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镇墓兽5: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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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故宫夜宴

凌晨五点,月牙儿重新挂在故宫的角楼上。

北京,紫禁城,延禧宫。

六小时后,秦北洋与老钟修复瑞士钟表机器人,真正到了最后一口气。八十岁的瞎眼老钟正在燃烧生命最后的灯芯,秦北洋也到了筋疲力尽的临界点。

完工了。

秦北洋和钟老爷子都累得瘫在地上,钟表正在自动上发条积蓄力量,一小时后才能被重新启用……

阿海和两名黑大褂汉子,同样一夜未曾合眼,给他俩喂了热滚滚的高丽参茶,不然怕是晕倒了再也醒不来。

楼下传来老太监的声音:“阿海大人,今儿晚上,又有宝贝来了。”

阿海低声道:“上来吧。”

老太监上来了,颤颤巍巍地送出一个卷轴:“终于得手了。”

“哪样宝贝啊?”

“咱家也不清楚,但也是乾隆爷的御藏,不过这酬劳嘛……”

阿海从怀里取出两个布袋子,一个装了五十两金锭,另一个装了半斤上等的烟土,塞到老太监手里。原来这监守自盗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看守故宫宝物仓库的管事太监。

“多谢阿海大人赏赐,那咱家就打开瞧瞧了。”

老太监的手指刚触到卷轴,秦北洋便听到叮叮咚咚的琵琶声……

这铁屋里哪来的琵琶?接着是如泣如诉的笛和箫,甚至还有一个女声在唱着动人的歌谣。

声音来自卷轴内。

“我来……”

秦北洋捧起卷轴,不过是一卷裱画的分量,却在他的手掌心鼓瑟齐鸣,仿佛清宫中的瑞士八音盒,尤其是那女子的歌声,婉转动听,如枝头夜莺,似是《阳关三叠》或《忆江南》。

自右到左打开卷轴,仿佛荆轲刺秦王的图穷匕见。秦北洋没有看到匕首,只有一场盛大的夜宴。

这是一幅色彩绚丽清雅、线条流畅的古画。第一段是许多男女围坐,听一个唐装女子弹奏琵琶。长脸美髯的中年男子,坐在最显赫的位置侧耳倾听。第二段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双手向后,跳着某种奇异的舞蹈,长胡须的男子又出现了,敲打一面红漆鼓助兴,必是整幅画的主人公。第三段,他与四个女子坐于榻上。第四段,主人公竟袒胸露肚,全然没了士大夫的矜持,五个女子并排吹奏箫和笛子。第五段,曲终人散,主人拿着鼓槌站在正中,欲言又止……

夜宴散场。

“难道……”秦北洋用袖角掩着口鼻,避免口水或湿气碰上画卷,“这便是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

“画中颜色与笔法,人物衣着与家具,都有晚唐五代到宋初的风格。韩熙载乃五代十国名士,南唐后主李煜欲用他为相,又听说他夜夜笙歌,行为不端,便命画师顾闳中潜入韩熙载府邸,将夜宴全程画下,以窥究竟……若说瑞士钟表机器人是价值连城,那这幅南唐《韩熙载夜宴图》便是无价之宝,堪比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阿海自称中国画的高手,目光已凝固住了,宛如对神佛顶礼膜拜。

不错,画卷上还有历代收藏家的印章,并非后人赝品。

“此画在南宋被皇家内府收藏,流传有序,到清朝雍正年间落入年羹尧大将军手中。雍正帝杀了年羹尧,这幅画便被收入紫禁城中。”阿海指着画卷一角上的印章,“你看印中‘双峰’二字,便是年羹尧的字,还有他的题跋——韩熙载所为,千古无两,大是奇事,此殆不欲素解人者欤?”

就像按图索骥破解密码的侦探,阿海与秦北洋又找出乾隆皇帝的题跋:“后主伺其家宴命闳中辈丹青以进,岂非叔季之君臣专事声色游戏,徒贻笑于后世乎?”同时布满乾隆的“古希天子”“石渠宝笈”“太上皇帝”等十二方印章。

笛声又吹响了。

秦北洋揉了揉眼睛,画中女子的手指挑起,端着一支竹笛,嘴唇缓缓嚅动,身体前倾,美目流盼,对画外的人眨了几下。

《韩熙载夜宴图》中的女子在吹笛子。

画中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整幅画卷成了缩小的舞台,画中人成了出色的演员,这些男男女女或彼此交谈,或弹奏手中的乐器,从千百年前的坟墓中复活了。

《夜宴图》就是一座坟墓。

所谓画龙点睛、妙笔生花,就是说天才画家能汇聚天地之灵气,在他们的画笔下,任何东西都能活起来,包括这七百多年前的夜宴。

秦北洋看到那女子的舞蹈,夜宴宾客间的杯酒言欢,年轻男子与侍女的耳鬓厮磨。画中传出说话声、鼓掌声、嬉戏声等,甚至连夜宴中的烛火也亮了起来,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叫唤:“哎哟……”

“有人偷看!”

阿海立时将手指塞入嘴里,打了个尖厉的呼哨,紧急将《韩熙载夜宴图》重新卷起来。

延禧宫,三楼。

隔着一层铁皮地板,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帖木儿抬起头来,他拍了拍大腿:“糟了!看到《韩熙载夜宴图》我就没忍住。”

“憋了一晚上,也难为你了。”叶克难后悔没来得及捂住他的嘴巴,“他们快上来了,你先撤吧。”

名侦探掏出手枪,指了指头顶。原来这栋西洋宫殿的屋顶,已被他俩悄悄掀开,从天上潜入延禧宫的三层阁楼,透过地板缝隙,窥视二楼密室内的秦北洋与阿海等人……

话音未落,一名黑衣大褂男子已上了楼梯,叶克难抬手就是一枪。对方身手极其敏捷,在地板上蜷缩着翻滚,竟然躲过了名侦探的子弹。

小郡王刚要从屋顶逃跑,发现上头也有了脚步声。原来阿海一声令下,两名刀客从楼梯上来,另有守在底楼的两个家伙,直接飞檐走壁上了三层楼顶。

无路可逃。

叶克难向侵入三楼的刀客开火,对方身上不但有刀剑,也藏着快枪,立即压制住了名侦探的火力。小郡王虽是弯弓射大雕的蒙古王子,枪法却只能说一般,显然不是对面的敌手。而屋顶上的两个家伙,也已冲入三层阁楼,形成合围之势。

小郡王眼看陷入绝境,阁楼里存放着许多古兵器,多是清朝皇帝的御用刀剑。他随手抄起一把康熙帝的腰刀,斜刺里杀出来,劈向黑大褂汉子。这下是出其不意,别人以为他会开枪还击,没想到来了个近身缠斗。

趁着对方闪避的机会,小郡王从楼梯滚下去,这下摔得鼻青脸肿,却意外到了二楼,闯入钢铁密室之中,面对乾隆皇帝的瑞士钟表机器人。

“帖木儿……”

秦北洋叫出他的名字,阿海则亮出了匕首。

与此同时,楼上的叶克难舍生忘死阻挡那些家伙,肩上被砍中一刀。长柄刀剑杀伤力惊人,名侦探血流如注。但他一枪打中对方肚子,延缓了刀客们下楼支援阿海的时间。

看到小郡王要与阿海对决,秦北洋憋着最后一点力气,猛然一拳挥向阿海。

他已看穿了敌人命门——无论如何,阿海是不会杀死自己的。若秦北洋成为一具尸体,才是阿海最大的失败。

果然,阿海没敢用匕首割断他的咽喉,而是硬生生挨了这记老拳。若是秦北洋体力充沛,这一拳打出去,至少让人皮开肉绽,掉落两颗门牙。可惜他的力道不足,阿海脸上只是多了道红印子。

秦北洋朝小郡王奔去,可腰间的链条却被阿海攥在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孛儿只斤·帖木儿飞身跃起,举起康熙皇帝西征的宝刀,力拔千钧地劈在这根铁链子上……

秦北洋与阿海互相拉扯链条,链条已紧绷成一根直线,当场迸发火星,断裂成了两截。

小郡王心中狂喜,谢过康熙大帝在天之灵,历时二百余年,宝刀锋利如新。

秦北洋自由了。

他如出笼小鸟,穿过暗门,便是雍正帝的《十二美人图》的屏风。小郡王也逃出来了,他俩冲下楼梯到底楼,正要跑出延禧宫,却发现大门被牢牢锁上。这门是西洋钢铁做的,任何刀剑都砍不开,楼上的阿海与黑衣刀客们也追了下来。

秦北洋在水晶宫底楼乱转,撞上老太监。这家伙上了鸦片瘾,举着大烟枪吞云吐雾呢。

他掐着太监的脖子说:“怎么出去?给我们开门!”

“好……好……”

老太监按了床边一个花瓶,秦北洋与小郡王脚下地板打开,同时坠入深渊……

延禧宫的地下,远远传来小郡王的咒骂声:“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太监面色阴沉,悠悠地吐出一口鸦片烟:“敢骂咱家?去死吧,臭小子!”

秦北洋与小郡王坠入地窖。

他们摸着额头的鲜血,眼前一片模糊。穿黑色大褂的刀客跳下地窖,同时用刀剑架在他们脖子上。

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双手一摊:“这下歇菜了。”

下一秒钟,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又开始热了,内心仿佛一锅烧开的水……

头顶三丈之外,延禧宫封闭的铁门,已被轰然撞开。

无数钢铁碎片飞溅入深井。秦北洋抬头,只见雪白的鹿角,金灿灿的青铜鳞片,正是一只变大了的幼麒麟镇墓兽。

九色来也!

紫禁城,延禧宫的地下,秦北洋的小镇墓兽九色,失散了一年零两个月,日思夜想的伙伴终于现身了……

九色飞身跳入地窖,它的体形比之一年多前庞大了一圈,更像一头威严的猛兽。虽然,它还顶着雪白锋利的鹿角,青铜鳞甲却已蜕去,重新长出一层白色绒毛。

一个黑褂汉子被逼入绝处,不知死活地反手劈出一刀,正好砍在镇墓兽的脑门上,发出金属碰撞之声——果然是钢铁或青铜铸造的外壳。九色张开血盆大口,将对方整个人吞没进去,飞快地咀嚼几下,又从嘴里吐出来,原本堂堂的七尺男儿,竟已被嚼成一团肉泥,犹如从屠宰场的绞肉机里出来……

所有人都爬出地窖,秦北洋回到延禧宫的底楼。

大门已被九色撞烂,月光洒下,加上水晶宫里的电灯,秦北洋认出了阿幽的面孔,乌幽幽的黑洞般的双眼。她的身后是扛着矿工镐的老金,握着一柄快枪的少年中山。

秦夫人来了。

一个月前,阿幽、老金、中山,还有九色,为寻找秦北洋,走遍朝鲜三千里江山。

在汉城,九色嗅到秦北洋的气味,从景福宫转到火车站,沿着铁路线北上。这条铁路叫“京义线”,从朝鲜京城直到鸭绿江边的新义州。他们一路奔波,过了平壤,到了新义州的铁路大桥,跨过鸭绿江,回到中国的东三省。

秦北洋与棺材的气味,让九色断定主人曾经过这条铁路。这头小镇墓兽正在变大,力量变得更强,感觉器官更为敏锐。阿幽买了三匹快马,沿着铁路线到奉天,又折往山海关,沿着清朝进关夺取天下的路线,晓行夜宿,快马加鞭,直达北京城墙下正阳门火车站,却发现城头变幻了大王旗。

那几日,恰是第二次直奉大战,沿途战火硝烟,张作霖的奉军与吴佩孚的直军在九门口长城杀得尸山血海。原本铁路线已断绝,不想原属直军的冯玉祥倒戈,自古北口回师占领北京,推翻了贿选总统曹锟。

九色清晰地嗅出了秦北洋的棺材踪迹,冲过兵荒马乱的后半夜,直到故宫护城河边,已是凌晨五点。阿幽心中打鼓,反复询问九色,秦北洋是否在深宫之中。小镇墓兽频频点头,绝不会有错。原本紫禁城有严密守卫,昨日却被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缴械。趁这“不设防”的空当,阿幽、老金、中山用爪钩与绳索爬上宫墙,再把九色也吊上来。阿幽扎起衣裙与头发,亮出象牙柄匕首,宛如潜入宫禁刺杀雍正帝的吕四娘。

九色带着他们在紫禁城中穿行,躲过巡逻的太监,无声息地来到内廷东六宫,这座钢铁与玻璃建造的延禧宫前。

阿幽看到了一口硕大的棺材。

“哥哥!”

伴着阿幽一声尖叫,老金将带着刀鞘的安禄山唐刀,捆着钢箭的十字弓,扔向秦北洋。

“阿幽妹妹……”

秦北洋高高跃起,右手接过唐刀,左手接过十字弓,终于拿到这两样吃饭家伙了。

三名身着黑大褂的刀客,分别亮出长柄刀剑,向着阿幽、老金与中山冲去。

交手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全是一顶一的高手,胜负生死都只在毫厘之间。而太白山一方的软肋则是中山,毕竟他的年纪轻道行浅,但也因此,他弃绝了冷兵器的对决,直接扣下了快枪的扳机。

一名黑衣刀客当即爆头,脑浆与鲜血喷了中山一脸。

秦北洋也在旁边举起十字弓,觑准其中一人射出钢箭。那人正与老金对决,长柄刀剑砍在矿工镐上,钢箭正好从空当飞入,射穿了对方的咽喉。

只剩最后一个黑褂男子,正要转身逃跑,已被阿幽追上,刺客们的主人快如闪电,已从背后抹断了他的脖子。

黑褂高手们全灭……

“阿海呢?”

“他逃往楼上去了!”

小郡王一声提醒。九色紧追不舍,上了延禧宫的二楼。雍正皇帝的十二美人各自花容失色。

阿海已到了三楼,满目狼藉,无处可去,索性撞破头顶的天花板,一跃而上至延禧宫的西式屋顶。

清晨六点零一分,东方的第一抹晨曦,正穿越渤海与华北平原,经过通州、跨过大运河,翻越北京的朝阳门城楼,越过皇城根儿与紫禁城,照射到帝国内廷深处,延禧宫三层阁楼顶上。

阿海纵身一跃,从延禧宫的屋顶跳下,却被停在宫门口的棺材绊了一跤。

“去死吧……”

秦北洋也从延禧宫的窗户跳下,举起唐刀,正欲将阿海劈成两段,却见到他背后斜挎着一幅卷轴——《韩熙载夜宴图》。

原来他想要携带这幅国宝逃走,秦北洋立时改变主意,收住右手唐刀,左手扯下阿海背后的卷轴——相比自己的复仇,这幅《韩熙载夜宴图》更为宝贵。他不愿在砍死阿海的同时,也破坏了这件中国的无价之宝。

失去了《韩熙载夜宴图》,阿海却有了喘息之机,重新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而去。秦北洋还想追赶,只感到脚底打晃儿,毕竟身子骨虚弱。他眼睁睁看着阿海逃跑,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无影无踪。

万幸的是,《韩熙载夜宴图》保住了。秦北洋小心翼翼地抓着卷轴,贴在自己心口,似乎听到一千年前的夜宴声声……

秦北洋斜背着《韩熙载夜宴图》卷轴,爬上三层楼梯,从背后抱紧九色的鬃毛。

久别重逢,小镇墓兽回过头来,亲吻失散了一年的主人的嘴唇,胸中爆发熊熊热量,几乎就要变成一团火燃烧了秦北洋。

“你长大了……”一年零两个月不见,秦北洋可以明显察觉出九色的变化,“你从小男孩变成少年了……”

九色点点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撒娇的眼神。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秦北洋搂着它,忍不住泪崩了。

小郡王帖木儿也爬上来,指着秦北洋背着的卷轴问:“北洋,《韩熙载夜宴图》被你救回来了?”

“要打开看一下吗?”

“别!阳光会损害古画的。”小郡王出自诸侯贵胄之家,对于古董字画也略知一二,“我明白了,阿海那家伙,他跟延禧宫的老太监里应外合,偷盗故宫中的国宝,每夜运出去好些。然而,总有一些忠于职守的太监,拒绝同流合污,结果被这些王八蛋害死。这就是内务府总管大臣请求叶探长调查的真相。”

“怪不得,看到《韩熙载夜宴图》的异象,你就发出声响暴露了。”秦北洋眯起双眼,注视故宫层层叠叠的屋顶,巍峨的太和殿上的琉璃瓦,“不过,以我对阿海的了解,恐怕不只是盗窃文物国宝那么简单……”

忽然,一只细细的手缠住了秦北洋的脖子。

他刚想要反抗,却听到阿幽温柔的声音:“哥哥,我来了。”

不知不觉,她也爬上高高的屋顶,抚摸秦北洋满面的胡须,毫不嫌弃他那头油腻而打结的长发。

“阿幽妹妹,对不起,我答应过你的,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就会回到你的身边……我让你久等了。”

“哥哥,就算阿幽等到头发白了,等到这紫禁城化作灰烬,我也会把你找回来的。”

看着小夫妻重逢卿卿我我,小郡王尴尬得想要钻下屋顶,却听到宫墙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秦北洋也警觉地盯着底下,只见延禧宫的大门敞开,许多太监冲进来,前呼后拥着一顶敞篷轿子,上面坐着个身着白西装的年轻人,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瘦长苍白的脸,没有胡须,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他是紫禁城的最后一位主人,中国最后一位被历史书所承认的皇帝——爱新觉罗·溥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