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开头,屋子里就开了锅。这个说智新哪,俺们可是让那个人压了几十年,这一次要是还让他压俺们可就没有活路了!那个说智新哪,上边整天讲奔小康,俺们也不知小康是个什么模样,大伙就盼着你回去领着俺们奔了!另一个说法律说是推举大伙拥护的人俺们才推举你的,你要是不答应,俺们可到哪儿再找一个拥护的人哪!再一个说你是年家的女婿不错,可我不也是年家的人吗,俺们信任的可是你的人品和本事。再再一个说俺们可是代表全村老百姓来的,你要是不答应,俺们回去可是没法交待了……因为是村里多数群众的代表,而且确确实实出于真心,智新的心不一会儿就被说热了,连拒绝和推托的念头也飞到不知哪儿去了。
“行,既然大叔大伯和村里的乡亲们这么信任我,我就接了。不过我还得跟公司的人商量商量,你们说行吧?”
“商量是商量,你可不能忘了已经答应俺们了!”
“忘不了,肯定忘不了就是了!”
商量的第一个人是晨玉。晨玉听完一下愣了,说:“你知道你要干的是什么事儿吧?你这可是挑着头儿要跟我爸竞选的!”
智新说:“我也不愿意跟你爸竞选,可你爸都到这时候了,还非得当那个村委会主任也太没有道理了!”
晨玉说:“我也劝过他,可他说把权交到鞠也凡那些人手里他不放心。”
“这是他放心不放心的事吗?那美国人选总统,还得先问问老总统对谁放心对谁不放心?”
晨玉说:“这不是中国、海牛岛嘛!”
智新说:“中国和海牛岛也得尊重老百姓的意愿,也不能搞世袭制那一套啊!”
晨玉说:“我哥回村的事儿你也知道了?”
智新说:“就是知道了我才气愤不过。这都什么年代了,哪儿又来起了封建传位制!你爸也太……”
对于村里第一次选举的情况晨玉知道的并不多。选举前年传亮捎信让她和智新回去投票,因为智新出发,她临时主持公司工作实在没抽出时间。年传亮和鞠也凡谁也没过半数的情况她听说后很是惋惜了一番,去医院看望时也再三劝说爸爸安心治病,不要再管村里的事了;爸爸嘴上答应了,谁想又把晨军推了出去。
“你想到后果了吗?我哥回去了,你要是再回去我爸我妈能同意吗?这个女婿你还当不当了?”晨玉一副忧心忡忡。
“我不管你爸你哥,我就管你。你支持不支持吧?你要支持我就参加,你要不支持我可就……”智新投来的是意味深长的一瞥。
竞选,在美国和许多国家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大到总统总理小到学校和班级干部,每次总要竞选一番,总有不少人参与进去,即使亲生父子兄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选上了是光荣是锻炼,选不上也是光荣也是锻炼,晨玉自己就没少参加,智新要回村参与竞选她自然说不出反对的理由。然而,面对自己的爸爸和哥哥,她就不能不生出忧虑来了。
“我支持肯定没问题,就是担心……”
“有‘支持’就行,‘担心’就免了!”智新断然地说。
可担心的事几乎是立刻就发生了:当天年传亮的电话就追来了,要晨玉、智新马上去医院,他有要紧的事儿要跟两人谈。“你就说我有急事离不开,他要问你就好好解释解释,有什么指示你回来传达传达就行了。”智新说。晨玉也担心他去了顶起来,也就同意了。果然见面后,年传亮问准确有其事脸都紫了,一口咬定非让智新退出,非让晨玉答应让智新退出不可。
“晨玉,你可是你爸的女儿,关键时候你要是不听你爸的话,可别说你爸不认你这个女儿!”
晨玉说:“爸,你干吗说得这么严重啊!不就是一个村委会主任吗?就是你不当我哥不当又怎么着了?华盛顿当了四年美国总统就不肯当了;当了八年那么多人求他、挽留他,他硬是回了自己的农场。没有这一条,说不一定他还成不了伟人呢!”
“你是想让你爸当伟人吧?我告诉你我的小姑娘,你爸是当不了也不想当。”
“就算你当不了华盛顿也得允许别人竞选哪。竞选能够激发创造力和信心勇气这是公认的。我在京都和洛杉矶还竞选过好几次班干部——对了,你不是还夸过我嘛!”
“行了,我才不听你那个京都和洛杉矶呢!别忘了你现在是在中国、海牛岛!我刚才说的你赶紧回去跟智新讲明白,无论如何让他退出来。这可是死命令!”
“老爸……”晨玉搂住年传亮的肩膀,又要拿出那套软工夫。年传亮先自拉起她的手,换过一副面孔说:“我的小女儿,老爸现在是个什么样儿你都看见了,老爸还能活多长时间你也该能估摸个差不离,这可是老爸最后的心事;就算是老爸求你,求自己的小女儿帮最后一次忙行了吧?啊,我的小姑娘?”
听年传亮说出这样的话,又见他眼睛里闪着泪光,晨玉的心一下子软了,叫一声“老爸……”便泪流满面。从医院出来,晨玉去了海滨公寓楼。水娟听了晨玉讲的情况眼睛也红了,说:“孩子,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爸你哥呀,跟智新说说就退了吧。真要闹出事儿,咱这个家还有个好吗!”
“妈,我知道了,知道了……”
晨玉把年传亮、水娟的话说到智新面前时,智新也泄了气儿。的确,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的,自己毕竟是生活在中国和海牛岛的地面上,何况自己与亲生父亲已经闹翻,如果再跟老丈人和舅子哥闹翻,于情于理就很难说清楚了。
“主要的还是公司离不开嘛!”晨玉说,“郭百行他们那个新项目说好要引过来,你要是当了村委会主任不受影响才怪了!”
智新这才笑了,说:“也真是!千重要万重要,经济发展第一重要。企业搞不上去,说什么也是白搭。”他当即拨通鞠也凡的电话说:“也凡吗?我是智新。这一段我实在是忙不过来,那个候选人的事儿你们就另找别人吧!”鞠也凡喊着:“什么?你说什么?”智新却把结束键一按,把手机给关了。
晨玉说:“我这就跟郭百行联系,什么时候你们再谈一次。”
晨玉走了,智新到制药车间巡视一圈回到办公室,刚拿出一份报表,卓守礼、鞠也凡和那伙老老少少便一拥而入,把他包围了。
“你他妈智新是个狗熊!”卓守礼跳着高儿,“人家把你告到镇上,你他妈倒好,把俺们一甩倒充起好人来啦!”
“告?告我什么?”智新莫名所是。
“还告什么?告你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狗崽子要翻天,告俺们这伙人是支持你翻天!要求镇上采取坚决措施!”
“你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怎么还从哪儿听说的,是头午我在镇上亲眼看见的,信上十好几个人签名,都是你老丈人和小舅子的亲信!”
“不可能,你肯定是看错了!”
“我看错了谢书记也看错了?是他专门找我了解情况的。”
“俺们这儿还有好东西呢!”周老会、孙小牛和徐桂子爹等,每人掏出一张纸递到智新手里说:“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张印刷的传单:
敬告
××先生(女士):
近来我村有一小撮人,要拥戴大地主大资本家的狗崽子向革命群众夺权,广大革命群众无不义愤填膺奋起反击。你现在已经成了广大革命群众的对立面,希望你悬崖勒马幡然醒悟,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特此敬告,勿谓广大革命群众知之不预也。
海牛岛村革命群众
三张传单一个内容,只是开头手写的名字不同。智新粗粗看过,两只手禁不住就打起了颤抖。对于那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狗崽子”,他是自小就领教过和吃了不少苦头的,只是这些年被忘到了脑后。他想象不出为着一个村委会主任候选人,有人竟然会……
跟随的那伙群众叫成一片哭成一片:“智新哪,你都看见了,他们对你都这样,俺们以后还有好吗?”“智新哪,你可不能打退堂鼓,你要打了退堂鼓海牛岛可就毁啦!”“智新哪,现在可是兴讲民主,可天底下有这么讲民主的吗?”“智新哪,咱这是选举对吧?凭什么俺们提个候选人就成罪过了!”“智新哪……”
屋里乱成一锅粥屋外又跑进一个人来。那是年纪子叔。他一身泥土,头上手上还流着血;进门先喊着:“这是不让活啦!这是不让活啦……”
“怎么回事儿?这是谁打的?”鞠也凡问。
“这是不让活啦!这是不让活啦……”年纪子叔说:“这不是我向这儿来吗,刚出村,就让小六子那几个截住了,说我是叛徒内奸,非要打断我的一条腿不行!不是我跑得快,这会儿还不知怎么着呢!这是不让人活啦!不让人活啦……”
智新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他觉出了心灵的震撼和巨痛,觉出了难以遏抑的悲壮和豪勇。年纪子叔被送去医疗室,他抬起脑袋,把目光与站在门口的晨玉碰到了一起。晨玉是听说村里来了不少人,生怕智新再受影响才赶来的。卓守礼、鞠也凡的话和传单和众多群众的哭叫,尤其是年纪子叔的遭遇,使她也不由地受到了震撼。这真会是爸爸和晨军干的?可如果没有爸爸和晨军的授意或怂恿,谁又会……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大家听听听听好了!”坚毅和刚勇又一次回到智新身上,“我智新不但是海牛岛的孩子,也是海牛岛的一名村村村村民,参加选举是我的权利也是义务,这个村委会主任候选人我是当当当当定了!不仅当定了还要成功,让海牛岛变变变变出一个模样来!”
“哦——”众人一片欢呼,桂子哥和小牛哥拉住智新的手跳起来。智新的目光投向门前,他发现晨玉抹了一下眼角,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