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做人妻之后,我才发现,做妻子是个力气活儿。
一个女人没有和一个男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你就根本不算认识他。几何和所有的天才一样,是生活的低能儿。他生活的能力也就是刚好能自理的程度,也就是说自己会吃饭,会穿衣服,会上厕所,会睡觉,至于洗衣啊做饭啊购物啊通通与他无关,他甚至不会开洗衣机不会开空调不会用天然气。我擦地板时,他甩着两只长胳膊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走动。他说,人与拖把和地面形成稳定的三角形,这是我们家庭的形态,所以有家就要擦地板。折叠式防盗门充分利用菱形四边形的不稳定性而节省了空间,这个东西是可有可无的,君子不用防,小人防不住。有几何才有物体,有物体形状才有立方体,有立方体才有深度。我想一个有才华的人是与众不同的,是遗世独立的,是四体不勤的,油盐不进的。这不就是我看上他并全力以赴嫁给他的初衷吗?我不能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我们是夫妻,天底下夫妻要做的事我们都要做。比如蜜月,是互相进入对方逐渐密切起来的一个月,人要通过身体获取快感,并从快感中学习亲密和依恋。良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可是他迷上了魔方,他玩得手都抽了筋,如果在后半夜魔方的拼色成功了,他就掀开我的被子。我说你去冲澡,他说不冲,我说不冲不行,他转身就走,又去玩魔方。我们从来没有看过对方的私密处长得什么样。黑灯瞎火地身体凑到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一句话。大概往墙里砸一根钉子的工夫,事情结束了。我想男人是要调教的,好像有人说过,妻子是丈夫的第二个母亲。相夫,要从最微小的事情做起,比如说如何与人亲近。在他看上去心情喜悦的时候,我嗫嚅着说,在床上的时候……其实我一张嘴就感觉到了不合时宜,床上的事情床上说嘛。我看他的脸,真诚,无辜,羞赧,不谙世事。我不知所措。可怕的是,冷战,成了我们生活的常态。有时我鼓起勇气问他,你是不是不爱我啊?他的表情很惊诧。我说难道爱不要表达吗?他像孔老二那样摇头晃脑地说:“道之出口,其淡乎无味。”就是说真正的道是不能说出口的,一见空气就氧化得淡出鸟来。
可我已经做了人妻。既然妻子的属性一半是母性,我就要厚道一些,宽容一些,责无旁贷一些,要勇于承担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想让别人说我是个好媳妇,我想让别人说几何娶了个好媳妇,我想要别人对我的评价对冲我的负债感。我进入角色相当快,所有资深妻子能做的事我马上就上手了。做家务和生孩子一样是女人的天性,是与生俱来的智慧,不用学的。从小我母亲对我们的教育是,吃亏就是占便宜,无论利益上吃亏还是体力上吃亏都是占便宜了。可是如果是心灵上吃亏了呢?不知道。他很依赖我,我很有成就感,受到成就感的鼓励,我更加精益求精。饭菜上桌了,他说,筷子呢?饺子煮熟了,他说,没有小菜吗?他不会用筷子,夹起来的菜掉在餐桌上,沾在胸脯上,于是就得不停地跟着他收拾,擦洗了桌子擦洗他。你如果胆敢让他刷个碗,最后这个碗就没有了。晚上他睡熟了,四仰八叉,半张着嘴,婴儿状。他是那么坦然,无辜,鸿蒙未开。他仿佛是一堆零件,半成品,等着我组装呢。
如果下班的时间我没回家,也没有回传呼,他就在楼下等着我,我一进楼门,一个物体就扑过来,吃啥呀?吃啥呀?我扬了扬手里拎着的菜。他可能是放心了,径直上楼,也不管我被手里的东西压得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最有趣的是我们一前一后回家的时候,他先进去就咣叽一声关上门,我后面上来,手里拎着菜,再掏钥匙开门。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一对夫妻就是一副驴磨,一共两个角色,一个做了磨,另一个就得做驴。我就是家里的驴,我的背上拽着石磨。这两个角色可以互换吗?后来的实践证明,不可以,只能驴拉磨,怎么能磨拉驴?
只要我在家他就是安心的,他睡觉,发呆,抠脚趾,认甲骨文,说希波克拉底,谈八思巴,看尤利西斯。隔个时辰就喊一声“哎”,那是我的名字,看我在不在了。
刚结婚的时候日子紧巴,应季水果买回来,先紧着我吃,他说男人不爱吃水果。可是有些来不及吃就要坏了,我要扔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在吃那些丑陋的东西。我想他是爱我的,我得坚持。他还是个孩子,我得容他长大。我不能辜负了我们一起走过的艰难的日子,不能辜负了他的才华。我对自己说,为人要厚道!
我常常想,离开我,他吃什么呢?
我们的生活水平,停留在嘴上。
但凡女人,谈恋爱的时候都有点儿像林黛玉,希望和她的对应物多愁善感缠绵悱恻,一进入婚姻就成了薛宝钗,劝男人勤奋上进去做人上人。我也不能免俗。留校生要做两年助教才能上讲台,做助教期间他白天在家睡大觉,晚上大量阅读,他看的书又变成了四书五经先秦文学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我知道他是个人才,试图规劝他。他不耐烦地说,我以为你骨骼清奇非俗流。脸上现出对一个俗类女人的鄙视。
我即刻自卑。他是个天才,我是个俗人。尽管我有美貌,有善心,有灵性,有教养,但是我不如他有才华。我偏偏就臣服于才华,把有才华的人奉若神明,这是我的一个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