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宫。
民国十三年,1924年11月4日,夜。
紫禁城,雄踞帝都中轴线正中心的宫殿,始建于明朝永乐大帝年代。一百万民工,历时十四载,耗尽西南深山楠木、房山汉白玉、苏州金砖,建成房屋殿宇9999间半。明朝十三位君主先后在此统御神州,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李自成短暂占据四十天,便从山海关外迎来留着辫子的新主人。明亡清兴,历经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十朝,最后一位名叫爱新觉罗·溥仪的弱冠少年,仍然居住在这深宫之中,被按照中华民国对待外国君主礼仪对待,关起门来做皇帝……
今夜,将是这位中国最后一位皇帝在中国最后一座皇宫中的最后一夜。
阴历十月初八,天上新月如钩。寒衣节刚过七天,一阵秋雨一阵凉。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中华民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孛儿只斤·帖木儿身着黑绸缎的蒙古袍子,凝望护城河后的紫禁城;北京警察厅的叶克难就快四十了,依然是四九城里大姑娘小媳妇的梦中情人,也是京城小报侦探小说连载的主角,唇上两撇胡须越发浓密,深蓝色大褂长衫,颈子裹两圈围脖,故意压低帽檐,掩饰他子弹般的目光。
他俩穿过东华门,进入故宫的黑夜。小郡王的祖先们,每次进京都会穿过这道门,来到红墙碧瓦的宫殿中,来给皇帝请安献上贡品。皇帝会赏赐绫罗绸缎,他们装在几十峰骆驼背上返回草原。
小郡王踮着脚站在文华殿外,隔一排宫墙,遥望三大殿巍峨的屋顶。清帝逊位后,故宫三大殿等“外朝”已收归民国政府所有,乾清门后的内廷依然属于清室。
太和殿屋顶上的脊兽,从骑凤仙人到鸱吻、狮子、海马、天马、狎鱼、狻猊、獬豸、斗牛、行什,在月光下清亮可辨。小郡王想起五年前秦北洋说过巴黎圣母院塔楼上的石雕,半夜都会自由地翱翔在夜空,故宫中的这些小怪兽是否也会活呢?
一个穿着清朝官袍留着辫子的老头子,恍如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正在两个太监掌灯下迎接他俩,此人就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这位故宫的大管家恭敬地向客人作揖:“小郡王、叶探长,您二位能来帮忙,绍英感激不尽。”
小郡王装模作样地作揖还礼:“总管大人,您客气啦。我家是蒙古世袭郡王,世受大清皇上恩典,宫中发生了如此离奇之事,父亲命我竭力保护皇上安全,这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
“好啊!现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冯玉祥发动政变,占领了北京城,天天叫嚷着要把皇上请出紫禁城。这不今儿,紫禁城的卫队都被国民军给缴械撤编了。”总管大臣压低声音,“今儿晚上,这宫墙就是纸糊的,皇宫啊——不设防!”
“大人,这些天在故宫发生的命案,您能说得更详细些吗?”叶克难不想废话,直奔主题。
“哎,叶探长,我都好些天没睡过安稳觉喽……上个月起到昨儿个,已经死了这个数。”总管大臣将右手五指聚拢在一起。
“死了七个?”
“不错,七个老太监,被下毒的,上吊的,抹脖子的,半夜遇到前朝宫女鬼魂被吓死的。”
“前朝宫女鬼魂?”
在中华民国的年代,所谓“前朝”就是清朝,但在清朝末代内务府总管大臣口中,这个“前朝”却是明朝。
“对啊,被吓死的老太监临死前叫唤杨金英之名,殊为可怕!”
“杨金英?莫不是差点勒死嘉靖皇帝的明朝宫女?那是将近四百年前的旧事呀。”
“可不?历朝历代宫里都传说,那个宫女杨金英弑君犯上被凌迟处死,冤魂不散,一直飘着呢。”
叶克难冷笑着摇头:“我已查看过几位公公的遗体,确认是被他人所害。”
“叶探长,您说是有奸人在宫内连续杀人害命?”
“我听说这七位被害的公公,有两个共同点:一是掌管宫中库房,二是品行端正老实。”
总管叹息一声:“如今礼崩乐坏,无论是遗老遗少还是太监宫女,都只想着大厦将倾何时早点儿逃命,顺便摸走宫里的金银财宝。这些年来,宫中火灾频发,就是有些太监偷走了字画瓷器等宝贝,为掩人耳目故意放的火。”
“嗯,这七位公公是难得出淤泥而不染者,却也因此而葬送了性命。”
“您是说,凶手的目标是宫中的宝贝?”
小郡王插了一句:“总管大人,我早就听说,如今有不少太监里应外合偷盗文物,怕是这些被杀的公公,不愿监守自盗、同流合污,而被恶人暗害了吧。”
“这……小郡王,您也怀疑我吗?”
“不,我只是随便一说嘛。大人,如今宫中储藏文物最多的地方在哪儿?”
“皇上退位以来,紫禁城的宝物,大多集中到了延禧宫。”
叶克难朗声道:“好,请领我们去看看,我将彻夜蹲点,看看那恶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若真有恶人行凶,务必将之捉拿归案。”
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带着叶克难与小郡王穿过故宫东路,经过明清太子所居的南三所,俗称的东宫,便来到供奉清朝皇帝列祖列宗牌位和画像的奉先殿。在帝国灭亡的年代,黑夜中仰望这座巍峨大殿,小郡王的脚底板传来阴森之气……
再往里走,便是东六宫,排列着景仁宫、承乾宫、钟粹宫、景阳宫、永和宫、延禧宫。路过宁寿宫花园北门,月光照亮一只雪白的野猫,踏着宫墙的琉璃瓦而来,暗夜中的猫眼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辉,直勾勾盯着来人的眼睛。
叶克难眯起双眼,这双黑洞般的猫眼,让他想起一个年轻姑娘,她是刺客们的主人……
内务府总管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珍……珍主子……”
“什么人?”
叶克难掏出怀中手枪,原来宫墙下有一口水井,升腾起浓黑烟雾,接着出现一只女人的手。
月光下,惨白惨白的手,细长的指节有腐烂痕迹,还有修剪成匕首形状的锋利指甲,正好抓住井口边缘。一头乌发,就像绵绵不绝的黑色藤蔓,从井口往外萌芽生长……
小郡王感觉那黑烟冲入自己嘴巴,仿佛被一根女人手指堵住咽喉,瞬间发不出声音。他看到了,叶克难也看到了,这不是梦……
井中爬出了一个女人。
没有清宫女子复杂的头饰,也没有华丽厚重的朝服,只有一身轻薄的白色长衣,犹如戏台上的倩女离魂,在这紫禁城的深宫禁苑。
“珍妃娘娘!害死你的人是大太监崔玉贵,小的绍英彼时尚不在朝内,与小的无关呀。”
六十来岁的内务府总管扑通跪下。井里爬出来的白衣女子,乌黑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每走一步都如此艰难,故宫月夜下,让人浑身汗毛倒竖。
名侦探叶克难抬头挺胸,朗声道:“珍妃娘娘!大清已经亡了!十六年前,太后老佛爷升天,光绪爷亦已驾崩,如今安葬在西陵。您的大体也已葬在光绪爷陵寝侧畔,尽享哀荣。小的叶克难,当初为护送一个男孩,到过营造中的光绪爷地宫。而今千秋事已了,这座深宫之中,大清皇上恐怕也留不了几日。庚子年,您的仇,您的怨,历史已为您复仇,请勿再执念。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光绪爷凄苦一辈子,终得解脱,正在地下等着您盼着您去团圆呢,请回吧……”
看不见脸的珍妃,听到叶克难的声音,微微一颤,缓缓原路后退,就像一团烟雾,缩回了那口水井中。
内务府总管绍英早已面如灰土,继续在地上磕头:“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两宫即将逃亡西安之际,崔玉贵奉太后老佛爷之命,将珍妃娘娘推入这口井里淹死。一年后,娘娘的尸身虽被打捞上来,却有了珍妃井闹鬼的传说。”
“皇宫里的鬼可真多!”叶克难一语双关,也不忌讳,便将总管大臣搀扶起来,“我听说,珍妃娘娘是因支持光绪爷维新变法,才被太后老佛爷嫉恨除掉的。可若当年变法成功,戊戌六君子还活着,说不定而今龙旗还没降落,坐在龙庭上的还是光绪爷呢。”
“方才所见那只雪白的猫,恐怕也是某个鬼魂所化吧……”
小郡王头上一把冷汗,手里攥着枪,跟随内务府总管进入东六宫,当年都是嫔妃居所,阳气不足,阴气森森。怪不得,整个紫禁城的温度都要比外面低,一年四季,莫不如此。
延禧宫到了。
月光下所见宫殿,却与故宫中的任何一座截然不同。这是西洋式的三层楼,四周围绕水池,主楼每层九间,环以围廊,四角各有三层六角亭一座。
令叶克难与小郡王叹为观止的是,延禧宫以铜做栋,以玻璃为墙,夹层便是玻璃鱼缸,其中游弋着无数金鱼,还有模仿水族的荷藻,水光折射月光,如梦如幻,仿佛晶莹剔透的东海龙宫。
内务府总管介绍道:“原来的延禧宫早已毁于大火,我们眼前这座西洋宫殿,是在老佛爷与先帝驾崩后,由隆裕太后下令建造,又称水殿,也是紫禁城中最后建造的宫殿。张勋复辟,南苑航校的飞机,还从天上将一颗炸弹扔到过这里呢。”
“这里就是文物库房?”
“这座水晶宫啊,还没造完,大清就亡了。三十年前,皇家风水师李先生在世时,说过这块地方的风水适合藏古物。这些年呢,宫中失窃宝物太多,我下令将内务府收藏的宝物集中一处管理,便选了四面环水的延禧宫。”
叶探长自然明白:“宝物最忌火灾,水晶宫是最适合所在,万一有祝融光顾,便能就地灭火。”
“不错。叶探长,我可是被珍妃娘娘吓死了,我得回府去休息了,您二位怎么说?”
“总管大人,今夜,我和小郡王殿下,就在这座延禧宫中蹲点守候,看看横行在紫禁城中的凶手究竟是谁。”
“告辞!请保重,咱们明早见。”
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再次作揖,便在两个太监的护卫下溜了。
延禧宫外,水光荡漾,月光反射到叶克难与小郡王脸上。
“叶探长,您说今晚真能抓到凶手吗?”
“鬼知道!但我听说,冯玉祥即将对小皇帝动手,或许过了今晚,我们就没机会可抓了。”名侦探压低声音,指着西洋水晶宫里的一盏灯光,“里头有人,或许是库房值班的老太监,要么是监守自盗的内贼,今晚即将命丧黄泉。”
忽然,宫门外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小郡王立时紧张起来。叶克难迅捷灭了灯,两人攀上宫墙,躲藏在琉璃瓦的屋檐后,居高临下窥视,一如刚才那只鬼魅般的白猫。
一口棺材。
五名身着黑色大褂的男子,抬着一口摇摇欲坠的棺材,居然堂而皇之地进入大内。
叶克难屏息静气,脑中急速转动。内务府总管大臣说过,紫禁城的卫队已被冯玉祥缴械,今夜皇宫堪称“不设防”。太监们早已离心离德,多半是内奸把这伙人放了进来,否则棺材岂能飞檐走壁而来?
棺材在水晶宫门口放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伙不速之客犹如盗墓贼,撬开棺材盖板上的钉子。
趴在墙顶上的叶克难,借着清亮的月光,见到了棺材里的尸体。
一具男尸,昏暗中看不清年纪,面目模糊,只能看出满面须髯,长发披肩。没有闻到腐尸的气味,似乎刚死去没多久,或者……
尸体睁开了眼睛。
面对故宫角楼上的新月,棺材中的男人眼中放射出骇人的目光,胸口挂着一枚鲜艳夺目的血玉。
叶克难与小郡王都认出了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