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场,展重阳第一个要找的是年传亮、卓守则,第一个要下的命令是把各自的队伍撤回去。但他既没有找到年传亮也没有找到卓守则。卓家的人马被拦住,正与公安干警搅在一起;年家的人马又来了,与卓家的人马又搅到了一起。双方先是骂、吼、指点,不一会儿便扭到了一起、打到了一起。展重阳赶紧命令公安干警冲进人群,强行把两支队伍隔开了。“坚决不能让他们打起来!坚决不能跟他们打起来!”展重阳一连下了几遍死命令。他火急火燎赶到盐场,除了检查扣押汽车的现场,还是急于要见年传亮;得知年传亮去了鲨鱼湾、卓守则也在鲨鱼湾露了面儿,他赶紧拉着公安局长向回返。恰在这时,电话里传来了年传亮和卓守则各自带着队伍撤回的消息。
“不可能!你看准了吗?”他对报告情况的公安局副局长说。
“绝对没错。两个人是从路边的小卖部出来以后,向大路和卓守礼发的命令。现在已经撤离二三百米了。”
“那受伤的呢?先一会儿被打伤的那些人呢?”
“也都带走了,卓家那边七八个,年家那边五六个,都是扶着搀着一起走的!”
“这肯定是想避开你们死拼的!你们赶快跟上去,千万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不可能!年传亮那一队走的是曲家,卓守则那一队走的是孙村,根本就碰不到一块儿去。”
“这就怪了!你们千万不能大意,马上派人跟着,看看他们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没有!有情况马上报告,听清了没有?”展重阳越发忧心重重。他认定年传亮、卓守则是在玩花招,玩更大、更毒也更让他难以承受和应对的花招。
然而担心没有出现,被派去的公安干警报告说,两支队伍撤回后便悄无声息地解散了,除了受伤的被送去治疗,年传亮和卓守则全没有了原先那股张狂凶蛮的气焰。展重阳说不出得惊诧和疑惑。一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宿敌,一场箭拔弩张、两强相拼的恶斗,一顶破坏稳定和改革开放大好形势的罪名,倏忽间就平定了、消解了,展重阳百思不解,只能用“天助我也”来作为解释和说明了。
晚上公达从外地回来,听说了白天的情况连声叫好,当即召开紧急常委会,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把没收三百四十辆走私汽车的情况向全市发出通报,号召全市干部群众行动起来,打一场反走私的人民战争。晚上十点零五分紧急常委会开会,十点一刻东沧电视台、东沧人民广播电台,同时播发了通报和号召。只是不知出于什么人的疏漏,通报中自始至终没有说明走私汽车的货主是谁、怎么处理的。
第二天上午特别工作组到达东沧时,东沧上下已经掀起一片声讨走私、查处走私的热潮。但公达、展重阳请求汇报的要求还是遭到了冷遇。公安局、检察院、法院请求配合工作的建议还是没有受到重视。由市委办公室派去的几名服务人员也被客气地退了回来。那使公达、展重阳如坐针毡。然而傍晚时消息还是传了出来:特别工作组一到,苏安全就让乔海运送去了展重阳支持走私的证据——海牛岛码头上那份出门登记簿的复印件,并且引起了特别工作组的高度重视。
特别工作组到来,苏安全暗中作祟是展重阳料定了的,乔海运的出场则出乎他的意外。情况紧急,他当即飞车找到年传亮的住处——为了防止卓守则和卓家的报复,自“黑吃黑”后年传亮就带着十几名保安和工作人员,住进了离村十五里的一家乡村宾馆。
听了情况,年传亮的脸色也变了。如此重大的走私证据和特别工作组的特殊背景,是足以剥夺他这个省人大代表的全部特权,把他从“老板”和一方名人,变成一只关进铁笼子里的狮子狗的!
“这个王八蛋苏安全!这个王八蛋乔海运!总有一天老子要让这两个狗东西偿偿厉害!”年传亮恨不能把门牙也咬得粉碎。
“还是说怎么办吧。”展重阳说,“第一,他告状送的是复印件,你必须马上把原件收起来,另搞一份准备工作组来查。这件事今天晚上必须做完,明天早晨就晚了。”
年传亮当即拿起电话找到大路,命令他带着几名亲兵亲将,立即到码头上去把一年来的所有登记薄全部收起来,并且在明天早晨五点以前,另外造出一个看不出一点破绽也查不出一辆走私车痕迹的登记簿来。“告诉他们,这一回就看你们几个的本事了。任务完成得好每人奖励一万,完成得不好,可别说我一个不留!”
“明白了老板,我拿脑袋顶着了!”
电话放下,年传亮露出的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
“码头上值班的那几个人呢?”展重阳提醒说。
年传亮“哦”一声又抓起电话,说:“刚才我还忘了,码头上原先看门的那几个人,立即派人送到外地。有人问就说是早就换人了。工钱可以照发,但不准给家里通信和打电话,没有我的命令也不准回来!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马上办!”
展重阳这才如同卸下千斤重负,端起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一个净光。“苏安全那小子这一次是非要搞倒咱俩不可了,咱也不能光等着挨宰吧?”他说。
“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年传亮皱了皱眉头,要通了司机小林子的手机,说:“你马上把那天毛疃食品厂王厂长拍的那一摞照片给我送来。越快越好!”
因为住的是宾馆,处的是“战时状态”,司机小林子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接到命令后不过五分钟,就把一摞照片送到年传亮和展重阳面前。年传亮翻着,不一会儿就从中拣出一张递到展重阳面前说:“你看一看这上面是谁?”
这是一张以海边和码头为背景的照片,面前是几排刚刚上岸的走私汽车,几个人正在清点数目,旁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对一位身着警服的人说着什么。因为是侧影,那位干部的面孔被挡住半边,展重阳却一眼就认出那是苏安全。
“好!太好啦!这是什么地方能看出来吗?”
“不就是小龙门外面那个车场吗,错不了。”
“好!这一下就看是谁治了谁吧!”展重阳把手轻轻一摆说:“赶快给特别工作组送去,把时间、地点和那几个人是谁都标上,让工作组一看就能明白,免得浪费时间!”
年传亮把照片装好把说明写好,当即吩咐司机小林子给特别工作组送去。“要亲自交到他们手里,还不能暴露了你的身份懂了吧?”
“行,我就说有人给了我一百块让我送的?”
眼见小林子离去,展重阳把拳头向沙发上一擂,放声大骂起来:“苏安全你个王八蛋!这一回我倒是看你怎么逃过这一劫啦!”
因为码头上的登记簿被伪造得足以乱真,几个“看门的”也眼睛不眨一下地认定根本就没见过那份所谓的登记簿和乔海运其人,苏安全先下手为强的计划泡了汤儿。又因为展重阳、年传亮送去的那张照片和附加说明没有一点可以怀疑的地方,苏安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映,就被从医院请进隔离室。苏安全动用警力保护走私,通过的第一个人是公安局长,而从最初放开走私这个口子说来公安局长也是罪责难逃,接下要隔离的就是公安局长了。公安局长觉得太冤,更担心自己进去以后态度好,非得扯出一大批人不可,态度不好,说不定这辈子也就完了;接到特别工作组要找他谈话的通知,当即以上厕所为名溜到街上,截住一辆大卡车,逃到二百里以外一个老战友家里藏了起来。直到一年后反走私斗争成了历史,他才重新返回东沧,理直气壮地找到展重阳面前要求安排工作。
展重阳说:“你好象应该先到公安局投案,而不是到我这儿来要工作吧?”
公安局长说:“投案也行,扯出人来可挺麻烦。”
展重阳说:“扯出什么人来呢?”
公安局长说:“这还用问吗?走私是从哪儿开的头儿?最后那四百三十辆是谁进的货、谁吃的黑?那后面的故事……”
“行,到底是当过公安局长的人。”展重阳说不出是夸奖还是讥嘲。为着走私最先是从哪儿开始的和那四百三十辆走私汽车的货主是谁,工作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只是由于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最终才不了了之。这里有年传亮、卓守则等人的共守同盟、死不认帐,有展重阳的暗中遮掩和开脱,但公安局长的出逃和线索的中断,确是起了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作用。
“那你想去哪儿呢?”展重阳露了笑脸。
“要我想,当然是回公安局。”
“那不可能,公安局你想也不用想!”展重阳思忖了思忖说:“要不这样,供销社主任马上要退,你把那一摊先接过来……”
最难受的还是公达。公达没有收过一辆走私车,没有参与过一次走私活动,本来以为最多也就是负一个领导责任,而那又有上边的文件和讲话摆在那儿;没想到他在公安局报告上批示的“慎重处理”四个字被抓住了:什么叫慎重处理?国家法律摆在那儿,你还要慎重处理是什么意思?这一来停职检查顺理成章,由谁接替主持东沧市委的全面工作,就成了特别工作组必须面对的问题。
很快,展重阳被叫到南山宾馆三号楼特别工作组办公室。
“小展哪,方圆市和周围几个县这几天的情况你都听说了吧?”谈话的是特别工作组的女组长。这位以干练和敢碰大案要案闻名的老太太,看上去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大姐的模样。
“没有哇。”展重阳回答。即使听说了,他也只能说没有的。
“蓬西的市长被隔离了,方圆的书记被抓起来了。特别是方圆那个书记胆子大得很呢!工作组已经进去了,监听网已经布下了,他还要打电话布置销私转移;找他谈话,把录音都放给他听了,他还说是有人要陷害他。这样的干部怎么得了哇!”
方圆在海州是个小市,海岸线短渔船少,与东沧相比,不仅走私晚规模也小得多,天知道那位书记怎么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还有海州的公安局长和边防大队政委也抓起来了。武装护私闹到动用运输艇和开枪的地步,这在全世界也是不多见的,我看枪毙都是轻的!”女组长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因为昨晚与范江南通过电话,方圆和蓬西的情况展重阳已经听说了,海州公安局和边防大队的情况则是第一次听到。一段时间以来,武装走私护私确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那多是地方政府和大单位、大公司所为,与一般渔村渔船没有关系。
“你对东沧走私的总体形势怎么评价呀?”女组长问。
“形势相当严重,甚至可以说非常严重。”展重阳说,“不单走私时间长、涉及的人多面广,数量也相当可观,这在全国恐怕也很少有过。”展重阳知道事到如今,掩饰和假话只能势得其反。
女组长对他的回答显然没有异议,又问:“你认为干部中——我指的是乡镇以上的领导干部中,涉案的有多大比例呢?”
展重阳说:“那得看按什么标准。要是沾上边儿的就算,我看不到百分之八十也差不多;就是陷得比较深和直接参与的,恐怕也不少于百分之六十。”
“原因呢?就是上边的那个讲话和文件?”
“这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一条。没有那个讲话和文件,下边就是想搞也搞不了那么大,更不会失控。咱们国家的体制你比我清楚,上边一个文件或者讲话,好多时候比法律管用得多。”展重阳认定这一条不讲清楚问题就讲不清楚,要保住东沧多数干部就是一句空话。“但只说这一条不行。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成了第一位的任务,有些人就头脑发热,认为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把经济搞上去怎么干都行。”
“你等等。”女组长示过一个手势,“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用到这上面了?”
“可不就是,好多干部都是这么想的。”
“不对吧?白猫黑猫说的可都是猫捉老鼠,走私是猫捉老鼠还是老鼠偷粮?明明是老鼠偷粮嘛!这可是用不到一起去的!”
展重阳一怔,心里透进了一束阳光,说:“哎呀,何组长的话太对了!可市委市政府包括我自己在内,就这么一个认识和觉悟,遇到这种时候没有彻底栽进去就算是万幸了。不是中央纠正得早,还不知得有多少人栽进去呢!”
“也不能一概而论,你就表现不错嘛!那三百四十辆走私车扣押和没收得就很及时嘛!”女组长说。
“哎呀何大姐——不何组长,你这是鼓励我我知道。我那也是被逼到了份儿上:中央态度那么明确,有的人还那么猖狂,我这个代市长再不采取行动可就要犯大错误了!”
“嗯。”女组长显然很高兴展重阳说出这么实实在在的话。她点点头又说:“苏安全的问题你可能听说了,调动公安干警为走私保驾护航不说,自己还收了三辆走私车;问题严重得很哪,能不能保住那条命我看都难说。公达是个好同志,可在原则问题上丧失了原则,要继续主持市委工作是不合适了。我们的意见是由你来临时主持一段,你看行不行呢?”
因为事先女组长与海州市委领导交换过意见,范江南从电话上已经跟展重阳打过招呼。这对于展重阳无疑于天大的喜讯:一个连代市长的“代”字还没有去掉的人,一下子成了主持市委全面工作的一把手,那实在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但他还是连忙推托说:“哎呀何组长,这我可真没想到!眼下这种特殊时期我合适吗?还是请上级给我们派个人来吧!”
“你看你看!虚心是好的,看不到自己的优势就不好了。”女组长说,“派一个人当然可以,可从稳定干部情绪上说就不一定有利。再说你是代市长,这一次表现也是好的,我们完全信任你嘛!”
展重阳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他沉了沉,这才似乎下了最大决心说:“行,既然何组长这么信任我,我就先接了。不过工作上的事儿,还得靠你和工作组的同志才行。”
女组长说:“不对啊!我告诉你小展,我们的任务就是查处走私案件,工作上的事儿要靠你们市委市政府,我们是既不代替也不干预。你有什么想法咱们交流交流倒是可以。”
展重阳略一思忖说:“反走私是当前的重点,一定要下狠心抓,抓出声势成效来,让干部群众都从中受到教育,这是第一件大事,没有什么问题。但我觉得只抓这一项不行,还必须抓稳定大局和经济发展;只有大局稳定经济发展了,才能真正把干部群众从走私的阴影里解放出来,也给咱们的反走私斗争和特别工作组脸上增光!”
这个大思路是昨晚与范江南通电话时商量好的。按照范江南的分析,特别工作组查处大案要案是首要任务,但也决不愿意影响了当地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只要抓住这一条,踏踏实实做出成绩来,就不怕特别工作组不满意,上上下下不满意。
果然,女组长笑了,说:“好,小展,你干!我们全力支持你!一定要做出成绩来,让那些戴有色眼镜的人看一看,反走私是不是就一定会影响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
有了这次谈话,展重阳一手抓反走私斗争,大张旗鼓地宣传走私的危害和反走私的意义,让有严重问题的人主动投案、争取戴罪立功,一般问题的人讲清情况、轻装上阵;一手抓发展经济,上项目、要资金、招商引资,大张旗鼓地表彰先进鼓励后进。没有多久成绩就出来了:在全省县级市排名中东沧再次名列前茅,在全国百强县中的位次也上升了两位。消息传来女组长喜形于色,逢会必讲反走私斗争对于促进稳定和发展的重大作用;半年后,在顺利完成任务返回北京前,又亲自找到海州市委,提议正式任命展重阳为东沧市委书记。
展重阳以东沧市委书记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到东沧电视台和海州电视台的银屏上时,乔海运把一个电视遥控器摔成了三截;华云也足有十几秒,没能把上眼皮下眼皮阖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