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住王痞子去路的是何明远。何明远说,小老婆死了你怎么办?刘少爷带兵打鬼子,你却当了汉奸。你是因为生不出女儿主动地与刘少爷对抗,借助日本鬼子的力量搞掉刘少爷?王痞子一言不发。何明远揪住王痞子,说,说!王痞子还是不说,最后被何明远打翻在地。
走了几条街,王痞子得到不少来自暗处的石子的攻击,头上打出了数个小肉疱。再往前走时王痞子感到无滋无味。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王痞子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一片瓦,一个是香坊的田老板。但是一片瓦在哪里很难找到,田老板也许就容易找了。走过两条街他来到田老板家门前。在这里你已闻不到玫瑰香精的味道,你只能看到破败的家门。田老板坐在门前那块大石头上,他头发全白,岁月和苦难把他过早地改造成老头了。这里已经是郊区,是鬼子南下进入玫瑰镇的门户,鬼子的第一颗炮弹就打在田老板的屋子里。王痞子向他走过来时,他神态自若。王痞子坐在他身边,说,你也怕冷吗?我不怕热,我走了几条街了身上没有一点汗。你家人呢?田老板说,你真是出息了,你是怎么和日本人搞在一起的?全玫瑰镇人都知道你是日本人的亲信,你没有必要再穿着它走街串巷。王痞子说,我不是太君。田老板说,你想称太君?你真还不配,所以你也就不要拿出鬼子的样子来吓人。
王痞子极目郊外低矮的小山和那条碧绿的密西河,他说,密西河不是黄河,就算是黄河,我也洗不清。
田老板说,王玫瑰以死来让我香坊破产,王家是田家的仇人,我已让我的儿子深深地记住了,我说,长大了你一定要报仇。王痞子说,让你儿子来报仇吧,我们不怕,我家有威猛的招妹,有手持武器的唤妹,你来多少就死多少。田老板说,唤妹是你家的骄傲,我们听说了他在抗日游击队里十分勇敢,如果我身体好我也要去当游击队。唤妹打日本,你却在帮日本。王玫瑰害了我家还不够,现在你又本着为日本人服务的宗旨来到了我门前,你来一定没有好事,你想向我打听游击队的情况是不是?
王痞子说,你儿子呢?
田老板说,死了,鬼子进城那天就死了,那天炮弹正打在我家房顶,他能不死吗?
王痞子埋下头,嘤嘤地哭泣。
田老板说,你是猫哭死老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对付你。打不了日本鬼子能打掉一个汉奸也是为人民立功劳。
王痞子说,我小老婆死了,她还怀着我的女儿。她们都死得很惨。但我没做过太君也没为日本人做过一件事,我错只错在吃了他们许多天的饭,还接受了他们对我洗澡理发和刮胡子的服务。但是尽管这样我还是没为他们做过一件事。你看到我肚子上的伤口了吗,有一天他们把我肚子剖开,又有一天他们把我赶出了军营。
王痞子无声地离开田老板,他走几步后就迈不开步子了。他靠在一堵墙上等待人力车经过。人力车许久才到,王痞子坐了上去。说,你慢点,跑快了我的伤口会痛。
人力车夫拉着王痞子慢慢地在街上走过,人们在背后骂道,狗汉奸。
豆腐坊的生意出现了低谷,那些最喜欢吃豆腐的顾客也不光顾了。他们从王痞子穿着病服上街的举动中更加警觉,他们说汉奸不可怕,怕的是汉奸向鬼子告恶状。如果你少与汉奸接触王痞子就不太容易想起你这个人。所以豆腐坊的生意就不好了。豆腐坊的生意牵动了招妹的心,他把木工房暂时关掉,走到街头作调查去了。一个人很少能听到亲朋好友的坏话,因为谁也不会当你的面说亲朋好友的坏话。对王痞子是汉奸的说法,招妹一直蒙在鼓里。祸起病服的消息最后来自于田老板。
招妹告诉王痞子病服是罪魁祸首时,王痞子紧紧地拽住病服。病服是他这辈子穿上去感到最舒服的一件,它可能是鬼子医院专门为高级将领准备的。王痞子被研究时,享受的就是高级将领的待遇。现在他明白了是病服给他带了许多烦恼,他痛下决心要把病服丢掉。他想最好是用它来裹尸。那些天他常去码头寻找无名尸体,但是一无所获。后来一想,就算找到了一具无名尸体也无法让玫瑰镇的人去那里参观。
那天上午,鬼子与中国军队的战斗在远处打响,街上聚集了许多老百姓。鬼子无暇顾及街上的治安与巡逻。街上敢骂鬼子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王痞子把病服绑在一根竹竿上来到人群密集的地方。他的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书"我不是汉奸"。人们都注意到他时,他点燃了竹竿上的病服,并且敞开了大肚皮。他说,鬼子剖开了我的肚子,我怎么会是汗奸?我操日本人的奶奶都来不及呢我怎么会是汉奸?
病服燃烧的火焰在烈日下十分刺眼,人们以不可名状的目光看着他。竹竿上的衣服烧得很快,王痞子还没完成他的控诉它便全都化为灰烬。竹竿着火了,王痞子并不觉得,他扛着燃烧的竹竿向前走去。挂在脖子上的"我不是汉奸"的牌子左右晃动,肚皮上的伤痕也十分醒目。他说,我不是汉奸,我肚子被剖开了我怎么会是汉奸?我把病服都烧掉了我怎么是汉奸?他一路说着,一路主动给人解释。竹竿烧到手后他才发现病服烧完了,才发现全身是汗水。汗水趴在他伤口上,他感到辣辣的痒痒的。
王痞子一路都在注意观察着有没有一片瓦和田老板。他最在意这两个人,只要他俩在,他的这次焚衣活动才更有意义。但王痞子没有看到这两个人,他对人群说,一片瓦田老板在吗?可是没人回答他。
42
玫瑰镇似乎安静下来,鬼子驻扎在离镇子数十公里外的军营里,巡逻的鬼子也不常出现在玫瑰街上。又一场大雪来到,玫瑰镇的天气有些反常,已经连续好几年冬天下大雪了,往年玫瑰镇冬天也下雪,但下的不大。下大雪的确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鬼子都能漂洋过海来践踏中国,还有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鬼子正忙于和中国军队打仗,他们越来越觉得中国人难以对付了,他们的主要精力要用来对付中国的武装力量,所以兵力不够,也就不巡逻治安了。玫瑰镇上的百姓开始有一种敢于大声呼吸的感觉。
豆腐坊的生意逐渐恢复。王痞子天天推着豆腐在街上行走,他不习惯吆喝,他甚至不大声说话。因为只要用力说话他肚皮上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招妹还是在百货小店里做木工活,生意马马虎虎,有时候他也去典当铺看看,如果有什么价钱不高样式好看的珠宝手饰他就会买一个。但是典当铺所有的珠宝手饰价格都不菲。王痞子每天都要在招妹的工作间外坐一会,默默地看着街景想想问题。装载豆腐的板车就在街上,只有下雨天他才把它移到屋檐下。俩父子没有任何的交流。
现在已经是1944年的深冬了,世界正在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化。玫瑰镇如此平静,王痞子相信刘光顶一家一定从重庆回来了。还是一个大雪天,王痞子弃掉板车来到富人区。同样地在富人区人们也看不到鬼子,富人区又有了一些生机。王痞子立在刘家大院前,他举起的手迟迟落不到那扇威严的大门上。多年前他抱着亲生女儿王玫瑰来向刘少爷表功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的手终于收了回来,他说,我一个女儿也没生下,有什么脸面来见刘家人?如果正巧碰上刘少爷呢?
王痞子痛苦地返回豆腐坊。他对二妞说,有钱无钱讨个老婆过年,你同意吗?二妞正忙于豆腐生意,对王痞子的话她一句也不想听。王痞子说,你同意不同意都没关系,这个家我做主,这个老婆我讨定了。二妞把石磨转得更快,她以粗暴的动作来表示对他反抗。王痞子说,我知道你不同意,如果你能为我生个女儿我就不讨小老婆了,可你生不出!
离过年不太远了,时间非常紧迫,如果稍有延宕,讨老婆的事就要拖到来年秋冬以后。玫瑰镇与附近农村一样,时兴过年前论婚嫁娶,到了春天人们都忙于生计,不谈嫁娶。王痞子记得枣木街上有一个媒婆,这天他就来到了她的门前。门是关着的,王痞子脚还没踩到门槛手就伸到门上了。他连敲数遍,里面才响起一点声音。开门的正是那个媒婆。媒婆老得很令人意外,她的眼里没有任何光泽。她说,你找谁?王痞子说,我要讨老婆。媒婆把王痞子让进家。这又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人家。王痞子说,我要讨老婆,你听明白了吗?媒婆说,我听明白了,可是我手头一个姑娘也没有掌握,曾经掌握的几个姑娘全被鬼子给糟蹋了,鬼子一来我生意也没有了。人人都在想着逃命活命,谁还想到讨小老婆?王痞子说鬼子缩在军营里再也不出来了,你没听街上人议论鬼子打不过中国军队了吗?媒婆说,这世界上的事谁说得清楚?你走吧,我真的帮不了你什么。王痞子说,你家这么穷,不再为人做媒,你吃什么,家人吃什么?
王痞子临走前留给媒婆一点钱。媒婆仍旧唉声叹气,对王痞子搁在桌上的钱望都不望一眼。王痞子出门时她也没有应有的礼貌,她的热情和精明被岁月带走了。
户外仍然飘着雪花,气温很低,冷风像冰水一样从王痞子的身上淋下来。王痞子佝偻着身子,缓缓步行在空寂的大街上。他感到有一把刀沿着伤痕划动。他一走就走到了郊外,远处低矮的山丘银妆素裹,显出无尽的悲凉。那条流动着的密西河在四周白雪的映衬下黑黑的,好似顽童留在白色桌面上的那条墨痕。他还看到了鬼子的炮楼,那面罪恶的旗帜还在高空中飘扬。
田老板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田老板同样也佝偻着背,身上破棉袄在天地间吐蕾。田老板站在破败的房前,他的目光正落在王痞子刚落过的地方。王痞子走近他,说,你老婆被鬼子炸死好几年了,你应该讨一个老婆,有了老婆你就不会这么穷了,背也会直起来。田老板说,你有老婆为什么背也是驼的?王痞子说,我老婆已经不成老婆了,小老婆又死在鬼子枪口下,所以我的背是驼的,如果我讨了小老婆我背就会直起来。让我们一起讨老婆吧,鬼子时常躲在他们的军营里,我们现在不讨老婆还等到何时?田老板说,鬼子一天也没有改变过他们的凶残,只要插在炮楼上的旗帜不倒他们还会进入镇子里,还会杀人家的老婆。
王痞子说,快要过年了,我必须讨一个老婆。你觉得我的做法对吗?
田老板对他轻蔑一笑,说,这一辈子你光想讨老婆。
王痞子说,如果一片瓦在场他决不会与你一样,对人家讨老婆说三道四。
田老板轻轻地说,一片瓦再也到不了场了,那年他被鬼子抓到了军营,炮楼修好了,他的命也没有了。一片瓦像古代建造皇陵的工匠,献出了智慧和生命。
王痞子嗓子堵得慌,他说,田老板,你有香吗?田老板说,没有。王痞子说,一片瓦与我光着屁股长大,尽管他很对不起我,但想到他死了,我心里还是很难过,特别是死在鬼子枪口下。
回到家,王痞子为一片瓦烧了一炷香,以好酒好肉招待一片瓦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