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豆腐坊里正是清闲的时候。二妞的美貌仍旧停在脸上,但你也能明显地感到她在衰老。她的身体远不如从前,每天在这个时候暂时歇下来时,就会很困乏。现在她坐在一张小凳上,身子靠着墙壁,回想半年的逃亡生涯。她的思维时常断裂,王痞子云芳伙计以及逃亡的一个个小片断轮番出现。招妹把王玫瑰叫到他的房里,他从枕头下面掏出了那串蓖麻项链,说送给你。王玫瑰眼睛一亮说,哪来的?招妹说,这个你不用问,你到底喜欢不喜欢?王玫瑰点着头,说嗯。招妹说,那你戴给我看看。王玫瑰就把它往脖子上套。
王痞子回来了!
二妞说,招妹,王玫瑰,你们爹回来了!
王玫瑰丢开蓖麻项链冲出屋子,说,爹,我们想死你了。
王痞子无力地摇摇手,说,我要睡觉。
王玫瑰上去扶王痞子进房。王痞子躺下去后王玫瑰说,爹,婶婶呢?王痞子说,死了,在半路上死在鬼子的枪口下。她把我的女儿也带走了。王痞子眼睛里噙着泪水,他喋喋不休地说,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招妹手持蓖麻项链跟进来,说,爹你怎么没死,还穿这样一身怪衣服?王痞子说,你真是个畜牲。二妞说,你头发剪得很漂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上清清爽爽,为什么会这样?王痞子说,他们每天给我剪头发刮胡子洗脸,当然漂亮当然干净啦。二妞说,那这身衣服呢?王痞子说,他们把我弄到手术台上剖我的肚子,我就有了这身衣服了。王痞子掀开衣服,他那个昨天刚拆线的伤口就暴露在豆腐坊人的眼皮下了。
招妹轻轻碰碰王玫瑰,说,你还没戴给我看呢。王玫瑰有些不耐烦地说,大哥,爹刚回来,这事比戴蓖麻项链更使人高兴。招妹对王痞子说,早不回晚不回,现在回来干什么?
二妞说,你爹养伤需要营养,伤口需要斑鱼,你下河抓鱼去吧。招妹说,不。招妹走出了这间房。
招妹怎么把蓖麻项链丢在床边的,王玫瑰不知道。她把蓖麻项链捡起来,出来对招妹说,大哥,你真的送给我了?招妹说,真的。招妹把它戴在脖子上。招妹说很好看。王玫瑰对着镜子照了一把,说真的很好看。
王玫瑰把它取了下来走出门。她来到一家典当铺。老板说,这串蓖麻项链做工精巧,选材上乘,小姐舍得当出去?王玫瑰说,舍得。老板说,你是豆腐坊的小姐?王玫瑰说,是的。老板说,豆腐坊有这么好看的项链也可以算得上大户人家了。
王玫瑰拿到钱就直奔菜市场,她买回一只鸡,一些筒骨,一条斑鱼。
招妹朝忙于做菜的王玫瑰走过去,说项链好看你为什么要藏着?王玫瑰支支吾吾。招妹说我现在就想看你戴着项链的样子,你放在哪里,我把它取来。王玫瑰被纠缠不清,说了实话。招妹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把我送你的宝贝东西换成了鸡?
招妹走进那间房,对躺在床上的王痞子说,我看到你的伤口已经好了,你为什么还要装,还要吃鸡?你一定做了坏事,不然鬼子怎么剖你肚子?王痞子说,你越来越不像我的儿子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不孝的话来!云芳做坏事了吗,没有。她不是也死在鬼子枪口之下?招妹说,我一共杀了四个鬼子一个汉奸,你们呢,一个没杀掉还丢了一条性命!
蓖麻项链化作王痞子口中美食,招妹一直耿耿于怀,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讥讽王痞子,有一次他竟然对王痞子动了手脚。那次王玫瑰又一次为王痞子买回一只鸡,蓖麻项链已经为王痞子换来了好几只鸡。那天王玫瑰做的是白切鸡,当王痞子左右手分别抓起两只鸡腿时招妹气愤到了极点。招妹首先打掉了王痞子手中的鸡腿,然后打了王痞子的巴掌。招妹做得过了,二妞也生气了。豆腐坊的人联合起来责备招妹。招妹说,只要他把那串蓖麻项链赎回来,他吃一百只鸡腿我也没意见!
招妹堵气离开饭桌去到街上。那串蓖麻项链还躺在典当铺的柜台里,它的标价高出了一倍半。招妹说,我要蓖麻项链。老板说,前几天你妹妹才当掉,这会儿又要赎回?老板不太信任招妹,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要先验资。招妹说,如果我有枪,我就崩掉你的脑袋。我现在没有枪,但是唤妹手上有枪,百货小店老板手头也有枪。
几天前玫瑰镇有一个老板突然失踪,这个老板就是百货小店老板。王痞子回家那天老板跟在他后面一直到达豆腐坊,老板分析出一幅豆腐坊与鬼子的良好关系图,再想想招妹引诱他的场面,吓出尿来。心想幸好招妹还是个不成熟的小伙子,缺乏头脑,不然就死在日本人手里了。日本人容不下屠夫手中的第二把砍刀,会容下其他中国人手中的大刀和短枪?老板飞奔回家,紧锁大门逃出了玫瑰镇。
招妹来到百货小店,捡起石头猛砸紧闭的大门。街坊说,不要砸了,都关门好几天了。招妹说,谁有锯子?他们说,我们有锯子但不借给你。招妹跑回豆腐坊拿来斧头。一块块拼起来的门板并不结实,三下五除二招妹便砍断了两块。
从这天起招妹当起了小百货店的老板。柜台下放着那把利斧,如果谁敢来捣乱,无论鬼子还是镇上人,他都会对着对方的脑袋挥动斧头。但是生意并不好。以前生意也不好,土匪开的店子生意怎么会好?镇上人说如果鬼子不来,招妹一定是个土匪,和土匪玩在一起的人没有不成土匪的。招妹没有经济头脑,也缺乏做生意的经验,白守数天后心里十分恼火。
招妹时常坐在百货小店想念躺在典当铺里的蓖麻项链,后来他突发奇想。他将一匹布扛到典当铺,对老板说,给我蓖麻项链。老板轻轻一笑说,这匹布不抵蓖麻项链。招妹说,百货小店里还有布匹,你认为多少才值就扛多少。老板说,我们穿不了那么多衣服,要那么多布干吗?招妹把那匹布扛回了豆腐坊,但他遭到了二妞的强烈反对,二妞要求招妹送回原处。
百货小店没有再开门。招妹抢占别人百货小店的事终于让二妞知道了,二妞说一是当强盗,一是当我的儿子,你选择吧。招妹在王玫瑰的帮助下选择了后者。
招妹还是占住了百货小店的地盘,他将店铺进行了一番整理,那些百货全被堆放进里间,最后招妹搬来了所有的木工工具。我们都知道招妹做木工是一把好手,他曾经到木器厂偷偷学过艺。虽然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摸斧头了,但当他把斧头拿在手上劈砍木料时感觉再现心头。招妹为人做桌椅板凳,这些东西做起来不费劲,但就是获利少。想想标价惊人的蓖麻项链,他便沉重得呼不出气来。
王玫瑰时常为招妹送午饭,回去时背一大包木屑当柴烧。有一天她空着手来到木工房,她对招妹说,爹叫你回家陪他喝酒,爹说只要他身体恢复健康了就马上做一笔生意,马上把那串蓖麻项链赎回来。招妹说,他在放屁,爹从小到大都只会放屁。他那个猪脑子能做生意?去年他做生意不是血本无归吗?招妹工作着时满头大汗,此时他光着膀子坐在木屑中。他说,云芳死了,他怎么就没死?他的命真大,遭土匪时没死,逃难也没死,那他什么时候才死?死了豆腐坊就清静了。他死了那串蓖麻项链还会躺在别人的柜台里吗?
发现那串蓖麻项链被当铺卖掉就是这天中午。招妹也很想回家喝两盅,就与王玫瑰每人背一大包木屑往家走。经过去典当铺的街口时,招妹建议去看看那串项链。但是那串项链不见了,一问,老板说,一个小姐买走了,她说这是她的项链。招妹说,是不是那个把身子交给鬼子玩耍的骚货?
蓖麻项链永远不会回到王玫瑰手中了,招妹咬着牙说,我忍不住又要揍爹了。
41
王痞子从豆腐坊走了出来。玫瑰镇夏天的阳光贴着他的身子,他感到很温暖。他身上仍旧穿着那身病服,这病服今天早上才从竹竿上取下来,一早他就把它穿上了。昨晚王玫瑰说,爹,你病已经好了,病服可以脱了。病服很臭。在鬼子军营里时,护士每天都为他换病服。王痞子从那时起享受了穿内裤的乐趣。在此之前他没有穿内裤的习惯。护士为他换洗病服之前要为他洗一个澡,护士做得很有耐心。王痞子一直没搞清护士是哪里人,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护士从来不用语言来与王痞子交流,她只用手势和具体的动作。让她说话?没必要,因为王痞子是个野人。与护士不同,研究小组就用纯正的东京口音与王痞子交流,他们想如果把一个中国野人训练成有一定智商的日本人,名声一定会大噪,小田光一司令一定高兴无比。大家都知道,研究小组想错了。人类都是如此的吧,许多聪明人都在明知故犯自欺欺人地做着愚蠢的事。
王痞子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豆腐坊里只能听到制作豆腐的各种声音。王痞子摸摸身子,感到滑溜溜的,是因为没有穿衣服的缘故。王痞子就想起了跟随了他近一个月的病服。他裸着身来到院子里,那套病服就搭在竹竿上。王痞子取下套在身上就出门了。在街上行走的人们都说天太热了,今年热得真是早。他们的汗水从身上的每一个汗孔冒出来,浸透了他们的衣服。王痞子没有热的感觉,他只感到温暖。王痞子的夏天比别人慢一步。他眯缝着眼充分地享受无私的阳光,好像一个终于走出了牢房的刑满释放者。
过路的人看到了王痞子,王痞子给他们以高不可攀的印象。尽管他身上的病服已经回不到走出鬼子军营时的洁净,但也有一股杀气。前段时间关于王痞子穿着鬼子病服的说法得到了更多的验证。那些不认识王痞子的人就在心里说,这人就是王痞子了,鬼子的病服就是这样的。
王痞子迈开碎步走入棉花老板的铺子里。棉花老板离豆腐坊最近。棉花老板既卖棉花也弹棉花。棉花老板和他的伙计们全身总是沾满了碎棉花。一般情况下他们只全神贯注地弹棉花,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他们仍有弹不完的棉花。王痞子进来时,棉花铺人一个也没发现。王痞子走进去后就坐在那张无人的长板凳上。他大约坐了三分钟,棉花老板就发现了。棉花老板后退一步,说太君......王痞子说,我是豆腐坊的痞子,不是太君。棉花老板说,你是太君,我给你叩头。王痞子说,我不是太君。太君杀了我的小老婆,我怎么是太君?棉花老板说,太君真会开玩笑,多多关照,多多关照才是。他对王痞子点头哈腰,为他沏茶。王痞子说,茶不错,但我不是太君。棉花老板说,我们一直是守法的良民,我们住得这么近你是应该了解我的。王痞子喝完一杯茶,起身告辞。棉花老板恭送了王痞子好长一段路,王痞子说,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这么做我心里不安。棉花老板说,太君客气,能和太君做朋友是我们的福分。
王痞子继续往前走,更多的人就看到了他。他们不像棉花老板一样叫他太君,熟人与他打招呼却是嘿嘿一笑。他们当然不像棉花老板那样马屁拍过度,但看着王痞子身上的病服他们可以想象王痞子与日本人千丝万缕的联系,得罪王痞子就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所以能逃他们就尽量地逃,不能逃也尽可能少说话多带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