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是在宾馆的总统套房里。那是海州唯一的五星级宾馆和唯一的总统套房,房间跟串起来的葡萄似的说不清多少,每一个房间里都金碧辉煌,让人生出某种敬畏或遐想。凯华由华云和两位英国记者陪同出现到姆贝拉老人面前时,姆贝拉老人忽然从轮椅上站起把凯华搂进怀里。“孙子,我的孙子,孙子……”他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凯华来时说好见面先叫爷爷,可面对这位陌生的、黑得跟焦碳似的老人,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了。
“凯华,快叫爷爷。”华云把姆贝拉老人扶回轮椅。
“爷……爷……”凯华用尽吃奶的力气,好歹才把那两个字叫出了口;而一经叫出,屋子里顿时漾起了一重亲情的涟漪。
露丝当起两人的翻译,华云则被叫进隔壁的房间。
“你打算怎么办,让他们俩见一次面就分开?”安切尔问。
“他要的不就是见一次面吗?怎么……”
“你知道非洲他有多少财产急等着有人继承吗?你知道……”
“你是说他想把凯华带走是吧?那可就对不起了。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儿!绝对!”华云脸色一下子变了,声腔里都带出了愤怒。
安切尔拿出一张支票说:“这是姆贝拉给你的美元支票,他让你随便填,填多少都行,只要你能让凯华跟他一起去非洲就行。”
华云接过,那果然是一张外国银行的空白支票。她随即还回了,说:“我好象说过我抚养的是自己的儿子,从来都不求报偿的话。”
“老人说了,这不是报偿,是感谢或者叫赠送,也是为了能让凯华放心地走,不至于为你这个母亲担忧。”
华云说:“昨天我好象也说过,凯华是十二岁的大孩子,有他自己的权利。他爷爷如果能够说服凯华跟他走,我是不会阻拦的。”
安切尔说:“这可是你说的。”
华云说:“是我说的,你就这样回话吧,只要凯华对我说一句他愿意去非洲的话,我决不阻拦。”
安切尔进到姆贝拉和凯华的房间,房间里断断续续的对话停止了,可只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声哭叫连着一声哭叫。哭叫又变成了大声地呼喊:“妈!妈——”没等华云走出房间,凯华就跑到她的面前,嘶声地叫着:“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马上要回家……”
华云搂着凯华,用力地拍了几下,朝向安切尔和露丝瞥过一缕坦然的目光说:“好,儿子!回家,妈妈带你回家!”说完,打开总统套房的屋门,大步而去。
失望是无可置疑的,姆贝拉老人却不肯放弃,安切尔和露丝却不肯放弃。然而一连找过凯华几次,什么话都说了什么办法都用了,凯华非但不答应,反而面儿也不肯见了。连续五天,安切尔才拨通了华云的电话,告诉说姆贝拉老人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决定返回非洲了。“Iegend(传奇)的华云,老人希望你和凯华能够谅解他所做的一切,希望在离开中国之前能够最后见你和凯华一面。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不可能再见到你们了。”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年龄吗?”
“不,他的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华云的心蓦地揪了起来:癌症、晚期,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一个因为种族仇杀和疾病失去了所有儿孙的老人,一个已经到了生命结尾的老人……她的心被震撼了,眼前涌出两颗又大又长的泪珠。
“妈妈,你哭了?”凯华抓住她的胳膊。“你为什么要哭哇?”
华云搂着儿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同情和怜悯讲起了那位非洲老人,讲起了人类独有和崇高的亲情与温暖。凯华被打动了,说:“妈妈,你是说我爷爷很可怜是吧?”
“是,妈妈是觉得他很可怜。”
“妈妈,你是觉得他很值得同情是吧?”
“是,妈妈是觉得他很值得同情。”
“妈妈,你是觉得他应该得到最后的……最后的……是吧?”
“是,妈妈是觉得他应该得到最后的……最后的……”
“那……妈妈,你是想让我……”凯华不敢问下去了。
“是,孩子,妈妈是想让你……”华云抬起眼睛,在凯华脸上洒下一层比阳光还要灿烂的光照。“孩子,他毕竟是你的爷爷,毕竟……既然他来到咱们身边,咱们就没有理由让他带着绝望离开这个世界。你懂妈妈的意思了吗?”
大颗泪水在凯华眼睛里汇聚滚动,“妈——”十二岁的凯华,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晚上,凯华住进海州宾馆,住进姆贝拉老人的总统套房。他拉着惊愕地、不敢相信的老人告诉说,是妈妈让他来的,是妈妈让他陪同爷爷一起去非洲的,是妈妈告诉他小孩子永远都应该像阳光一样温暖老人的心灵,温暖世界的。
“不过爷爷,我有一个条件,特别特别重要的条件。”凯华稚嫩的面庞上露出难得的严峻。
“好哇,是你的条件还是妈妈的条件?”
“当然是我的条件,凯华的条件!”
“只要你愿意跟爷爷回非洲,什么样的条件爷爷都答应你!”
凯华鼓足着勇气涨红着脸,终于把一路上想了又想的一句话说出来:“妈妈永远是凯华的妈妈,凯华永远是中国的凯华!”
老人怔住了,他实在想不出十二岁的孙子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爷爷,你答应不答应?你要是不答应,我可是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答应!爷爷答应,只要是凯华的要求爷爷都答应!”老人由衷地笑了,又说:“那爷爷也有一个条件你答应不答应呢?”
凯华说:“爷爷的条件得说出来才行。”
“爷爷的条件是再简单不过也再重要不过的:凯华永远是爷爷的凯华,爷爷也永远是凯华的爷爷!”
“爷爷——”凯华第一次觉出这位非洲老人真的是自己的爷爷了。
送走凯华是第二天下午,在离开家门的时候,在去往机场的路上,在走进机场大厅和办理一应手续的过程中,华云一直都拉着儿子的手,一直都带着笑脸,不让自己流露出哪怕一点的脆弱。眼看姆贝拉老人进到候机厅里去了,眼看凯华也进到候机厅里去了,华云脸上还是笑,灿烂的、温情的、太阳月亮般的笑,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一泻千里……以至于全身软得跟面条鱼似的,被人赶紧扶进藤椅,才没有瘫到地上。
在机场,华云一直等到飞机起飞,一直等到飞机消失和不见了踪影,又一直等到消失和不见了踪影的飞机飞上万米高空,飞向遥远而神秘的远方,才擦干泪眼,坐上了返程的汽车。
“行了,孩子又不是不回来,说不定那一天你笑还来不及呢。”丹露看着华云红肿的双眼,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说:“哪,两位英国记者送来的,让我亲自交到你手里。”
信是簿簿的,看不出一点特别,华云且惊且疑地打开时,里面露出的却是一张外国银行的支票和一封短信。
短信是姆贝拉老人留下的:
我最最亲爱的孩子: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的孩子,这是一个老人的称呼,一个不久于人世的非洲老人的称呼。你是一个Iegend(传奇)的女性,也是我所见到的最伟大和最值得敬佩的孩子和母亲。我永远都会记住你、感激你的!即使明天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会记着你的名字和带着对你的感激离去的!
留下的这五百万美元不是对你的报偿和感谢,是一位老人心灵的寄托。孩子,记住不要拒绝老人的心灵,拒绝老人的心灵,连上帝也会生气的。
在信下面的空白里,还留下了凯华的一行笔迹:
妈妈:爷爷说你伟大,我也觉得你好了不起。过几天我就会回来看你的。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是中国的儿子!
面对信和支票华云哭了,哭得昏天黑地泪雨滂沱,恨不能把丹露也淹没到洪涛里。
凯华随同爷爷去了非洲和凯华的爷爷留下五百万美元的消息,一夜之间使华云成了名副其实的Iegend(传奇),但那消息传进海州医院时,年传亮只哂然一笑,当成逗人一乐的小幽默。五百万美元按时下的比价折合人民币四千多万,四千多万元人民币在一个企业或者地方或许算不了什么,在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数目了:他年传亮耗尽大半辈子精力,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也顶多集起了那么一笔钱财,那个非洲老头哪儿就会这么大方!真要那样,华云可真要算是鸿福齐天,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可人家告诉他确有其事,凯华已经走了五六天,华云也已经把那张巨额支票托交中国银行代为兑换和保管了,年传亮也还是满肚子疑惑;直到从晨玉嘴里得到证实,他的满肚子的疑惑才变成了惊诧——满肚子满脑子的惊诧。
“钱我姑姑本来是坚决不要,一分一厘也不要的。就是这样她还想退回去。是我和智新说真要那样,说不定还得害了凯华他爷爷,她才没了办法。”晨玉说完又发起了评论:“像我姑姑这样的人,现在就是一万个里面也别想挑出一个来!”
年传亮咂巴着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是好事啊!你那个姑啊!咱家从来可没有谁得过这么一大笔钱!看来真是时来运转了!”感叹一阵转了话题,说起病情和治病的情况,临到晨玉回去时,他才忽然想起地说:“你姑我有日子没见了,有时间让她来一趟,就说我想她了。”
“俺爸说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吧。”当晚晨玉对姑姑说。
“他想我了?他说是他想我了?”华云惊奇中带着怀疑,怀疑是晨玉编出的谎话。从新疆回来,华云总共见过这位哥哥一次,还是在晨玉、智新家里偶尔碰上的。凯华在海州上了四年小学,年传亮不仅没有问过一句连面儿也没照过一个。对华云和凯华,他确是说到做到,扔到脑袋后面去的。
“姑,你怎么也疑神疑鬼呢?真是我爸说想你了,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亲兄妹呀。哎,前几天你不是说过要去医院看看吗?”
的确,听说年传亮住院后华云一直都想着要去看看,前几天买了东西,因为凯华和凯华爷爷的事儿才耽搁下来的。年传亮的一句“我想她了”,无形中在她心田里洒下了细雨。的确,晨玉说得对,再怎么说自己与他也是亲兄妹,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也是应该去看看的。第二天刚好是礼拜天,华云便买了一兜水果食品,又叫上水娟,上了开往医院的汽车。
水娟是听说年传亮得了绝症后,在晨玉、晨军的劝说下去的医院。分手三年,面儿也没有见过一次,相互间已经形同陌路,往日的恩也罢仇也罢早就跑到爪洼国里去了,原想看看也只是看看,哪想进门晨玉喊一声:“爸,我妈看你来了!”两人脸对着脸儿一瞧,一个头发灰了,满脸褶子,眼袋也有点垂了;一个瘦得让人吃惊白得让人害怕,原本结实笔挺的身膀儿也显得那么单薄,惊愕相顾中都不觉带出了伤感。特别是水娟,想到年轻时两人的那个好那个亲,想到那么一个生龙活虎、英雄得不能再英雄的人,一眨眼间成了这么副模样,“哇”地一声就哭起来。晨玉连忙把母亲扶进卫生间,一边劝着一边冲起了脸。年传亮神经原本有些木,那“哇”地一声却钢针似地一挑,猛地把他挑醒了;这才仿佛明白,原来面前这个女人才是自己的终身伴侣,那些围在自己身边、追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女人,再年轻漂亮也不过是一群候鸟,一旦季节过了,影子也难得见到一个了——史美丽半月前来东沧演出时,年传亮托人捎话请她到医院来一趟,明说只是想见一面说几句话,别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哪想一直等到人走也没有见到一个身影!有了对比,再加上那钢针似地一挑,久违的那份夫妻相依的感觉才回到年传亮身上,水娟也就三日两头地向医院跑了。
华云和水娟进了医院,发现病房里没有人,问过护士,才知道年传亮推着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散步去了。两人知道一定是华民来了,便赶紧向院子里找去。
华民是年传亮专门派车接来的。自从华民成了坐轮椅的残疾人,年传亮除了找了一个人照顾他的生活,其他事一律不管从来不管。这次住进医院,夜深人静时想起来年传亮却生出了内疚:如果自己从小时候多关心着他点、教育着他点,或许后来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如果那次自己朝天开枪或者不瞄准开枪,或许华民也照样制服得了;如果抢救时早点拿钱和给医院打电话,或许也不至于毁了华民一辈子……几天前他就把华民接来一次,说了不少话又送回去的。今天他见天高气爽,就让大路去把华民接了来。大路走后,他干脆推着轮椅来到医院后面的绿地,欣赏起花红柳绿和假山流水来。
“华民,你看那是棵什么树?咱们家原先可是栽过的。”
“华民,还记得你刚上学时我给你买的那个书包上有两只喜雀吗?这两只可比那两只好看多了。”
“华民,你看那棵灵霄爬到哪儿了!这要是一直爬,不会爬到玉帝爷的宝座上去吧?”
“华民,你听那边是什么叫?怎么有点像小鹿呢……
华民对父亲原本满腹冤恨,走过一路看过一路听过一路乐过一路,那冤恨就不知不觉消失了,父子之间生出了一种难得的亲情和温暖。
那情景让华云热泪盈眶,也让水娟把一个手绻哭得要淋下水来。
“好!你们父子俩真够美的!可把我们找苦了!”华云、水娟的意外出现,打断了两人的兴致。
送走华民回到病房,水娟把几件脱下的衬衣袜子拿进卫生间,兄妹俩这才谈起了知心话。
“好华云,你来了好,来了好。”年传亮拍着床头的扶手说,“过去不知道什么叫怀旧,这一阵才算是知道了。昨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还想起那年咱妈领着咱俩去赶海,走到半路上,咱俩为着掰一个青棒子差一点从山崖上摔下来的事儿。我心想,要是还能回到哪时候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