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重阳满心的怨愤都变成了感激涕零。卓守则说史小姐这么漂亮,干吗只看中海牛岛一个地方呢?小楼点燃,熊熊烈烈,把天也给映红了。
看望过病中的卢师母,华云、展重阳由卢老师和卢老师的女儿明媚陪同走进花卉馆,淹没到霞云般的姹紫嫣红和葱翠苍碧中了。
选择明媚花厅作为与华云见面的地点,展重阳很是费了一番脑子。一次惊雷击鼓般的斥责,一阵足以置之于死地的威逼,带给展重阳的是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愤怒。从小到大,包括父亲落难时也从没有谁那样对待过他。命令是被迫下的命令,亲临现场是被迫亲临的现场;即使在下过命令和亲临现场时,展重阳心里也还是怀着对华云说不尽的敌视和愤懑。然而正是那一举改变了他的命运。在受命主持市委全面工作以后,尤其是在得知年传亮、卓守则的两支队伍,是因为华云的一番沥肝泣血、正气凛然的怒斥才各自散去,得知乔海运同时告到海关,自己的行动仅仅比海关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展重阳心中的屈辱和悲愤才渐渐消散,变成了震惊和庆幸。接下更是触目惊心:苏安全被判了十八年,蓬西的市长被判了二十年,方圆的那位书记被判了无期,海州市的公安局长和边防大队政委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连公达在反复检查半年之后,也背着处分调到大市去当了一个副局长。只有到这时候,展重阳才真正觉出自己鸿运当头,觉出华云非同寻常的情谊和恩德。
如果说世界上真有天使,华云无疑就是救展重阳于危难之中的天使。如果说世界上真有大侠,华云无疑就是关键时刻斩妖镇邪的大侠。如果说世界上真有吉星,华云无疑就是高悬于九天之上,指引和照耀展重阳的吉星。怨艾、敌视、愤懑、仇恨,往日的和今日的,生活上和政治上的,一切一切都化为乌有,都变成了感恩戴义、感激涕零。
见华云一面,哪怕仅仅是为了表示感谢也要见华云一面!展重阳拿定了主意。可怎么见、在哪儿见?请到办公室来吧显得刻板不说,还少了亲情多了居高临下的味道。到宾馆饭店吧又难免做作,人多了说话不方便人少了又怕尴尬和惹华云不高兴。由自己出面请吧年轻时有过那么一段,后来为着乔海运又有过那么一段,华云肯不肯接受也是一个疑问。可由别人出面,一时又想不起由谁合适……这样也就耽搁了。直到市委书记的任命下来,卢老师和他的女儿卢明媚才蓦然出现,让他体味了一次“柳岸花明又一村”的境界。
华云那一次把年传亮、卓守则痛骂一顿之后悲愤莫名,没等看到被没收的走私汽车,就带着凯华回了海州。回到海州见了丹露也还是悲情如火、忧心如焚。“你说说,天底下有这么黑着良心的人吗?这哪儿还像是共产党的干部和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哪!这不跟一群疯子似的了吗!”华云两眼噙着泪花。
丹露说:“你以为呢!现在这些人才不管你共产党国民党呢!见了钱还不就跟一群疯狗似的,连命都不要啦!”
“那可怎么办呢?要都这样,咱们这个国家和社会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好啊!”
“国家和社会?也就是你这种呆子吧,他们才不管你那个国家和社会呢!”丹露笑了笑,换过一种口气说:“行了我的大宝贝,你是国家主席还是政府总理?你要是把头愁白了有人管才是怪啦!还是说说你自己吧,我可是等了好长时间了!”
华云静了静心说:“我行吗?你那个副校长我可是担不起!”
“哎,这可是说好的,明天的欢迎会都准备好了!”
“哎呀,你这不是要吓死我吧?……”
尽管推托再三,第二天华云还是上了任。惠英中学创办四年,学生由最初的二百多人发展到两千多人。学校突出的是在英语教学上,发展前景也就日益看好。华云分管的是后勤保障和学生的思品教育,开始一个星期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干什么和干了些什么;一个星期过后,感觉便找到了,工作就开始见出了成效。面对学生们的笑脸,华云心里的郁结渐渐舒开了:黑暗和肮脏毕竟只是少数人,孩子们的笑脸才是照耀生活和明天的阳光啊!
星期天上午华云原本安排了几件事,卢老师的电话使她不得不改变了计划。卢老师当过她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她被开除学籍后好多人面儿都不敢见一个,卢老师却特地找到海牛岛,说了那么多安慰鼓励的话。那情景至今想起来还是暖暖的。卢老师退休多年,听说他请自己去看看花卉奇石,华云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梳了头换了衣服正准备出门,水娟把一个大信封送到面前。信是英国住中国大使馆寄来的,上面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着“年华云小姐亲启”几个字。“这倒怪了!”华云一阵晕天雾地。然而信打开她的脸色就变了:英国大使馆转来的是一位名叫姆贝拉的非洲富豪的信,信上说他是英籍留学生凯利的父亲,他从路透社的一则消息里知道凯利当年在中国给他留下了一个孙子,他非常想念孙子,希望能够到中国来看望孙子;请求英国大使馆帮助他寻找凯利当年的女朋友,请求儿子当年的女朋友能够理解和满足他的心愿。信的后面英国大使馆特别附了一张短笺,说明为了找到华云,他们是派人去到库尔德林大草原,从那位受托照看黑蜂房和老科学家墓地的哈族牧民那儿,才得到华云回乡的消息和地址的。
“怎么回事儿?”水娟拿过信也看起来。“这可怎么办?前几天有人说凯华是黑人,还让我骂了一顿!这要是他爷爷来了……”
为着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从凯华小时候起,华云和老科学家就告诉他爸爸是一位哈族工程师,为着国家建设牺牲了;好多年,凯华都一直为有一位献身国家建设的哈族工程师的爸爸而自豪。对学校和邻居、朋友,华云和水娟也都是这么说的。
“怎么办?回是不回?”水娟有些紧张地问。
“封好给他们退回去!就说是查无此人,我已经带着孩子出国,跟家里失去了联系,让他们不要再找了。”
“那凯华要是问呢?”
“凯华?”
“啊,刚才信就是他从楼下拿来的,他要看,我说这是你的信,得你先看了他才能看。还不高兴呢。”
“就说是寄错了,是寄给另外一个重名的阿姨的。”
事情说好明媚恰好进门。半小时后,走进卢老师家的小院和与卢老师见过面儿,华云才知道展重阳已经先到半小时了。
“哎呀,市委书记在这儿,早知道我可是要了命也不敢来的!”华云说。想起那次怒火冲天地训责和威逼,华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一市之长啊!
“我有哪么可怕吗?就算在别人眼里可怕,在你华云眼里也不过是纸老虎吧?”展重阳自嘲地笑着。“今天是卢老师请你,跟我可是一点关系没有。”
卢老师说:“我这个花厅有今天,展重阳是功不可没。今天我是特意请你们来给我和明媚打分的。”
“你们看这几盆茶花!”走进花卉馆,卢老师把两人引到一排茶花前。茶花是云南茶花,叶子又黑又亮,花朵又大又艳。“哎呀,太好啦!这花开得可太好了!”华云禁不住一阵赞叹。
看过茶花又看兰花,剑兰、墨兰、蝴蝶兰……眼花缭乱。看过兰花又看百合、扶桑,白有、红的、黄的……缤纷绚烂。看过百合、扶桑接下看的是盆景,小叶榆、小叶女贞、黄杨……珍奇罕异。接下才进了奇石馆。奇石馆里陈列着卢老师收藏的几百件珍品。有泰山石、三峡石、崂山绿、大华石、三江石,还有孔雀石、风砺石、钟乳石、硅化石……最奇的一尊“达摩渡江”:石呈黄色,中间时有黑色相间,惟妙惟肖和颇多古风豪气不说,轻轻一敲,还会发出磬磬之音,让华云很是惊奇了一番。
从奇石馆出来,卢老师把华云、展重阳领进一座小小的水榭。水榭环竹拥荷颇多江南风情。榭中的石桌上摆着水果和小食品;三人坐下,卢老师陪着华云、展重阳说了一会儿闲话,忽然说老伴吃药的时候到了便起身走了。那使华云觉出不自在,却使展重阳露了笑脸。他给华云扒了一个桔子,才不无歉意地说:“早就想请你出来坐坐,一直没得机会,真是不好意思。”
“是吗?”华云好不奇怪,在她的印象里,展重阳对自己应该是怨恨满腹、连面儿也不愿见才对。
“感谢你呀!”展重阳的目光里闪出几道特别的光亮。
“感谢我什么呢?”
“感谢你对我的批评帮助啊!”
“你不会是说走私汽车那一次吧?”
“说的就是那一次。如果不是你那次将了我一军,我还不知道得犯多大错误呢!”
华云目光闪了几闪不吱声了。在她的印象里,那次是自己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不得已采取的行动,展重阳能够不记仇就很不错了。她想象不出,那会与展重阳后来的升迁有什么直接联系。
“那一次我可不是为着你,”华云说,“也不单是朝着你。”
展重阳笑了,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在当时的情况下,华云不可能知道自己在市委会议室里,也不可能仅仅为了找自己和救自己才闯进市委大楼。但那并不能改变正是华云救了自己、帮了自己的事实。如果没有华云和她的那次鼓震雷吼的警告,没有被迫下达的查处走私汽车的命令,无论如何他也无法逃脱怂恿和支持走私的责任。至于偶然因素,就只能归结到自己与华云的特殊缘份上了。
“不是为着我也得感谢你,非常地感谢你!”展重阳加重了语气,“没有你,我展重阳还说不定这会儿在哪儿呢!”
“哎呀,可别这么说!那次你要是没那个觉悟,我能拿着刀子朝你身上捅吗!查处走私是你自己干的,跟别人可没有一点关系!”华云说得平平淡淡,没有一点做作的成份。
展重阳心里格登了一下。华云的“好心”他是三十几年前就领教过的,那时候他不信也不屑。何曾想三十几年后,同样的“好心”又落到了自己身上!
“这么说吧,”展重阳只得换过一个话题,“你刚从新疆回来,一个人、孩子也小,有什么需要我这个老同学帮忙的吧?比方说惠英是个民办中学,工资也不高,换个别的学校或者部门会不会更好一点?我说的并不是非让你回东沧,海州那边我说个话也照样管用。还有凯华那个小学听说还不错,可同学和老师对他好不好?要不要去做点工作,或者另外调一个班级学校什么的?”
从心里说,展重阳确是希望能够帮助华云做点什么;而在他看来,华云目前的处境是远说不上“好”和“理想”的。
华云笑笑说:“多谢你有这份好心!我到惠英才半年,人家对我那么好,我可是哪儿也不想去。凯华和老师同学也处得不错,你就不用操那个心了。”
“生活上呢?生活上总有需要解决的问题吧?”
“我怎么看你不像个市委书记倒像个老太婆呢!那么多大事你不去管,眼睛光盯着我算怎么回事儿呢!跟你说,我和凯华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真把心用到干大事、给老百姓当个好官上,那才是真正给我们这些老同学争脸面的事儿!”
“好,好!”展重阳重重地擂了几下拳头,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冲动,说:“过去的事儿我也不想说了。你自己的事儿怎么想的,总不能老是一个人单蹦吧?”
那冲动后面的潜台词是,最近他与柳楠的关系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如果华云有意的话,他真可以用自己的后半辈子去报答她的恩德,偿还年轻时带给她的痛苦和灾难。他甚至于忽然悟出:华云恰巧在命运攸关的时刻降临到自己面前,或许正是某种命运的刻意安排!
华云不明白展重阳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往事如烟,痛苦也罢美好也罢已经引不起她的多少兴趣;经历了半生曲折,如今她希求的唯有心灵和命运的融合,那种稀里糊涂与一个男人绑到一辆战车上的事儿,她是想也不愿意想了。
“谢谢你的关心,”她说,“有凯华和那么多学生,我过得并不比你们哪一个不愉快吧?”
展重阳还想再说什么,华云先自站起来说:“今天真是高兴,见了卢老师和明媚,还听你说了这么多话。行了,回去就是三天不睡觉,精神头儿也用不完了!”
因为学校有事华云没有留下吃饭。眼看华云远去的身影,展重阳说不出得震惊和感动:原先不少人都说华云纯洁善良、一身透明,他总认为那是一种假象,天底下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那样的人。如今看起来,非但是事实还多出了一个大度和恬淡:面对自己的感谢和请求,面对自己偿还爱情的冲动,华云竟然不肯承认自己有一点功劳,不肯提出哪怕起码的要求,不肯丝毫为之所动!想起三十几年前的那场改变了自己和华云命运的经历,展重阳眼前差一点落下泪水来。
三百四十辆汽车被没收、三千多万块钱打了水漂,对于卓守则和卓家海外的兄弟们不亚于一次噩耗。面对华云的怒斥和痛责卓守则自觉心亏,带领人马退去,对于年传亮的仇恨心和报复欲却一点都没有减,随着时间反而越发地忍无可忍和迫不亟待了。
那第一个行动的主角是卓守礼。在汽车被没收的第四天下午,听说年传亮正在召集几个心腹开会,他一脚踢开门闯进去,指着年传亮骂道:“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从今天起,老子不伺候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