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遍地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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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在边界上(4)

对于安敏的离开,周克觉得挺遗憾的。安敏在课堂上讲过维特根斯坦和福柯。正是在他的课堂上,周克才记住了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对于不可说的,我们不要去说它。”也正是因为他,周克才对福柯的“知识即权力”这个命题产生兴趣。他还给学生们讲过魏尔伦、兰波、王尔德、奥登。正是因为安敏,周克才开始知道什么叫唯美主义和象征主义。正是这次泄密事件,周克才发现,安敏所热爱的维特根斯坦、福柯、魏尔伦、兰波、王尔德、奥登,都是快乐或不快乐的同志,Gay。

周克想起了一个让人们争执不休的命题:到底是艺术模仿生活,还是生活模仿艺术。

也许,这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式的命题也是不可说的。

留法博士嫖娼的事,后来没被追究。他说,他到天堂街去,是为了作学术研究,是为了替他翻译的那本《想象中国妓女的方法》做些后续工作。至于抄袭的事,也顺利地解决了,说是不算抄袭,只是引用不规范。他留了下来,依然是教授,Z大申报硕士点的时候,还成了学科的带头人。

周克倒宁愿,走的是留法博士,而不是安敏。

在顾长风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顾长风这个名字,依然在Z大学生们的口头上存活着。他留下的,是一个和下半身大出血相连的可笑形象。

正当此时,和他有关的一段视频,在网上火了起来。

听说这段视频里面有儿童不宜的成分,周克犹豫了,不确定到底要不要看。毕竟,顾长风是他的朋友,看这样的视频,情何以堪。不看吧,它却一直挂在心上。

到底还是看了。

应该是被别人用针孔摄像头偷拍的。那是一间很简陋的旅馆,只有一张床,一台电扇,一部电视机。天气很热,顾长风光着膀子坐在床上看电视版的《蜡笔小新》,不时笑出声来。这时候,一个身穿白色网球短裙的女孩进来了。她头上戴着的帽子让周克想起了耐克的广告语:Just do it。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想做就做。

那个女孩,竟然是Air。

他顿时觉得生活太荒诞了,比荒诞派的戏剧还要荒诞。

10

许多天以后。

周克给蓝兰打了个电话。

“晚上有时间吗?陪我吃个饭吧。”

“吃饭我乐意奉陪。你既然提出了,那就宰你一下,到时光隧道去吃西餐吧。”

周克说好。

以前他和筱麦一起来时光隧道,这里老是播小野丽莎的歌,这次却是张国荣。那段时间,整个城市都在听张国荣的歌。也是在这时候,周克才知道,张国荣也是一个“同志”。

蓝兰点了铁板牛扒、罗宋汤,并不贪心。

“来一瓶红酒吧?”

“酒就不用了,我喝不了。”

“要吧。”

“那我只喝一点点,剩下的全归你。”

这顿饭,吃的时间有点长。

“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我要回宿舍了,要不等会儿学校关门,我就进不去了。”蓝兰边看表边说道。

“你到我那儿吧。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看在咱们是老乡的分上,你今天陪陪我。”

周克又补充了一句:“放心,只是说说话而已,我没有非分之想的。”

“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再和你聊聊。”蓝兰很大方地说,“不过不是看在老乡的分上,而是看在这顿饭的分上。”

在路上,周克还是清醒的,回到家后,酒的后劲才慢慢上来,头痛欲裂。一股庞大的忧伤狠狠地袭击了他,咸咸的泪水在黑暗中默默涌出,似要把周克整个儿地融化掉。

蓝兰走进浴室,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她把毛巾叠成长方形,搭在周克的前额上。

“周克,不要哭了,筱麦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我想,她是不会再回来了,你还是忘掉她吧。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你是个男子汉,就算天塌下来,也就把它当作被子盖上。”

“我难过,并不只是因为筱麦。人生里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想来都觉得很虚无。”

“是啊,因为长风那件事,我也难过了一段时间。不过我想,现在这个时代,人太容易受伤了,怎么躲都躲不开。身上没有一点伤,那就不是人了。现在比的就是谁的恢复能力强。你呢,在这方面向来是个弱者,打娘胎里出来时就有的不愉快,到现在也都还记着。看来读中文的人就是不好,老是多愁善感。你该多向我学习。”

周克突然从床上翻身而起,抱住蓝兰,趴在一个瘦小的肩膀上放纵地哭了起来。

“这孩子,怎么才说你两句就哭了。别哭别哭。”她开玩笑似的说道,心里其实是沉重的。

“你又不是我妈,别用这口吻和我说话。”周克有些生气地说了一句,把她抱紧了一些,“其实就是我妈,也没有这么对我说过话。”

蓝兰不说话了,把头靠近周克,还用手拍了拍他的背。她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酒味,又想起周克在时光隧道里的“承诺”。他说,对她不会有非分之想,也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正想着听听他的心跳,就听到周克开始过问她的感情问题了。

“蓝兰,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没有男朋友呢?”

“嗨,我也想找啊。态度还非常积极,都是打着灯笼找的,可是灯笼都用坏了几十个,也没有找着自己喜欢的,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其实长风就挺好的,可惜你当初不肯给他机会。这家伙后来也不懂得珍惜自己,把前途给毁了。”

“好是好,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努力过了,但是说服不了自己。”说到顾长风,蓝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喜欢和长风做朋友,却无法接受他做我的男朋友。也不怕你笑,其实,我真想过和他在一起。大学四年,大好的青春时光,不找个人恋爱一回,感觉真是对不起自己。可是每次在头脑里想到和长风躺在一张床上,还要做‘那种事情’,我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长风就是稍微瘦了一点而已。”

“我知道。可是生理这一关硬是过不了。有一次,我和他到外地玩,当时有个旅店只剩一间单人房,还不是标准间,就一张床啊。他就想着硬来,我也想着不要反抗,随他去吧,可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没有扛住,一不小心把他摔地上了。”

“硬来”一说,让周克想起顾长风的那个下半身大出血事件。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把长风给害惨了。”

“他是自作孽,不懂得尊重女性。”蓝兰有点生气了,“幸好我以前学过一点柔道。”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像你这样的啊,遗憾的是,从我见你的第一天开始,你身边就有个筱麦了。人家是中文系的系花啊,我只好放弃了。顶多就是在你一个人的时候,抱你一下,占点小便宜。”

“你不是政法系的系花吗?我就是个倒霉蛋,你就别惹我了,别跟着倒霉。再说了,你会柔道,这么强悍,我说什么也不敢碰你啊。”

“系花倒是事实,可惜我们政法系是小系,女生也少,总共才三十多个。摊上了个系花,也没有什么成就感。我是会柔道,可惜在你面前就武功全废,柔道变成了柔情。”

周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蓝兰,你还是做我的蓝颜知己吧,我不想把你也毁掉。我更害怕会失去最后一个能在一起谈谈心的异性朋友。”

“唉,我为什么要姓蓝呢?姓红多好。看来这就是我的命。”

“蓝兰,我有点累了,今晚你就在这儿凑合着住吧。这床,一人一半,虽说孤男寡女的,但我保证可以自律。”

“你这个男人……什么叫‘保证可以自律’,不是明摆着说我没有吸引力吗?看来你说的没错,你这个人真是谁碰上谁倒霉。大学四年,摊上你和长风这样的朋友,真是无话可说了。”作为惩罚,她不由得在周克腰上捏了一下。

11

蓝兰很无奈地背对着周克躺下了。

过了一刻钟,她转身来看看周克,好家伙,竟然就那样睡着了。这哪像是经常失眠的人。真想不懂,为什么男人都有这么好的德行。

“那我怎么办呢?三更半夜的,真没人性。”

蓝兰有些恼火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听见周克开始说梦话,中文里夹带着些英文,有时很粗鲁,有时又很文雅。蓝兰很认真地听,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否和她有关,不是的话,又和谁有关。但她什么都没有听懂,后来实在是困了,也在床的边缘睡着了。

夜里,周克醒了一次,被一些言辞惊醒。那些在书页上读过的词、句、段、影像、回音,在梦的边缘敲打周克。宛如风吹过树林,周克醒过来后,梦的碎片也散落了,在月光下明亮如琥珀,周克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身边的蓝兰。

他捏了捏指甲。

过了一会儿,那手终于还是伸出去,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脸。

中午,周克和蓝兰出去吃饭。坐在他们周围的人,都在谈论同一件事。从他们的话当中,周克听出了个大概:昨晚深夜,时光隧道着火了,烧得很彻底,事故中有一男一女丧生。

“这太恐怖了,幸好我们走得早一些,要是这对男女是你和我,那我岂不是太冤了。”蓝兰满脸惊恐地说。

周克苦笑一下,再次想起筱麦,想起了他和筱麦在时光隧道里吃饭的场景。他想,在事故中丧生的一男一女,应该是情侣吧。要是这样的话,他真的愿意替他们去死。他希望,早在意外发生之前,早在跨越那些不幸的边界之前,早在他失去筱麦之前,他和筱麦就在大火中死去。

那一天,周克一直在想着那场大火。它同样是周克生活的边界。晚上,他独自坐在书桌前,写了一首名为《那些年》的诗:

那些年,已在黑夜深处丧失了名字,

它们分解如秋天的果实,我只找到一些衰败的影子。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们再也无法返回,

这样的苍白令我内疚,时间获胜了,我无权反对。

那时候,我们需要打开自己进入生活,

命运却超过了我们,禁止赎回那些沉默。

我们被迫改变,为了虚无的目的,

习惯了世上的尘土,我已经几乎无法认出自己。

周克写这首诗是为了告别,但他不知道,告别之后迎接他的,或者说他需要迎接的将是什么。周克的未来,是一条幽暗、幽深、曲折的隧道,让他觉得无从把握。

那看不清摸不着的未来,让周克觉得异常茫然。

12

周克开始借助诗歌和音乐来打发时间。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周克就买了一百多张CD。他发现,听Keane、Coldplay、Avril Lavigne可以减轻胃部不适,而Vanessa Carlton、Lene Marlin、张国荣的歌声可以治疗他的失眠症。

可乐跟着周克生活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周克忘记关门,回来后发现可乐不见了。找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找着。

那个冬天照旧是常常有雾,周克还经历了一场大雪。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早上起来时,Z大的校园依然被雪覆盖着。这是周克大学四年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白雪皑皑的美丽景象。

再过几个月,大学时代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学校湖边。几个穿着宽大羽绒服的学生聚在一起堆雪球,周克和蓝兰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雪球越滚越大,他们一起用力把雪球推进了湖里。经受雪球撞击后的湖面,成了一面四处开裂的镜子。那种支离破碎的景象,残忍而美丽,让周克终生难忘。

等到春天来临时,周克突然有个想法:出一本个人的诗集。这个想法得到了Z大中文系和学工部的支持,他们替周克争取到了一笔经费,以自费的形式出版了周克的诗集:《告别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