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第一次选举时竞争全部放在幕后不同,第二次选举的宣传活动双方都搞得有声有色。晨军的引资计划从两千万提高到两千五百万又提高到三千万、三千五百万。为了显示不是光说不做,“海牛岛老年活动中心”的平面设计图和效果图贴上公告栏,并且挖起了地槽。为了打动那些小姓人家和原先不受重视的人家,晨军代表年传亮和村党委、总公司,把三十多万元的救济金、补助金送进了家门。而那所有活动都被录了相录了音,通过村里自办的电视和喇叭反复播送。与此同时,老五哥和大路、小六子那伙人又是威胁又是许愿,使出了全副本领。相比之下智新就弱得多了。他提出的只有一个口号:“维护社会公理,建设民主、和谐、繁荣的新海牛岛!”口号被写成大字贴到墙上,又被印成各种宣传品。除此之外,明令禁止任何威胁性、引诱性和攻击性的言行。
“你这不是胡扯蛋吗?有你这么竞选的吗!”卓守礼火冒三丈。
鞠也凡说:“智新,人家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咱要是太书生气可恐怕是……”
智新说:“就是他们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咱们才更不能跟他们一样。要不那公理和民主还怎么体现!”
卓守礼说:“美国的选举我们没看见你可是看见了,还不就是大把地扔钱和你攻击我我攻击你吗!”
智新说:“就是看见了咱们才更不能那样——不过我告诉你,美国选举最后的结果,看的也还是谁的政策纲领更得人心!我就不相信海牛岛的多数群众会分不清好坏对错!”
卓守礼说:“那行,你按你的法儿我们按我们的法儿,两条腿走路总行了吧?”
智新说:“那不行!谁要是也搞那些乌七八糟的,这个村委会主任谁就当去,我可是坚决说到做到!”
鞠也凡说:“就算按你说的,也不能光是几个口号啊!起码也得有个施政纲领,让群众看得见摸得着才行吧?”
“好,这个意见好!”晨玉拿出几页纸说:“这是昨天我和智新拟的施政纲领,大家听一听看行不行。”她读起来,共分十条,第一条是实行民主化的决策程序,第二条是实行政务公开,第三条是实行财务公开,第四条是建立村民监督机制,第五条是创建文明村户……读完了说:“大伙看行不行,行的话就印出来,送到群众家里,也让群众以后有个监督的依据。”
智新再次做出参选的决定后,与晨玉曾经有过一次开诚布公地讨论。
“错了,”智新说,“原先我们总说经济发展是最高任务,只要咱们把企业办好就什么都有了。现在看远不是那么回事儿。拿海牛岛说,如果改变不了你爸那一套,经济再发展,咱们就是把蜂鸟办成跨国公司,老百姓也当不了还得忍气吞声含羞蒙面!”
晨玉不愿意承认这是现实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现实,说:“我就真不明白时代发展到今天,我爸和我哥他们……行,算我被你说服了。看来‘建设中国、改造中国’,先得从这次选举开始了。”
“太好啦!这我可得好好谢谢你!”智新搂起晨玉,就要向床上去。晨玉断然地把他一推说:“我可得跟你说好,参选我支持,你要是也跟我爸和我哥搞那些乌七八糟的,我可是坚决反对!”
智新说:“你你你你这是怎么说的呢?”
晨玉说:“我就是这么说的!要参选就来文明的,要是不文明,我第一个投的就是你的反对票!”
智新说:“你也太太太看轻你老公了。你老公争的可不是村委会主任那那那把椅子吧?”
正是从那之后,晨玉与智新才重新设计起施政纲领来的。
卓守礼见晨玉念的没有一句跟自己想的对得上路,却又怕提出反对惹恼了智新。鞠也凡仔细又看了一遍说:“行,我看倒是行,就是一般地发一发送一送,群众能引得起重视来吗?”
“这好办,”晨玉说,“这个事儿就交给我了。我带人挨家去送,总不会一点说服力没有吧?”
鞠也凡说:“那就太好了!”
智新、晨玉的做法让晨军也觉出了意外。竞选竞选,那是成败沉浮的较量、你死我活的较量,互相攻讦、抹黑乃至于揭老底、编谎言、下毒手都可谓屡见不鲜,智新竟然要凭一个口号和几条“纲领”参与竞选,真是太可笑太难以理喻了!然而,让他吃惊的是,那一个口号和几条“纲领”在群众中引起的反响,比起自己和大路、小六子等人精心策划的一系列行动似乎还要大。对爸爸的威望和影响晨军不无疑问,对爸爸的某些做法和想法晨军也不是没有看法,可处在眼下这种情况他是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倘若爸爸已经到了人心失尽,振臂一呼就要土崩瓦解的程度,他的结局可就惨了……
晨军的担心很快得到了证实:自己费尽心思只得了六百多票,智新轻轻松松竟然得了一千八百多票。结果公布,年传亮瘫在椅子上起不来了,晨军也如同一块石头落到脑袋上。哭得最多的是晨玉,望着台上双手高举被众人簇拥着的智新,再看着台下被人搀走的年传亮和晨军,晨玉禁不住悲声大放,哭成了一个泪人。因为担心年传亮的身体,第二天上午晨玉直奔医院,得到的消息是年传亮昨天下午回来一头栽到床上就没起来,眼下已经到了相当危急的程度。
“爸——”晨玉扑到年传亮床前哭出声来了。
“病人心脏不好,请家属不要哭。”值班大夫警告说。
哭声被制止,泪水还是不停地流。年传亮听出是晨玉,眼睛睁了一下就再也不肯睁开了。晨玉知道这是爸爸不肯原谅自己,越发把眼睛哭得红了。
“哭什么哭!把人气成这样还有脸哭!”晨军凶声恶气。
“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你想把你妈也气死啊!”水娟一声喝斥,晨军才一甩手出到门外去了。
时到下午,年传亮病情稳定并且睡下了,晨玉才把晨军叫到晾台上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晨军说:“怎么,连我的下一步你们也要管?”
晨玉说:“我可是跟你说正事。智新让我给你传话,希望你能留在村里。”
“什么,希望我能留在村里?他是神经出了毛病吧?”
“看你那个熊样儿!智新才不像你呢!他是觉得你有能力也有想法,留在村里对事业有好处,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对我自己有好处?什么好处?是他想利用我吧?那你告诉他,我晨军要的是施展才干的平台不是被人利用,让他死了那个心吧!”
一场选举战结束,智新就没有平静过。昨晚鞠也凡、卓守礼等人放了不下几百挂鞭炮,把锣鼓一直敲到下半夜。今天一早为着庆祝卓家相隔一个甲子终于重新夺回村权——六十年前,在卓立业、卓立群、卓立家等人的支持下,卓家一位先人曾经当过几个月海牛岛的村长——卓守礼和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特意安排了一场大戏和一次盛大的家族庆典,要智新前去发表讲话。放鞭炮和敲锣鼓表达的是群众的喜悦,智新没什么不高兴的;卓家的大戏和庆典智新就不肯接受了。
“我是海牛岛两千多群众选出来的,怎么能说是卓家一族的胜利呢?跟那个六十年前又怎么挂的上钩呢?你还是赶快拉倒吧!”
“那不可能!你是卓家的后代,也是卓家的人把你抬上去的!卓家的庆典你要是不参加,可别说我让人把你抬了去!”卓守礼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行吧!”智新看出推托不行,只得一面应着一面想着逃避的办法。听说晨玉要来医院他也要来,是晨玉担心年传亮接受不了才把他劝住的。“人一辈子总得干点事业!你告诉晨军,只要他肯留在村里,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郭百行的那个新项目也可以交给他负责。只要合成一股绳,海牛岛的民主繁荣实现不了我就自动下台!”分手时智新特别叮嘱说。
晨玉想把智新的意思跟晨军说清楚,屋里传来年传亮翻身的声音,才只得刹住了。
年传亮是睡过一觉醒来的。一连两次选举,他把病情置之度外,为的无非是一个子承父业、世代兴旺,何曾想落下的是一场奇耻大辱。原有的肝癌加重只是一方面,心脏上的隐疾也突然暴露出来:以前从没出现的心悸和心绞痛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因为病情好转,又喝了一碗洋参桂圆汤,自觉身上有了力气,晚上晨玉、水娟走后,他把晨军和雨雨也打发了。两人走时不到十二点,年传亮躺在床上想再睡一觉,哪想两眼一闭,出现到面前的全是过去的事儿:从偎在母亲怀里要奶吃到站在岸上看爸爸捉鲨鱼、斗鲨鱼,从捕青鱼到写血书,又到改革开放和成了比卓立群还要势力威风的大地主大资本家——不,是经营者创业者……想这些时他心里洋溢的全是得意,而一想到村委会主任选举,眼前出现宣布投票结果时的情形,胸口就如同压上一个石碾,心脏便野牛般地狂跳不止。他恨智新和晨玉,也恨村里那些干部群众:海牛岛没有我年传亮能有今天?你们却把我年传亮当成破袜子扔了……越是悲愤心脏越是向外蹦,他这才慌忙坐起,把自己从噩梦般的惊颤中挣扎出来。这样睡一阵惊一阵,躺一阵坐一阵,直到将近凌晨才睡着了。睡着后依稀听有人在喊:“传亮回家了!传亮回家了……”他先以为是错觉,可越听越真,听出是父亲的声音;不是那种雷霆火爆的父亲的声音,是溢满亲情和慈爱的父亲的声音。“传亮回家了!传亮回家了……”接下又是母亲的呼唤。母亲的呼唤里带着说不尽的柔情,一直渗进心里,使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爸……妈……”年传亮醒来了,年打雷和筱月月的声音却消失了,消失到窗外的花坛里了。他爬起来,带着一种难以遏抑的渴求急急来到阳台上。院子里大雾弥漫,花坛里更是一片迷茫,年传亮却分明看见年打雷、筱月月站在花坛里一边招着手一边呼喊着:“传亮回家了!传亮回家了……”
“妈——爸——”年传亮跨过阳台的围栏,从二楼跳进花坛,又从花坛径直向前奔去、爬去……
两小时后,值班大夫找到年传亮时他的手脚已经僵硬,脸上却还带着笑:一种任谁也说不明白的笑。医生们好一阵忙碌,得出的结论是死于心脏病猝发,与从病房阳台上跳上去没有直接关系。
遗体告别仪式被安排在海牛岛小礼堂里。参加告别的人很多,卓守则也出现在人群里。年传亮是他的仇家也是他的亲家,更重要的是他要来看一看这位当年差一点活埋了自己,后来又几次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死后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可当他面对年传亮瘦削的可怜巴巴的体型和蜡像似的面孔,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悲怆,泪水也差一点流了出来。对于选举他本来是坚决不参加的,第一次选举他就没有参加。一次刻骨铭心和痛楚彻骨的经历,使他看透了一切也看透了家族和儿子。对于儿子他无可原谅,即使以董事会的名义聘请他出任泰明蜂鸟总顾问也无可原谅。第二次选举,他仅仅是出于对村权世袭的痛恨才回村在年传亮的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叉。何曾想那个叉,为自己与年传亮将近半个世纪的恩恩怨怨划上了一个句号。
从告别厅别出来,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卓守则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父亲那倦曲的、沾满血污上面还落了一层苍蝇的遗体。不!他从心底深处发出呼喊。不!决不……人生是如此短暂无奈,管你生前如何显赫英雄,死后依然不堪入目。“人富思恶、人能为恶者天下熙熙不绝于道;人富思善、人能为善者才是最为难得……人的生命价值与年龄、家族、财富并没有多少实际联系。”卓守则想起这是谁的话来。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读了起来。
那是华云的信,是华云写给他的回信,一个小时以前刚刚收到,粗粗地掠过几眼便收起来的。
亲爱的守则哥:
远离家乡和亲人,我多么高兴能够这样叫你一声,这不仅因为你在信上第一次把我叫成“亲爱的华云妹”,更因为站在库尔德林大草原,站在老科学家长眠的土地上,我仿佛重新回到年轻的岁月,回到那些虽然悲苦却很美丽的时光。苦难不仅对于成功者是一种财富,对于我们这些平凡而又渺小的人同样是一笔财富,一笔值得永远珍惜和怀念的财富!
带着你和亲人们的嘱托,重返库尔德林大草原后我第一个来到的就是老科学家的墓地。墓地还是那么安宁,周围还是那么绿草茵茵;胡杨树和云杉林还是那么拔地矗天、高傲雄奇;数不清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还是那么悠闲逍遥;黑蜂也还是每天都在把满山的花香、满世界的花香,汇聚到那座养育了我和凯华,也养育了你和数不清多少落难者的院落。站在老科学家墓前,我心里升腾的唯有无尽的感念。我告诉说他的女儿回来了,他的遗愿正在变成现实,他的生命在中国延续也在非洲延续——凯华前几天已经来过电话,要我代他向爷爷献上一束鲜花,说过不了多久他也要重返库尔德林了——我祈望老科学家在冥冥中的凝视,因为那不仅是我也是许许多多自愿献身者力量的源泉。
大乳峰还是那么伟岸静谧地屹立在远方的蓝天下。
我得承认,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想到了妈妈那非同寻常的大乳房;而在我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和面对她的容颜时,我的想象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那的确是一只巨大的乳房,一只历经亿万年风雨和汇聚了天地精华、天山精华、冰雪精华的大乳房。那一刻我想到了妈妈,慈爱的、一去无返和永远滋润着我的生命之树的妈妈。九天有灵,但愿她也会注视自己的女儿,给女儿以智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