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镇墓兽5: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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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再见!皇帝!

民国十三年,1924年11月5日,清晨七点。

北京城沐浴在朝阳之中,故宫角楼闪闪发光,宛如一尊被打磨过的镇墓兽。

秦北洋想起阿海说过的话——天亮时分,“皇上”就要看到这台宝贝的表演。

阿幽、老金、中山、小郡王、叶克难以及小镇墓兽九色,全都藏在阁楼之上。叶克难的肩膀受了刀伤,阿幽亲自给他包扎。至于还活着的老太监,几名黑褂男子的尸体,全被他们扔入了地窖。

秦北洋跑回二楼密室,瞎眼的老钟气息奄奄,油尽灯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太监们踏入延禧宫,护卫“皇上”步入二楼,穿过《十二美人图》的暗门,来到乾隆皇帝最爱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前。

相比身着清朝袍服、脑后拖着辫子的太监们,他们的“皇上”倒是剪着西式发型,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犹如吃过洋墨水回来的留学生。溥仪身边有位五十岁左右的西洋人,他便是中国第一位西洋“帝师”,小皇帝的英语老师,苏格兰人庄士敦。

秦北洋看到年轻的溥仪,也不下跪,只是九十度鞠躬道:“工匠秦北洋拜见陛下。”

“放肆!什么人啊?穿得像叫花子,头发多少天没洗了?牲口都比你干净,见了当今皇上、真龙天子,还不下跪叩首?”

旁边的太监正要抽他耳光,逼迫秦北洋下跪,却被溥仪阻拦道:“住手,这位小师傅是朕请来的客人,休得无礼。”

“嗻!奴才该死!”

溥仪厌恶地说了一句:“滚……”

那太监听闻皇上的命令,竟真的从楼梯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苏格兰人庄士敦在旁边用英语嘀咕:“果然是个奴才。”

“阿海先生呢?”

溥仪竟然问起阿海……秦北洋故作镇定道:“陛下,昨晚阿海先生带我来到宫里,他说有要事处理,已先行告退。”

他称溥仪为“陛下”而不是“皇上”,盖因根据中华民国《优待清室条例》,是以外国君主之礼对待退位皇帝,称呼陛下就好像面对英国国王、德国皇帝,才是符合官方礼仪的。

“外面那口棺材什么意思?”溥仪掏出手绢蒙住口鼻,受不了秦北洋身上的味道,“多晦气啊!朕差点不敢进来。”

秦北洋随口胡诌一个理由:“阿海先生有诸多怪癖,他喜欢把维修工具都放在棺材里,说是能吸取古人精华之气,有助于修复古董。”

“这理由倒是新鲜。”

“陛下,乾隆爷的瑞士钟表机器人,小人已在钟师傅的指导下完工了。”

“太好了,速速为朕表演!”溥仪坐在太监们端来的龙椅上,跷起二郎腿,悠哉地说,“自从朕八岁那年,见到过这件宝贝的表演,便念念不忘,这不已等了十年……庄老师,您也坐下瞅瞅?”

太监又给了庄士敦一把椅子,洋老师和他的皇帝学生,并排坐在延禧宫二楼密室,开始观赏Pierre Jaquet-Droz制作的钟表机器人。

这台宝贝早已上紧了发条,秦北洋又细细检查了一遍,以免再出什么状况。

深呼吸,一晚上的搏命折腾,终于要化作这几分钟的华彩演出。

率先开幕的是钟表机器人的第三层,这是一支交响乐队,许多西洋小人各自手执乐器,有人拉响了小提琴,有人敲响了三角铁,还有人弹拨起竖琴……

延禧宫的三层楼,变成了音乐厅,传遍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这是首庄严的宗教音乐,十八世纪可没留声机,全靠这些机械小人操作乐器,形成交响乐队的奇妙效果。苏格兰人庄士敦大为惊讶,不久便沉醉其中。

底层的两个写字小人——西洋少女擦去小桌上的尘土,倒水入砚台,小心翼翼地磨墨。而那虬髯男子,提起迷你的微缩狼毫毛笔,蘸着墨水在宣纸上落笔。控制写字的机械部件是三个圆盘,边缘有长短不等的凹槽,按照每个笔画与笔锋特制,分别控制横竖笔画与上下移动。欧洲绅士一手扶案,一手握笔,气定神闲,功架十足,仿佛洛可可版的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有板有眼地在纸上写下八个汉字:

八方向化,九土来王!

在巴赫的交响乐伴奏下,中国最后一位皇帝轻声念出这八个字,仿佛大清帝国从废墟上崛起,回到康熙乾隆时的盛世,万里之外的蛮夷仰慕中华的美德与威严,纷纷远渡重洋、跨越大漠前来敬奉贡品。

当然,这只是瑞士钟表机器人为十八岁的小皇帝营造的一个美妙梦境……

别看这西洋小人的交响乐队与写字都很成功,秦北洋的心弦却绷得紧紧的。古董钟表极其脆弱金贵,稍有任何差池,哪怕多了一粒灰尘,都会让钢丝偏移,把那八个汉字写丑了。

最后一关,顶层的两个西洋小人,他俩如同表演土耳其旋转舞那样转圈,两人展开一张卷轴横幅,分别用满文与汉文书写着“万寿无疆”——毕竟是给乾隆皇帝八十大寿的贺礼嘛。

“好!”

十八岁的溥仪鼓起掌来,英文老师庄士敦也赞叹了一个“perfect”。

表演终了,秦北洋终于跪下,却不是给皇帝下跪,而是给匠人钟老爷子磕头。

老爷子已经死了。

他听完了巴赫的交响乐,听到小皇帝的那声“好”,这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秦北洋想起昨晚,修复瑞士钟表机器人的过程中,瞎眼的钟老爷子不断说一句话:“择一事,终一生……咱们做工匠的,守护的不只是大皇帝,还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

“还愣着干吗?快点给赏啊……”

溥仪一声催促,旁边的太监掏出几十块银圆塞到秦北洋手里,却被他拒绝了:“陛下,小的这一跪,不为别人,只为了老钟。”

“阿海先生可不是这么对朕说的。”溥仪拿起放大镜,仔细观赏瑞士钟表机器人的所有细节,“这些天,直奉大战,时局动荡,冯玉祥控制了北京,为了安全起见,阿海先生劝朕去大连。”

“去大连?现在那不是变成了日本殖民地关东州吗?”

“朕也是这么说,朕是一国之君,就算死,也得死在紫禁城里。阿海先生还是不停地来劝朕,说留在这里太危险。有一天,他把朕劝得烦了,朕就说:‘你要是帮我修复了乾隆爷最喜欢的瑞士钟表机器人,朕就跟你去大连。’”

溥仪说罢,旁边的庄士敦提醒道:“皇上,可别再说了。”

“无妨,既是阿海先生请来的,就请这位技艺高超的小师傅,代替朕给阿海先生传个话吧——朕念在阿海先生一片忠心,修复了这件朕的心爱之宝物,万一形势逼人,朕要出宫避祸的话,可以考虑去大连。”

庄士敦吓得面无人色,立时高声道:“皇上!您可千万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盘啊。”

秦北洋的肩膀在发抖,既是一夜折腾下来的疲倦,也是愤怒于自己再次被阿海利用,修复这台瑞士钟表机器人,原来是要胁迫末代皇帝溥仪去大连。

阿海啊阿海,你真是为虎作伥、恶事做绝,若是将年少无知的溥仪骗去大连,便成了日本人所能利用的傀儡……

突然,秦北洋从密室角落里抽出三尺唐刀,吓得小皇帝与苏格兰老师瑟瑟发抖,但他并不是来“弑君”的,而是挥起一刀,劈碎了乾隆皇帝的瑞士钟表机器人!

秦北洋亲手劈碎了自己修复的文物至宝,西洋小人要么身首异处,要么被斩成两截,交响乐队发出各种噪声。碎片在延禧宫四处飞溅,有些划破秦北洋的脸颊,有些从溥仪的头顶飞出去。

“有刺客!”

太监呼喊一声便脚底抹油溜了。

溥仪蜷缩在角落,只有庄士敦还在保护他的学生。当年的御前带刀侍卫、大内高手们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都是贪生怕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也均已作鸟兽散……

秦北洋刚要说一句:东北是你的故乡,但绝不是你的归宿——从三层阁楼之上,阿幽、老金与中山飞身而下,他们各自亮出兵刃,冲着溥仪小皇帝而去。

阿幽惊觉紫禁城的守卫如此松懈。自从六十年前,太平天国残部逃上太白山,开始漫长的刺客生涯,但他们终极的刺杀目标,永远都是清朝的皇帝——阿幽做梦都想着要杀到紫禁城,刺杀爱新觉罗大首领,为天国兄弟们复仇,也为父母与哥哥复仇。

秦北洋却伸出唐刀,拦在阿幽身前,厉声道:“阿幽妹妹,你若杀了小皇帝,还会引起更大的腥风血雨,天下战火烽烟,妻离子散,白骨累累,谁人为之负责?”

“栽赃在冯玉祥头上不就行了?世人都知他痛恨清廷,要将小皇帝驱逐出宫。”

“若如此,军阀混战便会愈演愈烈,日本人还会利用溥仪之死,掀起中国更大的内乱。”

这对小夫妻说话之间,溥仪与庄士敦师徒早已吓得魂飞天外,只因自己的小命捏在秦北洋与阿幽的手中。

“哥哥,当初在巴黎凡尔赛,刺客联盟世界大会,我们刺杀三巨头,也是被你阻挠,你的心太软,成就不了大事!”

秦北洋淡然一笑:“我本就是个小工匠,从来没想过什么大事。”

“你要放他走?我们等了六十年的复仇机会,近在眼前,天赐良机……”

“那是你们等了六十年,不是我……溥仪只是个十八岁的退位皇帝,尚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若杀了他,天下共讨你,太白山也就离毁灭之日不远了。”

听完秦北洋的这番话,阿幽沉默几秒。延禧宫的楼下,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狂奔而来,哭丧着脸号道:“皇上!大事不妙!冯玉祥麾下大将鹿钟麟,带兵闯入宫中,要求大清皇室立刻搬出紫禁城。”

“啊……”溥仪已吓得面色惨白,“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朕的列祖列宗啊……”

秦北洋冷冷地说:“陛下,请下楼吧,我们不会害你。”

“小师傅,多谢救命之恩!您说……我该不该走?”

“快走吧,这座宫殿再掌握在你们这些人手里,文物国宝迟早要被糟蹋干净。”

“多谢指点迷津。”

溥仪与庄士敦搀扶着下楼,秦北洋叮嘱一句:“无论走到哪里,北京、天津、上海……但不要出山海关,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盘!”

“明白啦。”

小皇帝逃出延禧宫,跟着内务府总管大臣去开“御前会议”,商量如何应对鹿钟麟。

二楼密室内,秦北洋抓着阿幽的手说:“妹妹,我们已见证了历史,足够幸运了,不需要再改变历史。”

“好吧,哥哥,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阿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咱们回家吧。”

告别延禧宫,秦北洋对着死去的老钟再次磕头。

他将《韩熙载夜宴图》留在二楼密室。阿幽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秦北洋与九色,小郡王背着受伤的叶克难,老金与中山殿后。他们都收起了兵刃,免得被人看到惹来麻烦。

他们换上太监衣服,路过一道宫墙时,听到墙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洪亮的嗓音:“快去告诉外面,时间虽然到了,但事情还可商量,先不要开炮放火,再延长二十分钟。”

这伙人沿着故宫东路,出了东华门。许多太监宫女往外逃命了,以为景山上架起大炮,即将把紫禁城炸为火海。

过了护城河,他们在南池子大街盘桓休息,数辆汽车开出东华门。秦北洋似乎看到溥仪忧郁的面孔。

从此以后,紫禁城里再也没有皇帝了。

再见!皇帝!

当晚,秦北洋出了北京城。他与名侦探叶克难相拥告别。

“活下去……”

这是叶克难在他耳边关照的最后三个字。

秦北洋心中谨记。小郡王也跟他告别,时局多变,还是回上海的墨者天工工厂去吧。帖木儿没敢告诉秦北洋,上海工厂去年遇袭被烧成废墟,如今只能从头再来。

阿幽在北京城外的香山,租下一间农家小院,为秦北洋剪干净头发与胡子,劈柴烧水,服侍他洗热水澡,冲去一年多来的层层污垢。秦北洋泡在大木桶里,氤氲的热气蒸腾,仿佛在白云深处的太白山。

阿幽为他换了一桶水,脱去身上衣衫,解开红肚兜,如同一条白花花的大鱼,钻入秦北洋所在的大木桶中:“哥哥,我想为你尽妻子的本分……”

他俩分别已近一年半,秦北洋乍有些不适应,耳根子竟然红了。阿幽无所顾忌,亲吻他的脖子,直到肌肉有些萎缩的胸口。

阿幽趴在他的胸口上,用手指尖在他的肚子上画圈圈:“哥哥,你不在的日子里,不断传来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血战的消息。”

“工匠联盟三个大执事,只是要树立一个外敌,便于他们攫取更大的权力。很不幸,他们挑选了我,因为我的身份最合适。”

“我听说‘天使’迈克尔在纽约百老汇表演魔术时遭到袭击,重伤几乎致死,幸亏多名北美刺客相救,他才侥幸脱险。”

“迈克尔?当初他冒死上山,为你平定叛乱,夺回太白山立下大功,我还时时惦念着他呢。”秦北洋捏起拳头,“我给他惹麻烦了,但愿他没事。”

“哥哥,你订立的刺客信条——‘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已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以及阿拉伯文,刺客联盟的兄弟们,引以为座右铭。大家都说你孤身闯入龙潭虎穴,在工匠联盟世界大会上刺杀大尊者的行为,堪比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普林西普刺杀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的壮举。”

“荆轲是英雄,普林西普却只是个冲动又怯懦的年轻人。”

洗完澡,秦北洋变得清清爽爽,不再是个丐帮大叔,而是如假包换的二十四岁大小伙子。

在京西一座古墓中度过一宿,秦北洋吃饱喝足,拼命呼吸古墓气息,渐渐恢复体力。

众人沿着庚子年慈禧太后西行路线,回到秦岭,登上太白山。漫山遍野都是积雪,九色打头阵,走过吊桥,回到冰雪世界的山巅。

孟婆依然穿着左衽的太平天国服饰,黑布裹头,迎接秦北洋的归来。

谢天谢地,阿幽下山寻夫的一年多来,太白山平安无事,工匠联盟暂时没有来找麻烦。

回到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中,秦北洋拜谒了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当他从黄肠题凑巨棺中出来,阿幽却板下面孔:“哥哥,是你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请你留在太白山上,这些日子里再也不要离开了。你若是肯听我的劝,没有执意溜下山的话,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阿幽,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

“有请哥哥在三年之内,不得离开太白山。”

“三年?”

“工匠联盟对你发出了必杀令,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都会遭到追杀,唯有藏身于此才是安全的。”阿幽抚摸着他的胸口,“哥哥,你先在太白山上陪伴我三年,好好过我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等三年过去,或许工匠联盟内部又会有大变化。”

“嗯……这倒不是没有可能,我看那三个大执事,各自心怀鬼胎,早晚都要内讧。”

“哥哥,那你答应我了吗?三年!先守着我三年。”

“三年以后呢?”

“三年之后,若是外面风声不那么紧了,只要我同意,哥哥便能自由下山,但可不能长期滞留山下,贪恋外面的花花世界哟……”

“三年后还要你同意?”

秦北洋心中悲戚,自己名义上是太白山的主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其实不过是阿幽这个小女子的囚徒。

但他违背诺言在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是阿幽把自己从紫禁城拯救出来,他必须答应。

“阿幽妹妹,这是我欠你的孽缘……”

“哥哥,咱俩谁也不欠谁的。”阿幽搂了搂九色的脑袋,“对了,我在广州见过安娜姐姐了。”

“安娜……你没有对她……”

秦北洋的心悬了起来,几乎就要给阿幽跪下。

“放心!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姐?她和齐远山在广州过得很幸福,他们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也叫九色。”

到这时,秦北洋不再说话,这是阿幽对他的威胁吗?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倒在秦始皇的地宫之中,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前。

从朝鲜太白山上的古墓真品,回到中国太白山上的古墓赝品,从一座监狱到另一座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