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云见他精神这么好心里踏实多了。说:“掰青棒子是爬山那一次吧?赶海是我发现山崖上那棵老枣树上挂着果子,是我非要上去不可,你在下边托着我才摘了一个下来的吧?”
“对了,我也想起来了!为着那个果子我挨了一巴掌,后来咱俩还为那个果子该归谁辩论了好一阵儿呢!”
“还有脸说!不是你抢了就咬了一口,我哭了以后你才把那一半还给我的吗!”
“我那可是故意逗你。不逗你能哭啊?后来咱妈可是夸我了。”
“夸你?是骂你吧?骂你没正形,光是惹我哭鼻子。”
“这你就不懂了,咱妈那骂可比夸还恣人。你没见咱妈生气的时候比高兴的时候还好看哪!”
“真是!咱妈也就是生在那时候,要是生到这一会儿,说不定还成电影明星了呢!”
“别别,咱还是老老实实当咱的老百姓吧……”
那把水娟也听得美了,说:“好,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们俩说得这么有意思。”
年传亮说:“过去想说哪来的时间?以后你想听可就管着够儿地听吧。”
华云问起身体和治疗的情况,年传亮说:“说是有好转,可我总觉着化疗不是办法。听说荷泽那边新兴了一种控制疗法,打一种针还是怎么着,就能控制癌细胞不让它发展。”
华云说:“那你还不赶快去呀!”
年传亮说:“想是想,这不是家里还有不少事吗!”
华云说:“什么事儿?少了你这个张屠户,海牛岛就得吃连毛猪了是吧?”
年传亮有心说出村委会选举马上就要开始的话,却咬住了。
“你都快干一辈子了,功也有过也有,那么多年轻人你就不能培养几个,还非得自己靠上去?那个权就真的那么大吸引力,病到这种程度还舍不得放?”华云说,“我要是你,我就把什么都交了,专心治病。我就不信那么多年轻的,就挑不出一个能力比我强的人!”
“行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年传亮话题一转:“怎么,听说凯华跟他爷爷走了?”
凯华走,华云心里一直涌动着一股忧思,生怕被触动了,因此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年传亮说:“你也真够舍的,今年才十二吧?”
华云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年传亮说:“你看看,那么好个孩子怎么让他走了呢?我可是连他上大学的钱都准备好了。二十万,也差不多了吧?”
华云一惊,年传亮为凯华准备了二十万上大学的钱,这可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不信是吧?不但是他,你我也存了二十万,准备以后养老用的。我是不愿意跟你们说。年家我是老大,你和凯华又没有固定收入,我能不管吗?”
华云说不出得震惊和感动。她实在想象不出这位威威赫赫、冷冷冰冰的哥哥还会有这么一个算盘,实在说不准哥哥的话里有多少真多少假。
“说是他爷爷还是个非洲大富豪?”
华云“嗯”了一声,知道接下就该问到那四千多万了。年传亮并不拐弯,说:“那四千多万,你可得用好啊!”
华云眼下最不愿意听人家问起或者谈起的就是那四千多万,然而,自己的哥哥关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知道。”她回答说。
年传亮说:“要我说存银行也不是长法,最好还是投到企业里。”
华云说:“企业里?怎么个企业里?”
年传亮说:“海牛岛光是你哥名下的企业就有十二个,哪一个都是挣大钱的主儿。你现在投进去是四千万,说不定过五年就是五千万六千万。那是多大劲儿!你要是不感兴趣办个新的也行,你哥干了大半辈子企业,还能让你赔了?你没看卓家那么点本事还这企业那企业的,咱兄妹俩要是合到一起,不比那些东西强到天上才怪了!”
华云说:“这我可一点都没想。”
年传亮说:“不想哪行啊!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哪天你哥不在了,年家靠的可是你,你不想可是不行!”
华云说:“行,我知道了。不过我最关心的还是你的病,荷泽那边你还是赶快去,千万别耽误了……”
医院一次会面,年传亮给自己打的是九十五分以上。好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对华云有了好感,第一次觉出与华云有了共同语言。他等着华云再来,等着她把投资的想法和要求提出来。他甚至想好了给华云安排一个副董事长,让她也好经常对企业的发展提出意见或想法。但他等了十几天一直没有消息,那天晨玉来时忍不住就问道:“你姑呢,怎么没见她?”
晨玉说:“这不是让我先代她来看看你吗。这一阵儿她是忙得一塌糊涂。”
年传亮问:“怎么了呢,什么事儿那么忙?”
晨玉说:“不是她把那四千多万捐给大乳峰了吗,银行里得办手续,大乳峰那边也专门派了两个人来。”
“什么,她把那四千多万捐了?”年传亮的眼珠子一下子蹦上了脑门。
“报上登了你没见哪?”晨玉拿出一份几天前的海州晨报,把一副大字标题亮到了年传亮面前:“丹心一片映黄海巨款千万献天山”。
年传亮看过几眼就把报纸丢开了,说:“这是谁给她出的臊主意?她怎么就能听这种臊主意呢?”
晨玉说:“我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谁给她出主意她就听了?大乳峰开发是老科学家爷爷的遗愿,俺姑已经想了好多年。不是为了那,那四千多万她能留下来才是怪了!”
“捐了多少?”
“怎么还捐了多少,报上不是说全捐了吗!”
“不会吧,再怎么说也得给自己和凯华留点养老和上学的钱吧?”
“还养老和上学!俺姑是一分没留,把支票原封不动地交到银行里去的。”
“真是一分没留?”
“绝对一分没留!我帮着办的还能错吗!”
年传亮一声长叹,把手落到床边的扶手上了。这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四千多万能干多少事,就那么白白地捐了!捐给了万里之外的一个鬼才知道的大乳峰!华云,华云……他说不出的气愤哀冤悲伤绝望。他甚至于后悔,那天实在不应该叫华云到医院来,不应该给华云说那么多小时候的事儿和亲情温暖的话。
“你就说说你这姑是怎么回事吧!”年传亮恨恨不已,“年轻时好好地把个前途毁了;后来我好不容易把她送进大学,她又为一个黑孩子把什么都丢了;这回我以为怎么着也该有个正果了,她又……人一辈子总共那么几十年,她得了什么?你们今天说这个悲剧明天说那个悲剧,我看你那个姑才是最大的悲剧!”
晨玉最不愿意听爸爸说姑姑的坏话,心里也还是打了一个颤:的确,姑姑的高尚是没人可比的,可要论起她这一辈子……但她不愿意顺着爸爸的思路去议论姑姑,说:“爸,你有你的心思俺姑有俺姑的心思。那年不是我和智新拿老科学家爷爷的心愿劝她,说不定她这会儿还在大草原上。前天她还说,要是这笔钱她花一分,就对不起老科学家爷爷和大乳峰。”
“行了,以后你要是不想让你爸早死,就不用提你那姑了!”
“爸……”
“好了,以后你别像你姑这么气我,你爸我也就烧高香了……”
华云把四千多万巨款捐给大乳山的消息,让卓守则再次感受了心灵震撼的滋味。一月前,华云的一句“自做自受、早该如此”,已经让他感受了一次心灵震撼。但震撼之后,回到那座空空如也的公寓,慢慢地把心放平,把自己这么多年想的做的捋过一遍,也的确觉出了荒唐:自己一门心思求的是家族振兴,为了家族振兴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可家族振兴了自己却被淘汰了;自己一门心思求的是家族兴旺,为了那个兴旺娶了几个女人养了几个女人、生了几个儿子和女儿,结果却成了孤家寡人;自己一门心思要压倒年传亮和年家,在当地拔出头筹,结果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冤屈。不仅是老天爷成心跟自己做对,成心要自己遭受那么的苦难他觉得冤屈,对华云明明知道自己到了这种可怜巴巴的境地,还要说出那么绝情和刻薄的话来也觉得冤屈。从茶馆出来,他对华云满腹都是愤懑;即使心绪平静之后也还是耿耿于怀,不愿意再去想她、理她。然而,一个四千多万元巨款无偿捐献的消息,使他立刻想起了已经被淡忘的岁月,想起了库尔德林大草原和老科学家,想起了华云的笑声和华云为自己奉献的一切牺牲的一切……他看到了一座与大乳峰一样美丽高洁的山峰,看到了一片与暖冰矿一样晶莹纯净的天空。在那座高山和天空面前,他不过是一抔黄土、一湾浊水……他立刻拨通了华云的电话,电话上反来复去只有一句话:“华云我服了,你是天上的神仙,你真是天上的神仙……”
华云捐献巨款的消息传进展重阳耳朵时,他只沉思了几分钟便叫来宣传部长,指示要作为精神文明的典型大力宣扬。对大乳峰和暖冰矿他一无所知,对华云的举动却不能无动于衷。这一段他的处境很不妙。不妙不是不妙在家里。家里,柳楠与他的关系已恢复正常,展涛涛在澳洲也已读完硕士,并且找了一位冰岛籍的蓝眼金发的男朋友。
“什么,冰岛?你不会是要把你爸你妈也送到冰岛上去冰起来吧?”最初得到消息,展重阳的眼睛差一点流到了眶外。
“爸,你可真敢想啊!你和我妈越是想到冰岛上去冰起来,我还越是非把冰岛搬到东沧不可呢!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展涛涛回过的是一副鬼脸,展重阳的不妙不妙在乔海运紧追不舍,把当年离开海牛镇时,几位厂长经理送房子送家电送家具送保险单的事挖出来,告到了上边。范江南和大市的几位头头有心保他过关,可乔海运一直咬住不放,上边也就一直没敢松口。这是个险要关口,不少干部都是在这种关口上栽了的——哪怕你再有成绩贡献也是白搭!展重阳想起父亲有关祖坟和风水的话来,赶紧托人把爷爷的坟迁回原址。迁回还是不放心,又找了不少高人指点,结论是祖坟被挪对展重阳肯定不利,可小金鱼是挖出来又埋起来的,如今又迁回原址,对展家的后代应该不会有多大影响。有关“后代”一句使展重阳得到安慰,有关自己的那一句则使他越发心中惴惴。为了寻求化解,那天他借着“关心传统文化”的名义上了圣子山,想让章大师帮着想想办法。哪知一进圣子山竟然发现到处都挂着白纱,章大师的那些弟子和学员们也一律头戴白纱身着白衣白裤。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他问。
“火星细菌团马上要降到地球,人类马上要遭殃了,你还问出了什么事儿!”一位弟子回答。
展重阳说:“什么火星细菌团哪?这是哪儿来的谣言?”
弟子说:“火星细菌团你也不懂?那可是宇宙上最毒的细菌,人只要沾上,用不着千分之二秒……哎你说什么,谣言?这可是大师亲自测出来的。你没见大师这一阵儿每天都在作法吗?”
展重阳且惊且疑,进到一座练功房时果然见章大师全身裹白,坐在一个不下两米的莲花台上,时而手抱太极默念秘语,时而仰天云手高声呼号。展重阳只得赶紧下山,下了山又吩咐给民政局打去电话,让他们注意一下圣子山的动向。
愁云苦雨、昏天黑地,是华云让他找回了自己。在得知大乳峰方面要聘请华云但任开发总顾问,华云这几天就要再赴伊犁时他对宣传部长说:华云走时我和市里的几位领导都要去送行,要让东沧市八十万人民都为出了华云这么一个人觉出光荣来。消息传到海州,华云说:“我算什么呀!展书记的心意我领了。可那么多人送行,我是要命也不敢接受!”市委宣传部长不肯答应,华云只得找来丹露,把出发的时间由下午两点改到了凌晨五点。
“时间可以改,火车可只有硬板。一个多礼拜的路,你想让我跟你去受那个洋罪可是不行!”丹露是自愿送华云去库尔德林大草原的,她要亲眼看一看大乳峰,亲身体验一下边陲的风情和魅力。
“要舒服坐飞机呀!可一趟两千多,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你没听说睡硬板床有利健康吗!”华云说。为着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先是晨玉、智新自愿为姑姑买飞机票,随后又是丹露自愿买两个人的飞机票,都被华云拒绝了,理由是有钱先花到急用的地方去。“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坐一趟飞机美一美吗?等什么时候有了钱,用不着你们说,我也非得坐一趟不可!”她说。
“泄气!跟着你这种千万富翁算是倒霉透了!当初我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人呢!”丹露半真半假地发着恨。
一切悄悄进行,除了晨玉、智新、水娟没有惊动任何人,然而当华云出现到火车站广场时,广场上忽然响起一阵锣鼓,接着彩旗舞动,一支不下几百人的队伍排成两行;没等华云明白发生了什么,展重阳带着东沧市的几位头头就迎到了面前。
“谢谢你呀华云!你是我们东沧的光荣和骄傲,我们大家都为你感到自豪!今天,我们是代表全市人民来给你送行的。我们衷心祝愿开发大乳峰、造福千秋万代的事业取得成功!”面对电视摄像机和录音话筒,展重阳一字一顿地说。
那让华云好不紧张,好在展重阳说过后面的头头们并没有再说什么;面对摄像机和录音话筒,她说了一句“感谢东沧人民对我的关心”就过去了。欢送的队列不过二百米,走过那二百米,华云身上已经热汗津津了。
“你想提前溜可是太不够意思。”来到站台上展重阳说,“你不会是觉得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有损声誉吧?”
华云说:“什么声誉?你可真能胡扯!”
展重阳问:“这么说哪天我这个市委书记当不成了,你也不会忘了我?”
“你呀!”华云笑着,“我记的只是我的老同学,别的我可记不了那么多!”
“好,老同学!我就感谢你这老同学了!”展重阳觉出一种真心的感动。
开车的铃声响了,望着渐渐远去的火车,晨云忽然想起那天爸爸把姑姑说成是“最大悲剧”的话来,她心头一紧,眼前不觉落下了一串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