟郝真说起一个印地安人的笑话。她说得那么夸张,说过几句就放声大笑;那神情和动作,都分明是做给智新看的。
一个问题几种看法,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大家都可以尽情发表意见、讨论争论,这在美国是一种活力的表现、相互信任和友好的表现,智新想不出展涛涛会这样回应自己。好在一位负责晚上活动的同学通知说,晚上要举办舞会,场地在二楼娱乐厅,舞伴要自己找;凡是找好舞伴的同学请到他那儿报名。智新原本的搭当是展涛涛,舞伴也理应是展涛涛;展涛涛这么一种情绪,他实在就没有了心思。
“怎么着,为什么不报名呢?”晨玉出现到面前。
“我……就算了吧!”智新转身向会议厅里走去。
“哎,你这个人可真是够戗!”晨玉一把拽住他,同时把仙鹤般的长脖子和火烧云般的面孔展露到他面前,说:“咱们可是同乡对吧对吧对吧?我大老远地来到这儿你连一次舞都不肯请我跳,这算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