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说:“这么说我信。可不管怎么着,关键是看你们俩。只要你们俩真心相爱,他们再想用仇啊恨呀的那一套把你们锁起来也是白搭。仇恨那可是条眼镜蛇,要是叫它缠上,这一辈子你们就别想干成什么事儿了!”
智新大受鼓舞说:“呀,姑,你这不成了大哲学家了嘛!”
晨玉说:“那可不!姑姑两岁的时候康德、黑格尔就向姑姑交过学费,一句话二百,两句话三千!还是我帮着收的哪!”
“好你个小臭妮子!”华云揪住晨玉,照准屁股上就是一巴掌。晨玉一声尖叫,把众人乐成了一团泥儿。乐着,水娟悄悄问晨玉说:“你不是说他结巴,我怎么没听出来呢?”晨玉说:“他是急了才结巴,没人惹他,他到哪儿急去呀!”水娟说:“该不是跟你一急就火烧云,打机关枪一样吧?”晨玉说:“妈,你可真是!有你这么专揭人家短处的呀!”水娟说:“短处?我还觉着是长处呢!”
在海州住了一晚上,智新、晨玉回到海牛岛要拜见的就是年传亮了。女儿见父亲是一回事儿,女儿带着男朋友一起见父亲是又一回事儿;父亲不赞成或者反对女儿的选择是一回事儿,女儿和女儿的男朋友主动靠拢和争取认可是又一回事儿。从公司办公室得到的消息是年传亮正在宾馆开会。电话打到宾馆,得到的回答是年传亮到东沧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晨玉、智新知道这是不肯见和不肯认可两人关系的意思,只得向泰明灯具厂奔去。
到泰明灯具厂要见的是卓守则。走进厂门,看着那么大一个厂区,晨玉说:“咱还是先到车间看看吧?”智新对灯具厂没有一点印象,应一声“好哇!”便向车间走去。车间有铸造车间、精加工车间、装配车间和储运车间,两人从头开始看过一圈,对整个生产流程和工艺水平、管理水平,已经有了一个直观印象。那印象说不上太差,但与“好”实在隔着很大一段距离;突出的印象是散散漫漫、松松垮垮,似乎处于半停产状态。
一个腰粗脸大的干部来到两人面前打量了几眼问:“你们是哪儿的,怎么到车间来了?”智新说:“我们是客户,这不想看看产品吗。”旁边一个年轻人接过话头说:“狗屁产品,你没看垮了吗!”智新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年轻人说:“叫那些当官的当破烂卖了呗!跟你说,这儿是没戏了,赶快另找主顾去,连我和曲主任今天还不知道明天的事儿呢!”他对那个被称作曲主任的人说:“俺组今天缺了七个,机器只能开一台。”曲主任说:“开一台就开一台,反正也是给资本家干的。”两人向一边去,门外一位个子不高、清清秀秀的人叫着:“老曲,你们的订单还交不交啊?”曲主任说:“我操你个供销科长,都到现在了你还扯的那门子蛋呢!”供销科长说:“你别骂我,找老吴去呀,我可管不了那么些!”“这都是哪一辈子造了孽,好事都摊到咱们头上了!”曲主任骂骂咧咧出门去了。智新拉住那位年轻人说:“这个厂原先不挺好吗,怎么成这模样了呢?”年轻人说:“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原先厂里说的是股份制,大伙都高兴得不得了,中间让姓卓的插了一杠子,大伙儿都成了打工仔,那心就凉透了……”
了解了厂里的情况,智新、晨玉进了卓守则办公室。卓守则好不惊诧。前天与智新的一场交锋无果而终,他打的是缓几天再说的算盘,哪知儿子竟然把年传亮的女儿领到自己面前来了!
“爸、小叔,晨玉今天是专门来拜见你们的。”智新说。
“大伯好。”晨玉走到卓守则面前鞠了一躬,又走到卓守礼面前鞠了一躬说:“小叔好。”
卓守礼与晨玉去过日本,后来又见过几次面儿,算得上是很熟的,他站起来说:“哎呀,晨玉真成大姑娘了!”卓守则本来是坚决不理睬的,见三人都盯着自己,只得摆摆手说:“坐吧。”
晨玉在沙发上坐了,智新说:“晨玉大学学的是法律,研究生读的是经济史。要说企业上的事儿她比我懂,这一回我是特意拉她回来帮忙的。”
卓守则知道这是介绍和夸耀,只管盯着智新说:“昨晚上你三姑、四大爷他们都去了,还有雪林、白仁几个,说是哪天想跟你聚一聚。”
智新知道这是转移话题,说:“行啊,哪天你买单我作东不就得了。”说过却把话题捡回来说:“刚才我们到车间去看了看,听了不少议论。”
卓守则说:“你们到车间去了?谁叫你们到车间去的?”
智新说:“怎么还谁叫呢?让我们回来不就是管厂子的吗?”
卓守则说:“管厂子才更不能听那些人的!不就是说不应该转让应该股份制吗?可合同就那么签的,他们再议论又怎么着呢!”
卓守礼说:“这又是曲继强那一伙儿。昨晚上我还见他们跟乔海运在一起喝酒,说是你把他们的饭碗砸了,要不怎么也落不到一个给资本家打工的下场。”
卓守则说:“这倒真是怪了!他们不就是个工人吗!咱们用得起用、用不起不用,我就不信厂子就能垮了!”
卓守礼说:“哥,这话你可别说,那几个都是技术大拿,真走了你还真得抓瞎!”
“那咱这不是弄了一只刺猬捧手里吗?”卓守则叹一声,对智新说:“早知道,我上这个当才是孙子!说是企业改制,就这帮子玩艺儿你说是怎么改吧!”
智新说:“爸,你就说是真想干一番大事业、创一个大企业,还是只想说几句大话、好听的话吧?”
卓守则说:“你小子!不想成点大事,你爸这么一把年纪,还得把你也叫回来一起过嘴瘾?”
智新说:“你有这个话就行。爸,我和晨玉有个想法,保证让你既把大事干成,还能让吴有奇那些人跟你一条心。”
“好哇!我等的就是你的想法!说给我和你小叔听听吧!”
智新说:“股份制呀!全员股份制,让干部职工都成为企业的股东啊!”
卓守则笑了:“儿子,你别是搞错了,咱这可是私营企业,你老子花钱买的厂子!”
智新说:“你以为只有国营和集体企业才搞股份制改造哇?你问问晨玉,国外那些资本家要是不搞股份制改造,能有今天吗?”
卓守则一惊,说:“什么,资本家也搞股份制改造?”
晨玉说:“大伯,智新说得对,当年国外好多私营企业、家族企业都是通过股份合作制和上市,才成为今天这种国际型大企业和跨国公司的。资本家要是还像过去说的那样‘榨取劳动者的最后一滴血汗’,早就被人推翻了!”
“新鲜,这倒是新鲜!可……真那样,这个厂我不白买了吗?”
“怎么会呢,”智新说,“你投了多少资算你多少股份啊。企业发展,单靠你投那点资不行吧?可以划出一部分分给吴有奇和工人们,也可以让他们来投资啊。”
卓守则说:“我的厂要分给他们、让他们来投资?这也太胡闹了……”
话到这儿,吴有奇和供应科长、曲主任等人推门入来。吴有奇把一迭订单送到卓守则面前说:“老板,这是下半年的材料订单,对方要求三天回复,今天是最后一天,你看怎么办吧。”
卓守则说:“原先是怎么办的?”
吴有奇说:“原先都是各车间根据需要上报,供销科统一填一个数字发过去。”
卓守则说:“还那么订不得了,怎么还用问我呢?”
供应科长说:“这些材料可是订了就不能退的。”
卓守则说:“怎么订了就退呢,这是谁说的?”
供应科长说:“也没有谁说,就是厂子这个样儿,还能不能生产、能生产几天,大伙都没有底儿嘛!”
卓守则“吁”了一声说:“你们是觉着厂子办不下去了是吧?那我告诉你们,倒不了!”他指指智新说:“这是我儿子智新,刚从美国回来的。办企业的事儿我是不懂,他可是工商硕士。以后厂里的事由他负责。你们总相信了吧?”
吴有奇和供应科长、曲主任几个把目光在智新身上打了几个盘旋,并没有露出多少高兴的表示。
“你就是吴有奇厂长吧?”智新上前拉住吴有奇的手,“刚才我和晨玉——我还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同学和女朋友晨玉,她在美国是专门研究企业发展的,希望大家以后多关照。”
晨玉起身向众人鞠了一躬,吴有奇几个白了白眼珠就算过去了;两个初出茅庐的书呆子,在他们眼里实在值不了几分几毛。
智新说:“在美国我们就听说吴厂长是个有本事的人,认识你真是太高兴了!”
吴有奇觉出了几分惊讶。他十七岁进厂,为泰明灯具厂立下了汗马功劳。特别是当了厂长之后,他通过北京、石家庄的几个亲戚,创造了让展重阳也瞠目的业绩。企业改制,他一开始拿的就是股份制改造方案,谢清和展重阳一开始赞赏和支持的就是股份制改造方案:厂长占多少股份、副厂长占多少股份、车间主任和职工各占多少股份;除了分配,每人还可以买多少股份;算下来,他不仅可以成为百万富翁,每年还可以有十几万到二十几万的分红;即使一线的工人,经济地位、政治地位也会有很大提高。方案通过,接下是资产评估、审计、公证……眼看要正式推行了,一夜之间厂子成了卓守则的个人财产,他和五百多职工全成了卓守则的雇员。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结局,几次向省和大市领导反映情况,事情却一直没有结果。卓守则聘任的年薪是原先的两倍,可他怎么也找不到原先那个厂长的感觉,怎么也鼓不起劲头儿来。两个小嫩瓜似的留学生,自然也难能激起他的情绪。
“没有的事儿!我不过是你爸爸的一个打工头儿,以后有什么事儿小老板尽管吩咐就是了!”
智新说:“吴厂长,你可千万别这么叫!要说小老板,你和各位科长、主任和工人们都有资格当才对!”
吴有奇等人听他说得好玩,嘴巴一咧,脑袋扭到一边去了。
智新知道能不能取得这几个人的信任,不仅对自己和晨玉站得住脚站不住脚至关重要,对厂子下一步的发展也至关重要,便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和晨玉刚才正跟我爸说我们俩的想法……”
“智新,吴厂长他们还有事儿,今天就先认识一下,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吧。”卓守则连忙打断说。
智新知道父亲的用意,越发要把话说到众人面前。道:“行,具体的以后再说,我只说个意思。吴厂长和大家都想实行股份制,这实际上这也是我和晨玉这次回来的基本想法。道理很简单,股份制不仅是国营集体企业改革的方向,也是私营企业改良的方向。晨玉刚才说这是世界性的趋势,国外好多有名的大企业走的都是这条路。”
“咳,咳!”卓守则试图阻止。智新只当是没听见,对晨玉说:“我说得没错吧?”
晨玉说:“这的确是事实,世界上好多大企业,比方美国的福特公司、通用公司,日本的松下、三洋,包括香港的长江实业,都是由原先的家族企业转为股份制企业和上市公司、跨国公司的。”
吴有奇等人禁不住竖起了耳朵。
智新说:“我爸转让灯具厂为的是建成一个大企业,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了。中国现有的灯具厂不少于一万家,与我们生产同类产品的也不下几百家。无论从哪方面说,我们与国外和香港、广东的厂家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从长远说,要靠灯具和现有的厂子干出多大名堂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吴厂长应该比我清楚。那怎么办?只有引进高科技产品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产品。而要引进高科技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产品,单靠我爸的力量肯定是不行的。”
卓守则眼前一黯,说:“那你的意思是把灯具丢了?”
智新说:“那倒不是,灯具有市场当然可以照常生产,但大目标必须放到引进高科技和生命力强、市场需求量大的项目上。”
卓守礼说:“这么说你已经有目标了?”
“可以这么说。”智新把郭百行和“蜂鸟”在美国的情况,以及郭百行已经同意把“蜂鸟”交由他和晨玉引回中国的态度做了介绍,又说:“要实现我爸提出的大目标,单靠一个人几个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和晨玉的想法是从我爸开始,所有干部职工,包括吴厂长和你们几个在内,都要成为厂子的股东和小老板。这个想法,不知道吴厂长和你们几个赞成不赞成?”
吴有奇和几位干部紧绷的脸绽开了。“小卓老板,不智新,要真像你说的可就太好了!只是……卓老板能同意吗?”
卓守则皱了皱眉头说:“这个事儿智新刚才跟我说过。厂子刚转让,还是以后再说吧!”
卓守礼说:“我也这样想,真那么搞不等于退回原来了吗?这不跟闹着玩儿了吗!”
“怎么是退回原来和闹着玩呢?”智新说,“你们又想干成一番大事业又不想让别人参与,这怎么可能呢!真那样,还要我和晨玉回来干什么呢?”
“这是两码子事儿!我要你回来是让你帮着你爸……行了行了,你们几个赶快回去忙吧!”卓守则朝吴有奇几个挥了挥手。
吴有奇转身要走,见晨玉使过几个眼色,便与曲主任几个嘀咕了几句说:“你们卓家的事儿按说我们不该管,可既然关系的是厂子的发展和大家的利益我就得明说了:刚才智新和晨玉说的思路我们是百分之百地赞成、百分之百地支持!如果真那么办,我们保证全厂干部职工都跟我们几个一样赞成和支持!”
卓守则说:“行了,你们的态度我知道了。不过泰明灯明厂是私营企业,股份不股份的事儿就用不着你们操那么多心了!”
智新说:“爸,有你这么说说说话的吗!”
吴有奇却并不急,与几个人又商量了几句说:“既然卓老板这么说,我们几个也把话说到这儿:如果卓老板接受智新和晨玉的意见,我们保证支持卓老板将来当一个大老板、干成一番大事业;如果卓老板不接受智新和晨玉的意见,这个厂长我不干了,他们几个的科长主任的也到了头儿,就请卓老板另外找人吧!”
“对!就是这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不伺候了总行啦!”“对,不伺候啦!谁再干就是婊子养的!”“还他妈大企业大目标呢,狗屁!”曲主任和供销科长几个嚷着骂着,去了。
卓守则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结局。他面色铁青,把桌子猛地一拍,吼道:“你小子聋了是怎么着?叫你不要说不要说你偏是逞能!你这是帮忙吗?我看你小子是帮乱还差不多!”
智新如同没有听见,盯准一盆兰花欣赏起来。晨玉两排碎玉般的牙齿灿然一亮,也把脑袋转到窗外几只叽叽嘎嘎的麻雀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