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重阳说他要是能把我告成市长就好了。展重阳这边推开房门,徐茵茵那边已经扑进怀里。
年传亮说:这个公安局长我看你是不想当了!
“哎哟黑了黑了,我的宝贝丫头怎么成了小黑蛋了呢……”
从离开家门出国到回国走进家门,总共二十一天,柳楠还是搂着展涛涛亲了又亲、端量了又端量。美国十一天,洛杉矶之后去了纽约、费城、尼亚加拉。澳大利亚六天,从堪培拉到悉尼又到大堡礁。到澳大利亚不去大堡礁就跟到了中国不去长城,展涛涛的目标却不在大堡礁而在堪培拉:由于郝真的一力推荐,她的目光已经从喧喧扬扬的北美大陆转向气象万千的澳洲海岸了。
“这么说,堪培拉你是非去不可了?”
“那当然了,要不我跑那儿干什么去呀!”
“那个郝真对你那么热心,是怎么回事儿?”
“哎呀妈,你可真是!人家今年博士毕业,明年就要带硕士……哎,你不会是说我存心要去跟他碰什么火花吧?”
“我不是说你,是说他。”
“人家结婚五年,老婆孩子都在澳洲。无聊了吧?无聊了吧!”
柳楠说:“你不用无聊,你爸回来,说不清这个事儿他能让你去,太阳都得从西边出来!”
展涛涛说:“哦,你们这是算计我呀!那我说清楚了,堪培拉大学我是非考不可,你们要是再说一句郝真的坏话,可别说我把你们当enemy!”
柳楠上学时学的是俄语,但英语中enemy是仇人的意思她还是知道的,见女儿红了眼只得罢了。展重阳回来果然没再提郝真的事儿,嘴上反倒跟抹了蜜似地说:“要说别人的眼光爸爸不相信,涛涛的眼光爸爸那是一点都不怀疑。考,考上堪培拉,爸爸就是顿顿吃清水炖萝卜条子,也保证支持你把硕士博士拿下来!”
展涛涛这才把一个又大又酸的弥猴桃儿送到展重阳面前说:“行,算是合格,赏你了!”
展重阳一边看着女儿带回的礼物一边问道:“智新在洛杉矶怎么样,真的挺好?”
“他?呆子一个,原先什么样儿现在还什么样儿!”
“哎,不是说病早就好了吗?”
“好了?好了能跟年传亮的闺女一唱一合,把祖宗八代都跟臭豆腐干似地晾到美国去了?”
展重阳好不惊讶,可听过智新、晨玉演讲的内容也乐了,说:“什么阶级、家族哇,现在谁还信那个,没有的事儿!”
“这不就是说吗。人家两个还跟知音似的,你没看那天舞会,眼看就粘到一起分不开了!”展涛涛说不出是嫉妒还是讥嘲。
“这可好。他俩粘到一起就有好戏看了!哎涛涛,你不会也稀里糊涂粘回一个,让我和你妈也跟着看好戏吧?”展重阳好歹找到了机会。
“我?我要真的带回一个,那保准就是老爸最满意、天底下最优秀、站在那儿能把大半个中国给震了的,你信不信吧!”展涛涛半真半假地嚷着。
“我的天老爷!”展重阳刚要发表评论电话响了,柳楠抓起问了一声,递过话筒说:“谢清。”
谢清还在海牛镇当书记,他说乔海运最近两次找到镇上,扬言再不给他恢复名誉、职务他就要到北京告状去了。乔海运是被关了两年之后放回来的,回来后就一直没停了告状,原想告一段没人理睬也就过去了,哪想这一次又上了劲儿。
“乔海运说范书记是‘东沧第一吹’你是‘东沧第二吹’,你那个副市长完全是吹上去的,早晚得有掉下来的那一天!”
“我看他还是第一吹呢!我掉下来不掉不下来他说了算?有本事让他告,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把我告掉下来!”
谢清说:“我是担心影响不好,你现在是常务副市长,好多人都看着你。”
展重阳说:“这不就是说吗,他要是能把我告成市长,说不定我还得送给他几箱茅台呢!”
电话放下,柳楠和展涛涛都觉出不妙,展重阳却一笑说:“一个乔海运也想借经济调整闹事,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柳楠说:“你也别说,东沧一号、东沧二号还是好的,有人都把你们叫土匪书记、土匪市长了,我听了身上都起鸡皮疙瘩!”
展重阳刚当副市长时分管工业,工业要翻番离不开大投入,一次市里几家银行就是不给一个项目贷款,展重阳对行长们说:“你们是不是觉着东沧撤不了你们就管不了你们?你们不会忘了自己是在谁的地面上吧?”一位行长拂袖而去,第二天那个行的水和电就停了。行长告到海州,海州一位副市长指示立即纠正。可指示下达两天,得到的报告说停电是因为线路多年失修,停水是因为施工挖断了管子,有关部门正在抢修。但一连五天就是抢修不好,那位行长还想抗下去,老婆孩子先不准他进门了。展重阳出任常务副市长后,在牵扯到规划、征地、拆迁的不少时候,采取的也多是公检法和城建执法部门联合行动的措施。那样的直接结果是原本七零八落的东沧城出现了现代小城市的气象;附带结果就是“土匪市长”“土匪书记”的恶名了。展重阳倒也坦然:他那个长城理论中原本就包含了挨骂这一条的。然而柳楠是自己的老婆,自己的老婆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不能容忍的了。
“你什么时候也放起轻快屁来了!上边一个劲儿要求高速度大发展你不知道?范书记那眼珠子瞪得跟玻璃泡似的,我能说我怕挨骂,慢慢来?”
柳楠见他这副嘴脸有心要顶几句,看看展涛涛只得压下了;压下了也还是有棱有角,说:“范书记怎么着?我要是你,就把下边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小心。那才是忠臣懂了吧!”
柳楠一甩手进里屋去了,展涛涛又目睹了一个“官本位”和“官僚经济体制”的例证,却只是笑笑,朝展重阳做过一个鬼脸。
送走展涛涛,展重阳仔细想一想,也觉得有必要把下面的真实情况和自己的担心向范江南说一说。在他印象里,最近一段范江南虽然也讲了一些经济调整、紧缩银根的大道理,实际上劲头一点没减,有些要求还更高了。范江南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实在有点摸不准。
头一天晚上预约,第二天上午十点展重阳来到东沧宾馆301号房间时,范江南和宣传部长的谈话还没结束。“……新闻是一个地区的脸面你应该清楚,原先省台、海州台每天都有东沧的消息,突然这一段没有了,省和大市的领导怎么想?其他县市的领导怎么想?东沧的老百姓怎么想?要我我就想:经济调整那个东沧没戏唱了,这说明他原先的那个好也是假的嘛!你说这是大问题小问题?你这个宣传部长是怎么当的吧?”
宣传部长抹着满头汗水说:“范书记批评得对。这一段确实是……回去我马上落实,不遗余力不惜代价也得搞上去!”
“好,”范江南说,“你这个不遗余力不惜代价好。经济调整,好多人眼里看的全是困难、问题,越是这时候才越是看出你宣传部的作用来嘛!行了,我可是准备给你们立功的!”
宣传部长的情绪被最后一句话鼓了起来,告辞出门时已经有点雄纠纠的样子了。范江南进了卫生间,展重阳忽然觉出自己来得是太不合时宜了。他起身要溜却不敢,想改换一下要谈的内容一时又想不起谈什么好;身上一阵燥热,脑门上便涌出了一层汗。要是让范江南觉出自己关键时刻出现动摇,那可是要命的事啊!
“找我什么事儿?”范江南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边向沙发上去一边问过一句。
“我是想……想把城建上的几个事儿汇报汇报,先一会儿又说是有些变化……”
“城建上的事儿?不是说有重要的话要告诉我吗?”范江南显然记住了展重阳求见的理由。
“对……”展重阳好不狼狈,“是柳楠听了一些对你和市委不利的话,非要逼着我跟你汇报汇报,我觉得挺无聊,还是算了吧。”
“哎,小柳告诉我的话你就贪污了?什么不利的话,说!”
展重阳知道推托不行了,只得学着柳楠的口吻,把有人将范江南、公达和自己说成是“东沧第一吹”“东沧第二吹”和“土匪书记”“土匪市长”的情形,把乔海运最近一段四处告状和扬言要看着范江南和自己“掉下来”的情形说了。说了又解释道:“我说这都是胡言乱语,没什么意思,柳楠却说我对你不忠,非得让你心里有数才行。”
范江南说:“好哇,这是小柳关心我信任我嘛!”
范江南对柳楠一向印象不错,她的那个妇联副主席就是他提议的。为着这个原因,展重阳与柳楠的关系尽管已经冷得不能再冷,在范江南面前,总还是要显出亲密得不行、美满得不行的样子。
“什么第一吹、第二吹和土匪书记、土匪市长,这不明着是攻击污蔑吗!”展重阳义愤填膺,“有些人就是存心要给东沧抹黑,存心让你范书记和我们这些跟你范书记干的人抬不起头来!”
“这不就是了嘛!中央要我们加快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步伐,有人却专门在那儿挑毛病看笑话,这是什么问题?乔海运是明的、赤膊上阵的,那些暗地里使黑劲、散布流言蜚语的才更是可恶。”范江南站起来,朝向窗外的绿地看过几眼又说:“经济调整从全国的大局上说当然必要,可第一,调整不是说原先发展快的就错了,越慢才越好;第二,调整也不是说咱们东部沿海地区有条件加快发展的,也必须跟那些发展慢的地区学。中央这么说了吗?省和大市这么说了吗?中央和省、大市没这么说我们听他乔海运的?听那些躲在老鼠洞里撒布流言蜚语的人的?气可鼓而不可泄,谁要是把东沧上上下下加快发展的这股热乎劲儿给我泄了,谁就是历史的罪人!我看没什么好怀疑的!”他喝了几口水又说:“你回去跟小柳说让她放心,不管别人说什么骂什么,我范江南还是范江南、你展重阳也还是展重阳,谁他也别想动一根汗毛!”
范江南的几句话让展重阳如同喝了美酒,他边起身边美滋滋地说:“行范书记,我先替柳楠谢谢你啦!”
“还有个事儿我正想告诉你。”范江南示意让他坐下了。“海州的班子最近可能调整,我可能要到海州去。”
“这可太好啦!”展重阳脸上立时放出光来了,“那天我和柳楠还说,你也早该上一个台阶了,让你小心就有这个意思在里边。”
范江南点点头说:“那是组织上的事儿。去年就打过招呼,上个礼拜正式谈的,先接副书记,换届时再说别的。”
“哎哟!这可真是太好啦!”一般县级市的一把手提拔,除了大市副市长顶多安排一个常委,展重阳是再清楚不过的。
“那你走了东沧这边……”
“书记由公达接没问题,关键是市长。”范江南把问题挑到了明处。的确,市长才是关键。身为常务副市长,展重阳在副市长排名中是第一位,可从党内说上面还有两个副书记,尤其分管政法的苏安全光是副书记就当了四年,据说与省里一位头头还挂着亲戚;而且从几年前,就把眼睛盯在市长的位子上了。展重阳知道,与苏安全相比自己是只能甘拜下风的。但自己当不上同样不希望苏安全当上:那实在要算是自己仕途上的一大克星啊!
展重阳满心忐忑地屏住气息,范江南却坦坦荡荡地说:“上边要我推荐一个人,我推荐的是你。由你来接市长!”
展重阳猛地惊住了,手僵在膝盖上,嘴半张着,眼珠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连眨一下也眨不得了。
“没想到是吧?”范江南笑着,“别人有别人的优势你有你的优势,东沧这几年发展这么快有你一份功劳。再说,把这么一个强市交到一个不懂经济、只会拉关系的人手里,不光我不放心大市领导也不放心嘛!”
这么说大市领导也……展重阳心里一阵狂喜。
“哎呀范书记!这可真是太……太感谢你啦!”展重阳两脚在地毯上挪着,眼前差一点落下泪水。
范江南露出了几分快慰。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大权在握的领导干部的水平,很大程度体现在用人上。水到渠成是一种。因势而用是一种。跳跃式地、出奇不意地把某个人提到某个重要岗位上是又一种。而无论从激发干劲还是激发感情上说,后一种都远比前两种来得迅速、长久。平心而论,他更喜欢的是后一种。
“我跟你打招呼可不是为着让你感谢我。”范江南说。“情况你也知道,有人早就盯着那把椅子了,这一次少不了还得闹出点事情来。这一段你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惹出麻烦来。”范江南起身又叮嘱了一句说:“刚才我说的这些你可以跟小柳透透风,也算是我对她的感谢吧。”
出了东沧宾馆,展重阳第一个想起的不是柳楠而是谢清。汽车前行,大哥达里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谢清的声音。
“展市长吗,什么指示?”
“这两天乔海运没到镇上再闹吧?”
“没有啊。那天叫我骂了一顿。我说你小子不就是告状吗,有本事告去吧!别说是北京,告到联合国有人怕你才是见了鬼啦!”
“他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我看还是你说得对,给他个棒锤还当了针了,就让他告,告上十年看看倒霉的是谁吧!”
“不行,不行啊!”展重阳断然地说。“我跟你说,坚决不能让他再告了,起码是半年以内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告了!这一条必须保证,你听见了没有?”
对方一愣,声调立刻变得神秘起来:“不是有什么事儿吧?”
展重阳说:“能有什么事儿,我就是考虑还是少惹麻烦好。”
谢清说:“不对吧?肯定是有事儿,要不……”
展重阳说:“跟你说没事就是没事儿!我看这样:工作抓紧给他安排一个,赔礼道歉和恢复名誉的话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说几句。只要是能让他不上告,什么办法都可以使。”
“行,我知道了。”谢清应着又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展重阳说:“你管我在哪儿干什么?我在外地。你赶快落实吧!”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起码也得五六天以后吧。”
关上大哥达,展重阳心里平坦多了。范江南的谈话使他心灵上经受了一次洪涛。一个四十七八岁的副市级领导干部,仕途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每一步升迁关乎的都是后面好大一串的前程。比如这一次的市长如果推荐的是苏安全,至少四五年以内在东沧他是没戏了,而四五年过后还有没有机会就难说了;这一次只要当了市长,以后的书记、大市副市长或者常委、副书记、市长等等就会敞开一线绿灯。古代的仁人志士最感激莫过的是知遇之恩。周瑜感于孙权泣血而亡,诸葛亮感于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司马懿感于曹氏父子至死不肯王袍加身,已经成了千古佳话。展重阳最感激莫过的也是知遇之恩。这种感激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小心行事,确保考察和任命之前不出麻烦了。
原先的安排是去东沧造船厂,车到路口展重阳忽然心里痒痒的,急于要见徐茵茵,就对司机说了一声“去南海。”徐茵茵本是东沧宾馆一名楼层主管,因为长得颇有几分光彩,与展重阳几年前就认识了。展重阳当了副市长没多久两人就粘到一起。去年南海宾馆总经理换成展重阳推荐的人,徐茵茵调去当了副总,南海宾馆也就成了展重阳的第二个家。因为在车上通过电话,展重阳这边推开房间的门,徐茵茵那边已经扑进怀里。徐茵茵三十二岁,身材好脸蛋圆会撒娇,展重阳一沾身就把什么都忘了。两人抱着滚着解了馋,展重阳才把范江南要调海州和自己要当市长的消息说了。那把徐茵茵乐坏了,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展重阳说:“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哪。”徐茵茵说:“那不行,得再来一次!”当即学着三级片,一舔一舔地把展重阳的小鸟儿舔起来,然后翻身骑上,喊着叫着地来起了“大庆”。展重阳难得有这样的体验,也乐得配合,“大庆”由此获得了成功。“大庆”之后展重阳睡了一个小时才好歹起来,与徐茵茵一起进了小餐厅。
小餐厅里意外地站起了谢清。
“你?你怎么来了?”展重阳的眼珠子差点蹦上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