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镇墓兽5: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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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秦北洋回来了

秦北洋在棺材中睁开眼睛。

北京,紫禁城大内,东六宫之延禧宫。

他看到了月亮。

故宫之月,像一弯美人儿的眼睛,散发着琉璃色的清辉。

眼球开始转动,隔着充满木屑的棺材板,视线触及铁骨与玻璃鱼缸组成的三层楼宇,水光折射月光以及金鱼,仿佛来到海底的水晶宫。

从长眠中苏醒,听觉渐渐恢复,先是北京深秋的夜风,吹过故宫角楼的铃铛。再是隔壁宫殿中的铜壶滴漏,大珠小珠落玉盘,就像瑞士钟表的秒针,一格一格,无数格的积累,叫作时光。

他看到一张脸。

一张被刀疤所覆盖的脸,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目依然清秀俊朗,只可惜被他打上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

阿海?

他的脑中掠过一个名字,然后,他想起了另一个名字——秦北洋。

这是自己,嗯,记忆还在……

去年,1923年,九月,关东大地震一周后。

横滨,化为废墟的黑龙会。

他看到了魔。

四川道人的一发子弹,击中秦北洋的胸口。白昼无法变身的九色,带着唐刀与十字弓逃走,前往东京寻找光公主。芳子再度被那个魔强暴。秦北洋则被捆上挖掘机。

当他醒来,已是三天后……

飞机引擎的轰鸣让他脑袋发胀。他还活着。胸口撕裂般剧痛,木乃伊似的裹着绷带,每次挣扎都会更加痛苦。和田暖血玉坠子还在胸口,隐隐发出热量。但他失去了九色、唐刀、十字弓,还有自由。他仿佛被再次塞入棺材。这是充满汽油味的机舱。他闭上眼睛,感到飞机在滑行,剧烈颤动后,他脱离了大地。

醒来时,一条黑布蒙住秦北洋的眼睛。他能感到阳光的灼烈,还有风。高山上的风,肆意地呼啸而过,让他想起遥远的秦岭,并且更湿润。地势越走越高,崎岖不平,他能听到秃鹫盘旋的呼号声,还有脚下石子坠落悬崖的滚动声。身边的人在喘息,显然也是恐惧。前方传来一声惨叫,有人失足跌落了万丈深渊。

秦北洋被推入一条地道。

他嗅到了古墓的气味,混着古物、棺椁还有墓主人遗体的空气,仿佛清晨六点绽开的玫瑰花香,源源不断,输入鼻孔。

秦北洋跪倒在地上,让肺叶灌满这种气息,就像消防队员用水龙头熄灭一场大火。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癌细胞的衰退和死灭。古墓中像是充满了再生细胞,修补他已病入膏肓的肺叶。

漫长的跋涉停止,秦北洋听到铁门关闭声。他有力气摘下蒙脸的黑布了。深呼吸。墙上有一盏油灯,照亮一间狭窄的地宫。墙上画着朱雀玄武和三足乌,还有二十八星宿图。他看到了棺椁,早就被打碎了,里面只有残破的骨骸。没剩下多少古物,全被盗墓贼洗劫一空。秦北洋看到一些零星的汉字,记载着天干地支以及吉祥字,但没有墓志铭之类的东西。难以判断年代背景,也许是南北朝,也许是隋唐。

这里不是日本。

长头发留到肩头,因为多日不清洗而油腻打结。抚摸自己的下巴,长满茂盛而坚硬的胡须,让他想起死去老父的络腮胡……

秦北洋用力捶打铁门,疯狂地呼唤九色,呼唤光。灯亮了。铁门底下有道格栅打开,送来了食物。居然是寿司,一小杯茶叶,甚至有一碟清酒。他风卷残云般地吃下去。他破口大骂,用北京话、上海话、山东话、日语、德语甚至俄语,咒骂秦田三郎与四川道人。

铁门打开一道缝隙,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一张脸。

刀疤。

右脸上的刀疤,相比十五年前的暮春之夜,变得更成熟而幽暗……

秦北洋下意识地去摸背后。可惜,既没有唐刀,也没有十字弓。他连掐对方脖子的力道都没有了。

阿海伸出手,掐住了秦北洋的脖子。

“你好,北洋小弟,别来无恙?很高兴又见到你。”

秦北洋在喉咙里酝酿了一口浓痰,吐到阿海的脸上,但愿里面包含一些癌细胞。

“你很不友好。”阿海后退一步,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浓痰,“日本最好的军医为你做了手术,取出了射入你右胸的子弹,再偏一厘米就会要了你的命。你很幸运,不是吗?但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军医发现你的肺里有癌细胞。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为什么你不死,因为只有古墓才能让你活下去。”

“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说过,我从没想过杀你。”阿海的嗓音像从地底升起的干冰,“你以为我囚禁了你?不,是我保护了你。如果我把你放出去,你随时会被碎尸万段。你可真有能耐,居然刺杀了工匠联盟大尊者,二十世纪的荆轲刺秦王呢。”

秦北洋抓着栏杆怒吼:“我没有杀他!大尊者原本重病缠身,加上关东大地震,我也是死里逃生,守门人施密特可以做证。”

“北洋小弟,你还是太年轻。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故事——刺客联盟的领袖,太白山刺客教团的主人,阿萨辛继承人,孤身闯入工匠联盟远东大圣殿,趁着关东大地震的混乱刺杀大尊者——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惊天地,泣鬼神,堪比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

“这是我和工匠联盟之事,你要么把我交给他们处置,要么把我杀了,不必煞费苦心地囚禁我。”

“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

“阿海!”透过无穷无尽的幽暗,秦北洋见到阿海狼一样的双眼,“我看到他的脸了!”

“谁?”

“四川道人!”秦北洋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四个字。

“哦……终于被你看到了……”阿海轻描淡写地回答,“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他是魔。”

“谁说的?芳子吗?小姑娘的话,你别信。你忘了我在上海的黄耳冢古墓之中,对你说过的话吗?北洋小弟,你那么相信阿幽——结果呢?”

这话说得秦北洋心惊肉跳,阿海的洞察力惊人,他的预言都成真了,自己确实成了阿幽的傀儡,甚至差点成了她的囚徒。

秦北洋不想再讨论这些了:“你是魔的儿子。”

“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阿海渐渐后退,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这里是太白山。”

暗无天日的地宫中,秦北洋度过漫长的一年。他能做的唯一的事,便是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头,滴水穿石般地在墙上刻下三行汉字,分别是工匠联盟、刺客联盟以及老爹秦海关留给自己的座右铭。

一个月前,秦北洋被装入一口古老的红木棺材。他能从气味中嗅出,这棺材是从真正的古墓里挖出来的,故能模拟一部分地宫环境。漫长的古墓监禁,让他充分抑制了癌细胞,却因为不见天日、营养不良并且缺乏运动,身体极度虚弱,根本无力逃跑。

棺材一路颠簸下山,然后坐上火车——他能感受到蒸汽机的轰鸣,接连几个昼夜的铁轨震动,天气渐渐变冷,进入深秋。最后一段旅程,棺材中的空气都有些干燥……

每一夜,棺材盖都会打开一道缝,给他送来食物和水,取走排泄物,让他慢慢恢复体力。

这是哪里?

秦北洋不得而知,但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相比一年前,肌肉有些萎缩,也许皮肤变得苍白。满脸都是胡须,就像西洋男人,头发肮脏而打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样子,都会以为碰上了乞丐或者鬼。

不过嘛,五年前他就该死了,活到今日,也跟鬼没有分别。

今夜,紫禁城,延禧宫。

阿海伸出手,将他从棺材里拽出来。

秦北洋无法逃脱,腰间捆着铁链子,另一端掌握在阿海手中。而在阿海身边,还有四个同样穿着黑色大褂的男人,他们背后插着长柄刀剑,腰间鼓鼓囊囊的似有快枪,从每人的身形与眼神来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阿海脸上的刀疤微笑着,又喂秦北洋喝了一口热茶,力道十分刚猛,让人浑身燥热,怕是上等的高丽参茶。

果然,秦北洋的一些精气神回来了,他看清了眼前的西洋式水晶宫,让他无法判断自己在哪里。

门开了。一个穿着清朝衣服的老头子,面白无须,嗓音尖细:“阿海大人,您来啦……”

秦北洋霎时明白,这是个太监。

他被阿海裹挟着进入宫殿,想不到里面竟还通着电,亮着几盏淡黄色的白炽灯。墙上挂着许多字画,其中有个条幅是宋徽宗的瘦金体:

“桂彩中秋特地圆,况当余闰魄澄鲜。因怀胜赏初经月,免使诗人叹隔年。万象敛光增浩荡,四溟收夜助婵娟。鳞云清廓心田豫,乘兴能无赋咏篇。”

便是这位亡国之君的名帖:《闰中秋月》。

“这是哪儿?”隔了这么久,秦北洋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多亏了刚才那口高丽参茶,否则咽喉都要粘连了。

“紫禁城,延禧宫,灵沼轩。”阿海在他耳边回答。四名黑色大褂男子,两人守在宫殿大门口,还有两人紧跟在阿海与秦北洋身边。至于那口破烂棺材,依然停留在外边。

进了西洋水晶宫,不知今夕何夕的秦北洋又问一句:“这是哪一年?”

“公元2024年。”阿海右脸上的刀疤分外刺眼,但见秦北洋的面色惊变,他又微微一笑,“开个玩笑!现在是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阴历十月初八,阳历11月4日。”

“请上二楼。”

老太监掌着灯,恭敬地将客人送上楼梯。秦北洋爬楼有些吃力,阿海扶了他一把。

到了这层,几盏电灯同时打开,满屋尽是身着汉服的美人儿,花枝招展地走上前。这不是嫔妃要服侍皇上就寝吗?

清朝早已灭亡,小皇帝溥仪虽已大婚,也不过婉容与文绣两位后妃。眼前的美人儿竟不下十位之多,难道是光绪皇帝留下的妃子?但皇帝死了十六年,不可能还有青春美艳的姑娘,除非是庚子年死在井里的珍妃的鬼魂……

不对啊,清朝的嫔妃怎会穿着汉服?难道是前朝的大明嫔妃鬼魂,来自吊死煤山的崇祯皇帝的后宫?据说李自成打进北京之日,崇祯亲手杀光了宫中嫔妃,就此留下怨魂。难道她们把秦北洋当作了亡国之君朱由检?

阿海却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十二美人图》。”

原来那些美人儿并非活人或鬼魂,而是十二幅接近真人尺寸的屏风。秦北洋在古墓与棺材中被囚禁太久,以致气虚体弱,尤其在故宫这样阴森的气场,黑夜与古画让他产生幻觉。他依靠自己的双腿走上前去,观赏这十二扇屏风中的汉服美人,分别是《博古幽思》《立持如意》《持表对菊》《倚榻观雀》《烛下缝衣》《倚门观竹》《烘炉观雪》《桐荫品茶》《美人展书》《裘装对镜》《消夏赏蝶》《捻珠观猫》。

这些美人神态各异,背后家具摆设,俱是明朝典雅气质。秦北洋甚至认出了多宝格上的仿汝窑瓷洗、郎窑红釉僧帽壶,又有董其昌的诗句书画,甚至西洋天文仪与珐琅表,说明彼时欧洲物件已是宫廷时尚。

老太监笑盈盈地说:“二位,此乃雍正爷最爱的宝物,原在圆明园深柳读书堂围屏上,后被送到宫中保管。别看雍正爷治国严厉,但他在宫中却常穿前朝汉装,甚至西洋服饰,留下不少画像。而这《十二美人图》,据说也是他让宫中嫔妃穿上汉装所画的。”

“雍正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三位皇帝,汉化如此,却让我们脑后与心中多了一根辫子。在他的治下,若是民间百姓如此穿着汉装,早已被砍头了。”

要是二十年前在这宫禁之中,任谁说出这番话也是人头不保。秦北洋想起自己九岁那年,半夜要逃出清朝皇陵,却误闯雍正帝陵寝,偶遇四爷的鬼魂。

“嘘——”老太监吓得面无人色,看来是做奴才惯了,“免得被雍正爷听到了。”

“这些画里都有古人的魂魄?”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清朝灭亡后的深宫里头,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一日还是一月,一年还是一个世纪,不过天地万物的一瞬间罢了。

阿海催促道:“公公,可以办正事了。”

“哎呀,您看我这脑子。”

老太监轻轻一推,原来屏风背后还有个暗门。

秦北洋跟着阿海走入暗门,两名黑色大褂的男子,跟着一同进入,唯独老太监留在外头说:“你们忙吧,但愿今夜能把事了了,万岁爷还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