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说你以为这是你爸那时候?你早该清醒清醒了!自从有了那层关系,年传亮就生出一种青春二度的感觉。肝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泰明蜂鸟公司发生“政变”的消息,年传亮是凌晨两点得到报告的。白天跑了一趟烟台,晚上又搂着红果光溜溜的身子美了一会儿,睡得就特别死特别实,是持续不断的电话吵醒红果,红果又把话筒扣到他耳朵上的。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卓守则下台了!让智新和晨玉赶下台啦!”电话里,大路同样抑制不住满心的兴奋。
“哎呀!这可真是太好啦太好啦太好啦!”年传亮一翻身坐起,把毛毯、睡衣一鼓脑儿掀到床下。红果连忙上前把毯子拉上床,把睡衣披到他的身上。跟了年老板这么多年,红果总算知道了年老板身体的重要性。
“这么好的消息不庆祝庆祝可是不行!你赶快找人去买鞭炮,就在卓家小洋楼那边放他一个痛快!”年传亮一边发着指示一边把红果揽到身边,在那对鼓鼓涨涨的奶子上捏了一把。红果一阵兴奋,泥鳅似地钻进被窝,把两只星星样的眼睛落到年传亮脸上。
“还有,赶快把锣鼓家什搬出来敲!使劲敲!这种人倒台老天爷都得笑眯了眼,你们不卖劲点儿可是不行!”
他发完指示,在红果脸上亲了两口,又翻身拨起了电话。
“哎大路,刚才我还忘了问,新董事长是智新不会错吧?”
“那当然不会。怎么,大老板的意思是……”大老板是年传亮的新称谓,自从村里出现了几十上百个老板,他的那个“老板”前边就增加了一个“大”字——大老板。
“这说明什么你想了没有?”
“说明……大家都拥护智新不拥护他卓守则呀!”
“你都是什么脑子!晨玉是谁的女儿你也忘了?”
“你是说晨玉……”
“那还用说吗!这说明当初他两个领结婚证时我没硬拦是对了,明白了吧?”
“还真是呢!当初我都觉着奇怪,你怎么就沉得住气呢。”
“明白了就好,赶快写封贺信给他俩送去!”
“以你的名义还是……”
“我是他俩什么人你不知道?以我的名义不掉价了吗!”
“好,明白了。”
指示再次发完电话再次放下,年传亮再次钻进被窝,与红果搂到一起时,一场翻天覆地的庆祝开始了。两人一座小楼,晚间相互串联,你钻进我的被窝我爬上你的床的事儿从来就没断过。
对泰明蜂鸟公司发生的事,年传亮喜的是卓守则的倒台,更喜的是女儿女婿的表现;而这个表现,是足以改变他对两人婚姻的态度的。当晚和第二天热闹了一通,第三天年传亮请的就是女儿女婿回家了。电话先是大路打给晨玉。晨玉高兴得跳了两个高儿,年传亮的电话就来了:“晨玉吗?我是老爸。我想让你和智新回家一趟你看行吧?”
“哎呀老爸,真是你呀!村里送的贺信我和智新都看见了,可高兴啦!谢谢你了老爸!”自从为着与智新的关系发生争执,晨玉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跟年传亮说话。公司董事会开过,智新取代卓守则出任董事长,一片欢天喜地背后,两人还是担心有人会把事情说成是父子争权。海牛岛的贺信使两人得到了宽慰,年传亮要请两人回家,则越发把宽慰变成了鼓舞。
“太好啦!我爸这可是第一次认你这个女婿!”晨玉喜形于色。结婚证是悄悄领的,婚庆只有海州的一次家宴。年传亮钱没给一分礼物没送一件,村中的那座小中国楼自然也没向小夫妻开放过。
智新喜出望外。打从美国回来,除了出机场时年传亮跟他打过一个招呼,此后便拒绝一切接触,更不要说请到家里了。晨玉把邀请说到耳边,好一会儿他脑子里转的都是今天是不是愚人节。
晨玉换的是一套浅黄色的毛绒套裙,套裙上缀着一个衬着绿叶的浅红色的花朵;丝巾则是白色的,像一只精灵扒在肩上,把晨玉高高的挺挺的白白的脖子愈发显出了光彩;脚下是一双五分高跟的尖头皮鞋,人前一站亭亭袅袅,跟一只仙鹤实在差不到哪儿。在日本和美国,这样的打扮差不多每天都有,回到海牛镇和接手泰明蜂鸟之后却差不多忘记了。
智新穿的是一套藏蓝西装,是那年从伦敦买回的,除了领结婚证时穿过一次从没动过。他本来选的是休闲装,晨玉说第一次回家和见老岳父与参加婚庆没什么不同,智新也知道这位老岳父不是好应付的角色,只得穿上了。换了新装,一个英俊才子一个青春靓女,走在街上,也就引来了不少惊羡赞叹的眼光。
年传亮那边也一点都不马虎。因为是婚后的第一次父女见面、翁婿见面,红果和宾馆的两名厨师两名服务员,从头天下午就忙着打扫卫生、布置房间和订食谱、采购物品。“我可是就这么一个女儿,这一次我是又认女儿又认女婿,你们可谁也不能缺席!”提前一天,年传亮就跟老五哥和本家的几位头面人物打了招呼。老五哥和几位头面人物当晚准备了礼物,第二天早早就进了门,做好了迎接新人的准备。
“爸!”进门,晨玉一脸羞红满面光彩,把智新推到了前面。
“好,我的宝贝闺女回来了!”年传亮喜迷着嘴,朝晨玉点点头,这才向智新送过一个笑脸,说:“智新也回来了?”
智新赶紧向前鞠了一个躬,叫了一声:“爸!你好!”
年传亮脸上立时光芒四放:“好,好!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晨玉从智新手里拿过一个提兜说:“爸,这是智新给你买的大衣,是意大利名牌,你穿上就是到纽约也没人敢小瞧一眼。”
“是吗?你爸可是最怕人家小瞧了的!”年传亮笑着,又说:“谢谢你们俩想着我了!进去吧,你五大爷和三婶他们都等着了。”
亲亲热热一次见面,平平常常几句话,往日的不愉快和疙疙瘩瘩就被一笔勾销了。晨玉、智新欣喜不已,年传亮看着一对相映生辉的俊男玉女,也禁不住生出一重得意:女儿毕竟是有眼光的,卓守则那个人又臭又硬,儿子确是一表人材,配得上女儿的!
两人进屋,这个五大爷那个二姑、这个三叔那个四姨地认过一圈,鞠了一圈躬,大家夸的就是才貌双全和天般地配了。那夸的是晨玉、智新,美得是年传亮。直到把晨玉、智新夸得鼻子头上冒了汗珠,把年传亮美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年传亮才一边笑着一边摆着手说:“入席!入席!”
“我先开个头吧。”菜送上酒倒上,年传亮说,“今天哪要说是婚宴吧晚了点儿,可晚了点儿也是婚宴。晨玉从小就是我的掌上明珠你们都知道,她的婚礼理应搞得热闹场面,可这一阵子昏天黑地,他们俩也不愿意张扬我就不说了。今天呢,咱们可得把欠下的补回来!让我的女儿女婿高兴高兴!”
“好!好!”没等他说完,老五哥举起杯来说:“晨玉,我替你爸说一句吧!你们俩这一次的行动是太及时太有水平啦!原本呢,你们俩当的是卓家的差,你爸和我还以为你们跟卓守则是一伙的。这一回你们俩把那个小政变一搞,俺们这伙人才算是看清楚了:赶情你们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哪!这一次你们可是为咱年家立了功了!来,别的先不说,这第一杯酒先得为你们的这一功干啦!”
晨玉、智新被说得一怔,正不知说什么好年传亮先批上了:“哎老五哥,说好的是晨玉智新的新婚大禧,怎么扯起那些来了?不行不行啊!先得给他俩贺上几杯喜,要不这个酒可说不到别处去!”
老五哥说:“你看看,我这还真是老了呢!晨玉啊,你爸的话你都听见了,他这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你又替他找了这么一个好女婿回来!今天你五大爷以老卖老,先跟你们小夫妻把这第一杯给喝了!”他举着杯,与晨玉、智新碰了一下,一仰脖倒进肚里,晨玉、智新也赶紧喝了一口。
老五哥说:“哎,这第一杯光是俺们三个喝?这可是大老板的亲女儿我的亲侄女!你们是有意见还是怎么着?”
众人这才笑着嚷着,把手里的杯子争先地与晨玉、智新和年传亮碰到一起。场上荡起一重喜气融融的气象。接下是晨玉、智新给各位长辈敬酒。接下是晨玉、智新和在坐的各位长辈一起给年传亮敬酒。再接下才轮到年传亮给晨玉、智新敬酒。第一杯敬夫妻恩爱、早生贵子;第二杯敬事业有成、利国兴家……
“刚才你五大爷说的你们可能听不进耳朵里去,”年传亮脸上红红的,已经透出酒气来了,“可那的确是你爸想说的。这一次你们是为你爸和年家出了气立了功的!晨玉,就凭这一条,你爸从小就没白痛了你!智新你呀,也算是没白当了我年家的女婿!”
智新无言以对,晨玉只得笑笑说:“爸,你可真会夸你女儿女婿。要是真像你说的,智新那个董事长当得上才是怪呢——现代企业,最忌讳的可就是这一家那一家的!”
智新小心地看着年传亮的脸色,点了点头。
年传亮说:“知道!你们想是你们想,客观效果是客观效果!从客观效果上说,你们这一次就是‘政变’,就是推翻封建主义残余势力。再说你们俩就是不那么想也拦不住别人那么想啊!”他不容置疑地把酒杯一举,说:“来,这第二杯酒,就算是为年家出了你们两个有出息和立了功的年轻人干了吧!”
一个“客观效果”和“有出息立了功”意思就变了,晨玉、智新也就乐得跟大家一起喝起来。
“到底是咱年家的女儿女婿呀!好样的!真是好样的……”酒席上一片七嘴八舌。
年传亮把女儿女婿请回家的消息传进卓守则耳朵时,卓守则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捣鬼!这肯定是年传亮在后面捣的鬼!”至于后面的那个“鬼”是怎么捣的,也就越发看得清楚了:晨玉是年传亮有意派出的奸细,是专门迷惑智新、鼓动智新造反的!的确,董事会上第一个站起来支持吴有奇的是晨玉,第一个要求举手罢免他和选举智新的也是晨玉;如果不是晨玉,那些董事不可能那么齐心,智新也不可能对自己那么狠!更能说明问题的还是政变之后,海牛岛一夜之间放了那么多鞭炮,敲了那么多锣鼓,村委会和总公司还专门送了贺辞贺幛。错不了,就是这么回事儿了!自己不是败在儿子手里,而是败在年传亮父女手里了……
卓守则说不出的悲愤冤屈。他找到谢清,要求镇上按照原先的转让协议,把泰明灯具厂给他追回来。谢清说:“灯具厂?现在是只有泰明蜂鸟总公司,没有灯具厂了吧?”
卓守则说:“没有也得追回来。灯具厂转让的是我,不追回来那协议怎么执行啊?”
谢清说:“股份合作制不也是你同意的吗?那也有合同吧?用前面的合同否定后面的合同,行不通吧?”
“行不通我才来找你呢!咱们这儿什么不是党委说了算!转让是你党委让转让的,追回只要是你党委说话谁他也挡不住!”
谢清说:“这个事儿你连想也不用想老卓。企业改制是中央的方针,受法律保护的,泰明蜂鸟搞到这一步,不要说我没这个权力,就是我有也帮不上忙了!”
卓守则说:“年传亮这么个破坏捣乱法儿你也不管?保护经济发展和企业家的利益,你党委可是有责任的!”
谢清说:“你说是年传亮破坏捣乱,根据呢?你儿子和他女儿是自由恋爱,你说人家是美人计,人家要是告你一个诽谤罪,麻烦可是大了!”
卓守则说:“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老朋友,我受这么大欺负,你党委要是连口气也不给我出就太不够意思了!”
“哎呀老卓,这是出不出气的事儿吗?行了,我还个会。”不等卓守则再说什么,谢清先自起身送客了。
出到院子里卓守则骂起来:谢清你小子真不是玩艺儿!当初不是你求我能要那么个破厂子吗?你小了以为我完了吧?老子还非让你看看……不可哩!
接下找的就是展重阳了。董事会开过,董事长被罢免的当晚他就找过展重阳,得到的消息是展重阳出国考察得过几天才能回来。对展重阳卓守则是绝对有信心的,那不仅因为灯具厂转让是展重阳拍的板,里面有徐渭的那幅《榴实图》垫底——想到《榴实图》,他禁不住觉出了好笑,那三千块钱两张的“名画”确是帮了他的大忙的——更重要的是年初省政协会议期间,他和几名委员提了一个保护民营企业家合法权益的提案,受到了展重阳的重视,在多方征求意见后,专门以市委市政府的名义制定了六条措施,其中第二条就是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剥夺民营企业家经营和管理企业的权利。那是受到了省和大市好评,为东沧赢得了声誉的。
走进市委办公室,秘书告诉说展书记正在开常委会,要找怕是要到下班了。卓守则看看时间还早先去了政协,跟政协一位副主席诉了好一通冤,回来时,恰巧与展重阳在走廊上碰了照面。
“哎呀展书记你可回来了!”拉着展重阳的手,卓守则的眼泪也差一点掉下来。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慢慢说慢慢说。”展重阳把卓守则领进办公室,一声不吭听他诉起冤屈;直到听完了,才看了一眼表说:“你还没吃饭吧?”
卓守则说:“都到这一步了,我哪儿还来的心思吃饭哪!”
“这哪行。”展重阳吩咐秘书通知餐厅多备一份工作餐,这才对卓守则说:“走,一起!要不我可是没时间专门陪你!”
工作餐说不上多好,吃起来却满舒服。吃饭时展重阳说的全是安慰劝解的话,碗筷一收,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那话味就变了。
“你说智新、吴有奇他们对不住你,那你想过没有,你有没有对不住他们的地方?”
“我,对不住他们?”
“是啊,有没有呢?”
“要说……就是那两笔钱我没提前跟他们打招呼。”
“为什么不提前跟他们打招呼?公司章程上不是有规定吗?”
“当时不是急用嘛!一急就顾不得那么些了嘛!”
“急用就得抽公司的流动资金?泰明蜂鸟你只投了二百万,家里少说也还有一两千万吧?真的急用,从别处不也拿得出来?”
“这我不跟你犟。泰明蜂鸟不是自己的公司,用起来方便嘛!”
“问题就在这儿。你嘴上说泰明蜂鸟是股份合作制企业,是大家的不是哪一个人的,实际上搞的还是私营企业老板的那一套。股份合作制最大的优点就是民主决策、透明运作,谁也不能独断专行、谋取私利。你呢,当的是股份合作制公司的董事长,想的和做的还是私营企业老板的那一套,不出问题才是怪了!”
“哎呀展书记展书记,”听展重阳不但没有为自己出气申怨的意思反倒批评上了,卓守则连忙说:“这不是因为有年家的人插手吗——我说的是智新的那个媳妇。如果没有她,智新怎么着也不会搞我的政变,把我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啊!”
“你这么说我是也信也不信。”展重阳还是不依不饶。泰明蜂鸟发生的事上午常委会上还议论了一通,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事件,像卓守则这样的民营企业家如果跟不上时代,是很难避免被淘汰的。“你说如果没有晨玉、吴有奇,智新可能不会马上想到改选董事长这我相信。可那也只是一时。他是国外回来的工商硕士,能老是屈从你,跟在你的屁股后面擦屎擦尿?你说这是年传亮插手,搞的是阶级斗争那一套我就不相信了。你左右不了儿子年传亮就左右得了女儿?真左右得了,两个人那婚根本就结不了。所以我觉得真正应该反省的是你!时代发展社会进步,老是按过去的那一套可就危险了!”
危险?明摆着是年传亮操纵女儿女婿搞我的政变,你市委书记倒说起我的危险来了?卓守则禁不住一阵忿忿然。
“展书记,保护民营企业家不受侵害,市委可是有过态度的。”他说的显然是政协提案和市委市政府的六条措施了。
“那没有错,对民营经济和民营企业家,就是要保护鼓励,这一条什么时候也不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