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的眼睛一离开几何,就进入呆痴状态。我高一脚低一脚上了手术台,把骨头和肉放平,闭上眼睛待人宰割。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掩耳盗铃。我在网上查阅了很多相关资料,三十六岁的年龄,未生育,生活不规律,熬夜,喝酒,过敏体质,抑郁,再加严重污染的空气、食品、甲醛——乳腺癌已成为世界妇女的第一杀手,以万分之二百的数量在世界蔓延。就是说一百个里就有两个。
林似锦?
三十六岁?
我点头。
你不能点头,告诉我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后来我知道这么明知故问是确认患者,同时也要考证患者思维是否正常。
我的主治大夫奓着两只戴了塑胶手套的手,飘过来,说,林似锦,别紧张,可以闭上眼睛但不要睡着,有不舒服的感觉就说话。她是温柔的,她把每天重复二十遍的话,说得像唱歌似的,真不容易。
我的主治大夫姓蒙,我有点儿害怕她。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有了身体的接触——她的手放在我的乳房上,她的食指和中指像两条小蛇,凉,滑,指头肚在我的乳房上精细地转着小圈,顺时针划过整个乳腺,像地球的自转和公转那样,最后停顿在一点上。她对助手说,左乳九点。
我看到助手看着我的片子,确定我乳房上肿块的位置。所谓的左乳九点,就是把左乳当成一个钟表,九点的那个位置。我很熟悉钟表上的九点,那是我起床的时间,我睁开眼,会对墙壁上的九点打个哈欠。那个助理用笔在九点的那个地方画了一个圈,紫蓝色的。
一个绿色的屏障挡在了我的眼前。
蒙大夫说,打麻药稍微有点儿疼,忍一下。我们用的是微波刀,几乎不出血,你放松。后来我知道微波刀这东西真神,在切开的同时就在接触面上止了血。用这东西杀人肯定不管用,不流血。
打麻药没觉得疼,动刀子也没觉得疼。听得见大夫和助手聊天呢,先说了自己的孩子又说单位谁家的孩子。这时听得蒙大夫说,林似锦,别睡着。你看你这么漂亮的乳房,赶紧生孩子。我嗯了一声,表明我没有睡着。
这时蒙大夫停住了讲话,片刻工夫,她对助手说,你看这里,先不缝合,送病检。
这个时候,大夫是一个裁缝。
我全身抖动起来。我知道先不缝合是什么意思。大夫的肉眼很可能看到了让人怀疑的东西,她们一天就要做二十例手术,她们有经验。我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真的害怕得要死啊。等待那个该死的化验结果,那或许是一份死亡通知书。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对于我来说比十二年长。
我和几何结婚十二年,一直没有要孩子。说起来就话长了。几何长得高大帅气冷峻,他双目炯炯有神,苏格拉底式的额头闪烁智慧之光。在我出入医院和法庭的半年时间里,他的眼光几乎没有和我对接。对方撤诉后,我的过失基本上定位了,那就是前男友因为失恋而自暴自弃,误入传销组织,又和上线有了性关系染上性病,最终自杀。我没有直接的责任,我以为我把自己洗清了。那个时候谈恋爱就要结婚,于是我们匆匆忙忙地把两张床摆在了一起。我们没有婚礼,没有洞房花烛夜,没有祝福,也没有蜜月。第一个晚上,我们几乎没说什么,洗洗睡吧,他就熄了灯。我等了很久,没听见他的动静。我撩开他的被窝,他打着一只手电筒,转魔方呢。我说,你不想证明我是处女吗?他突然把被子几乎掀到房顶上,赤裸裸地说,处女,处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处女!
我知道,法庭上的几个回合,每次都在说着被告的处女膜,这个私密的东西被挑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晒太阳,这让几何多么尴尬。我们之间不仅横着一条命,而且横着那个给人无限想象的处女膜,还有原告想强加给我的丑陋糜烂的女性生殖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而几何是无辜的,甚至也是一个受害者。他克服不了对我身体的嫌恶。
可是床已经摆到了一起。他看了一本什么夫妻之道的书,说亚洲人一周过两次夫妻生活为宜,他根据我的经期定了星期二和六。二和六以外的时间,他卷了被子蒙头大睡,我的身子往他这边凑一下,他就会躲一下。没多久我怀孕了。几何非常喜欢孩子,他痴迷动画,与他热爱孩子有密切的关系。我们俩骑着自行车去医院做检查,我骑在前面,被一个冒失的人撞倒了,我下意识地抱肚子,两脚朝天。这个姿势确实不雅观,我看到,几何装着不认识我,快速蹬着自行车走了。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没有准备好,我怕生下来一个孤儿,至少可能会是单亲。小的时候我家的旁边就是一家孤儿院,那些可怜的孩子没爹没娘,好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更可恶的是孤儿院外面还用铁丝网围着,像个监狱。我不能错上加错,我要做掉这个孩子。做出这个决定时,我正设计好一款鹅黄花蕊面料,这款设计的灵感来自于我肚子里的孩子。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打电话通知了他,就骑着自行车去医院。我骑得很慢,希望他能追过来,改变我的决定。可是没有。去了医院,手术排在了第二天。回到家,身心疲惫,想躺到床上歇口气。听得厨房里有水声,我想,他以为我手术了,会给我煮点儿粥。如果他给我端一碗粥,我就留下我的孩子。接着他就端过来一盆凉水,直接泼到了我的身上。第二天早上,我正式把孩子从我的肚子里拿出来。心死了一次。可是心这个东西很奇怪,一次半次是死不透的,像一种菌,环境好了就又活了。
我听到门口有人喊,林似锦的家属,林似锦的家属——
我眼前的屏障取开了,我的胸前裹着一圈纱布,像一个白色的抹胸。蒙大夫伸出手来摸了一下我的脸说,林似锦,你的手术需要扩大一点儿范围,现在护士推你到心理安慰室,你和家属商量一下。
后来我知道,所谓扩大一点儿的那个范围是半个胸部。
狼来了。我从床上跳下来,让狼叼了一口那样干号。我抱着前胸往外冲,两眼漆黑,我找不到门,几次撞在墙上。我喊着,找我丈夫,找我丈夫。两个护士架着我把我按到隔壁房间的一把椅子上,几何扑进来。
他躬下身子连同椅子一起抱住我。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拥抱了,尽管这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动作,还是令我魂归七窍。
我说,重新去化验,肯定是弄错了,你快去,我要求重新化验。我声嘶力竭。
他说,这个问题我已经求证过了,不会有错的。现在问题很简单,切除患侧乳房连同腋下淋巴。时间就是生命,不能耽搁。
显然大夫已经和他沟通过了,他用的是大夫的口气。
我说不,如果切乳房,那就让我去死。我像刘胡兰那样挺起了胸,誓与乳房共存亡。
他无语,无奈,脸憋得通红,平时生气时就这个样子。他蹲下来伏在我的双腿上,求求你了,活着,活下来。以后我倒垃圾我擦地板我刷马桶我做饭我刷碗……
我们从交往到结婚十几年了,他从来没有对我妥协过。即使是新婚,我说你不洗澡就不要到床上睡,那他就去睡沙发。我说你不擦地板就不要吃饭,他就借上同事的钱下馆子。我哭得死去活来,他说哭得天塌下来也没有用,你错了就是错了。总之他从来不向我低下他的头颅,他认为听老婆的话就是怕老婆,他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怕老婆的货。
他的举动给我一个暗示,我要死了。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给我的生命,我没有看管好,我走在他们的前面是最大的不孝。我想起我的工作间,我的色相环,想起我喜欢的每一个颜色。我走到了深蓝地带,一个陷阱的边缘,再往前走就是黑。
我推开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胸前的纱布渗出了血。我又往外冲,脑袋撞在门框上,头顶上嗡地飞起一群麻雀。我要回家,尽管十二年来我漂泊在这个家里,但是我想回家,家才是我想要的地方。
我被抱上推床,被几只胳膊摁住,嗡嗡嗡地向前走。走廊上的天花板向后退去。我的眼睛捉住他,我心里在喊,救救我,救救我。我的手从他的手里脱出的那一刻,完了——双扇门合上的一瞬,我意识到了这也许是一次离别,永别,诀别,我双手抓紧床沿,用脖子挺着脑袋,看着他,绝望地呼喊:我爱你!
说别的已经来不及了,这是最简单的三个字。我想说,我曾经爱过你。如果我能活着出来,我还不想放弃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