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阴历的三年,是1080天;公历的三年,则是1095天。
民国十六年,1927年,十二月。这一年,在中国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大事,本书不复赘述。
白雪皑皑的太白山已沉入夜色,茫茫云海簇拥下,犹如没入深海的孤岛。只可惜秦北洋看不到。三年来,他被关在秦始皇地宫的赝品之中,从未踏出过墓室门一步,更未曾呼吸过太白山上的空气,见过秦岭云海上的日出月落。唯其如此,他那充满癌细胞的肉体,才能在古墓中长久存活下来。
仿佛回到十八年前,九岁的他离开天津德租界,被禁闭在清西陵的光绪皇帝地宫。只是父亲老秦早已化为一捧枯骨,埋葬在万里之外的巴黎凡尔赛。当年陪伴他的除了一豆灯芯,便是几十本书册;而今却是鲛人鱼膏的灯火,几百个巨型书架,陈列着数万册古籍,混合着手抄或印刷的油墨气味,以及纸张被蛀虫啃噬的腐烂味……
云遮雾绕的秦岭之巅,天上地宫,镇墓兽监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博物馆。三年来,秦北洋将许多洞窟辟为恒温恒湿的文物库房,存放陆机的《黄耳帖》、“云居四宝”,还有老金从全国各处抢救来的绝世国宝。每一件文物,经历千百年,都有其灵魂,不是文物本身的灵魂,就是工匠的灵魂,或者曾经主人的灵魂。
秦北洋重拾父亲传授的修复文物的技艺。每一次修理文物,便是一次精神的修行。人的生命渺小易逝,多么伟大的帝王,最终不过白骨一堆。更不幸的,将落入敌人或盗墓贼手里惨遭侮辱。唯有文物千年不朽,哪怕朽烂了,其存在过的精神与灵魂亦不朽。人类追寻不朽的信仰。文物不朽,信仰亦不朽,人类同不朽。哪怕地球毁灭、宇宙坍塌,但其中的沧海一粟,每个从未在历史上留名的普通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才是永恒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是秦北洋要用毕生完成的格物致知。
至于小镇墓兽九色,守护着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与真身。
但九色并不安分,不再是那个被封闭在白鹿原大墓中的唐朝镇墓兽,它已见识过天崩地裂的二十世纪,被照射过X光射线,甚至被机械工程师用科学的方式修复过,也大量吞噬过剧毒重金属化学物质。它的力量不断蓄积增长,像一座蓬勃的活火山,被强行按压在地壳下。原本琉璃般清澈的双眼,变得越发混浊暗淡,有时竟会发出赤色目光。
秦北洋每每看到它的双眼,抚摸它胸口灼热的力量,便会惴惴不安,仿佛身边沉睡着一颗定时炸弹。有时九色还会走到秦始皇地宫赝品周围各个洞窟,观察那些被囚禁的镇墓兽。它对这些帝王将相的守卫者垂涎欲滴,让人不寒而栗……
三年之约已满。
阿幽来了。她穿着汉时女子的衣裙,裹上一件冬天的皮毛袄子,袅袅婷婷地来到地宫之中。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或新媳妇,她已长成为二十四岁的美少妇。九色蹲立在黄肠题凑之前迎接太白山的女主人。秦北洋盘腿在地宫中央闭目打坐。三年以来,他几乎没修剪过头发与胡须。垂到后背的长发,宛如古时候的男子,其间夹杂几茎白发,更有太平天国“长毛”的形象。他的络腮胡须飘飘洒洒垂到胸口,宛如二十世纪最时髦的马克思与恩格斯。他甚至还长出一层薄薄的胸毛,都是来自父亲秦海关的遗传。
“君可思念奴家?”
阿幽用冰凉的手指甲在他的胸膛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圈。
“妹妹,你怎么变了?”
“我没变!哥哥,从我六岁那年,你认识我的第一天起,我从没变过!”
三年来,阿幽一遍遍手抄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春夏秋冬又一春,此夫妇四时之乐也。
她满面绯红,斜倚着秦北洋宽阔的肩膀,牵着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后头跟着小镇墓兽九色,一齐走出地宫,来到太白山的太阳下。
正值寒冬,一派银装素裹,北风凛冽,犹如回到西伯利亚甚至北极冰火岛。九色看到天地,到底还是一头幼兽,不禁痛快地撒欢起来。秦北洋背负安禄山的三尺唐刀,斜挎俄国十字弓,贪婪地深呼吸,哪怕这幕天席地大自然的空气,会迅速让肺里的癌细胞死灰复燃。
老金、中山带着一众刺客,皆在山巅跪拜迎接主人出关。还有阔别三年的汗血马幽神,居然长出了一层膘。老金越发会说话了,夸赞秦北洋须发飘飘,简直是上古圣贤再世;阿幽如古画上的吴带当风,真个是神仙眷侣。
中山已从天国学堂毕业,成为太白山最后一位刺客。他的相貌为之一变,已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留起两撇小胡子。看到中山这番模样,秦北洋想起了另一人——齐远山,他与齐中山,果然是一对亲兄弟。
秦北洋问起孟婆,阿幽说,孟婆年事已高,正在闭关静养。这三年来,太白山的事务,全由阿幽一人独断专行,犹如女皇武则天。山上的第二号人物,自是左膀右臂老金。
来到格物致知大殿,秦北洋看到广场上多了一具雕像,高达数丈,青铜铸造,矗立在积雪上分外醒目。他再定睛一看,那身材,那脸型,那眉眼,赫然是自己的塑像。非但是秦北洋,脚边的小镇墓兽九色,背后的唐刀与十字弓,也都用青铜铸造了一个翻版。
“老金!这是何意?”
“主人,您是再造太白山的英雄,刺客联盟的大首领,阿萨辛的继承人,竖立这尊青铜雕像是实至名归!”
“放肆!”秦北洋几乎要抬手抽他耳光,“这尊雕像违背了天国的规矩。”
“主人,如今一切都变了,这可是您说的啊,我们得按照新规矩来。”
“好,我就给你看看什么是新规矩。”
秦北洋命人送来一把大铁锤,抡圆了砸向雕像。太白山上众兄弟,看得目瞪口呆。老金的面色尤其难看,与其说敲碎的是秦北洋的青铜雕像,不如说是把老金的脸面砸碎了。
唯独阿幽颇为冷静,待到秦北洋发泄完了在地下养精蓄锐三年的力量,在夫君耳后柔声道:“哥哥,莫生气。”
阿幽继续牵着他的手,避开老金、中山与众刺客,进入山岩上的洞窟闺房。九色蹲守在门口,她推开悬崖上的窗格,看着白云慢慢飘入室内,从背后抱紧秦北洋的腰。
他喷出浓重的声气:“妹妹,三年前,我们说好的,只要我在山上闭关三年,我便可以下山。”
“哥哥,你还是要离开阿幽?”
“我只是想去上海看看我的工厂,看看我的朋友钱科、朱塞佩·卡普罗尼,还有小郡王。”
“为了这工厂,你就如此疯魔?”
“不疯魔,不成活!”秦北洋想起小时候,父亲在地宫里告诫过自己的话,“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哪怕头发白了,只要还活着,就要看到镇墓兽飞行器翱翔于中国的天空。纵然死了,请将我的人头挂在工厂大门口,日日夜夜,魂兮归来!”
最后一句,让人后背心凉飕飕的,阿幽捅捅他的腰:“哥哥,快到腊月过年了,能说些吉利话吗?”
“我诞生在唐朝古墓棺椁上,生下来就百无禁忌。”
“罢了罢了,哥哥别忘了,这工厂也有阿幽的一份呢。”阿幽满心委屈,“若非阿幽雪中送炭,恐怕早已化为废墟。”
秦北洋却没心没肺地说:“明日,我可以下山否?”
“哥哥太心急了!为何不顾妹妹感受?年关将近,请伴我过完春节吧。外头风声甚紧,工匠联盟重金悬赏你的人头。你若下山,我必将陪你,还要提前命人打探虚实,无论太白山周遭五百里内,还是到上海沿途各处要害,确保万无一失才行。”
阿幽说得滴水不漏,秦北洋不得不答应。他望向窗外的秦岭群峰,隐隐有白鹤飞过,自己也恨不得插翅飞下云海而去……
两个月后,太白山下已是春意盎然,山上仍是银装素裹。
秦北洋白天陪伴阿幽住在洞窟闺房,闲来骑着汗血马幽神,奔驰在冰封的大爷海天池周围,每晚回到天上地宫,陪伴唐朝小皇子与九色睡觉。只有呼吸古墓的空气,才能让他感觉自由。
这一日,秦北洋收拾行装,准备下山去上海。
阿幽在闺阁中劝阻道:“哥哥,你真的这么见不得阿幽吗?你还恨着太白山?”
“不,我不恨这座山,更不会恨你,妹妹。我只恨生不逢时。”秦北洋沉默许久才说,“禁闭在秦始皇地宫中的三年,我一直在回想,从我俩见面开始的每一日每一夜——从第一天开始,我便将你当作妹妹。”
“但我从六岁开始,就不仅仅把你当作哥哥。”
“对不起……”秦北洋冷冷地抬起双眼,“阿幽妹妹,你可别忘了,你第一次陷害我,让我成为海上达摩山灭门案的通缉犯;第二次陷害我,让我做了德胜门内陇西堂灭门案的通缉犯。你的目的是什么?四个字——逼上梁山!不,应该是逼上太白山!”
“哥哥,我早已跟你解释过了,何必旧事重提?”
“无论我到哪里,你都会在我的附近出现。整整十年前,民国七年的春天,你又将我绑架到太白山,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修行‘刺客道’与‘地宫道’。但你欲擒故纵,将我送还北京,又在房山唐朝大墓底下,将我救出小徐的追兵围捕,送我上了去日本的轮船。你不是不想得到我,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关键是,我也尚未成熟,不过是个冲动易怒、脑子里少根筋的少年罢了。”
“这都是老爹和阿海的主意,那时候,我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
“不,阿幽妹妹,你的心思缜密,远远超出了实际年纪。”秦北洋终于说出埋在心底很久的疑惑,“其实,你一直想要除掉阿海与老爹。因为只要有他们二人——我的杀父杀母仇人,我就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也恨他们,是吗?”
阿幽的肩膀微微颤抖,但不置可否。
秦北洋说下去:“阿幽,你虽是太白山的主人,但老爹是这里的元老,刺客们都听他的号令,而阿海是刺客中身手最好的,要除掉他们二人,谈何容易?你不过是一介少主,就像少年康熙不敢去动鳌拜。至于阿海的叛乱,我不相信你没有预感。你恰恰需要这样一场叛乱,就能名正言顺除掉阿海。而老爹是忠于你的,你又可借阿海之手除掉老爹。然后,你再把我带上太白山,请来美国头号刺客迈克尔为帮手,老天爷还把小木送到我们手心,作为引诱阿海的诱饵。而你还留了一个后招,便是孟婆。她是何等聪明之人,焉能看不出你的计谋?我猜想,你和孟婆早就算计好了,万一刺杀阿海不成,便由孟婆来救我,最终让我复仇,手刃阿海——可惜,阿海逃跑超出了你们的计划。但在太白山上,你我之间的障碍扫除了。若说还剩下什么障碍的话,便在这里了。”
秦北洋拍拍自己心口,这是心魔。
“哥哥,你说的这一切,我都承认。”
“你着实可怕!太白山追杀了我十多年,命运转了一大圈,我却自投罗网。我可不是来这里做囚徒的,我也不稀罕什么天下的主人。十九年前,我的养父母被你们刺客所杀。养父留给我一份绝命书,愿我‘他日龙飞天下’。那一夜,我从仇小庚变成了秦北洋。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介工匠之子,一条出生在古墓棺椁上的贱命,注定要在地宫中颠沛流离。”
阿幽却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哥哥,你不觉得我俩很像吗?都来自伟大的家族,都身怀神秘的技艺,你的技艺是造镇墓兽,我的技艺是杀人。我们从小都目睹父母被杀,又几乎同时被送到陵墓地宫之中。”
“我们两个人,就像两朵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最向往的不是地狱,而是太阳啊。”秦北洋决然摇头道,“阿幽,你放我下山,我们好合好散吧!”
阿幽的眼眶里已滚动大团泪珠,转了几圈却没掉下来:“哥哥,事已至此,我送你一程。”
已近黄昏,太白山上金灿灿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秦北洋带着九色走到吊桥边。化身为獒犬的小镇墓兽一步三回头,小皇子的棺椁还留在天上地宫,它又怎能放心得下?
他们没有惊动山上的众兄弟,老金与中山都一无所知,唯有阿幽牵着汗血马相送。
阿幽微笑着抚摸马鬃:“多好的马啊,它叫幽神,你用我的名字给它命名,骑着它就像骑着我一样……哥哥,幽神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也可以收回来!”
秦北洋尚未反应过来,阿幽已从腰间抽出象牙柄匕首,当场割断了汗血马的脖颈,滚烫的鲜血当即喷溅在他们的脸上。幽神惨叫着高高跃起,两只前蹄蹬倒了阿幽。秦北洋冲上去要抓缰绳,但悬崖边缘的小径狭窄,加上积雪打滑,汗血马的两条后腿已然踩空,整个坠入云海中的万丈深渊。秦北洋趴在鲜血淋漓的石头台阶上,眼睁睁看着云朵被马血染红,乌骓驹幽神化作一个黑点,消失无踪,就连最后的嘶鸣也被风声淹没。
幽神死了。
九色也把头探出悬崖,发出悲伤的鹿鸣。小镇墓兽与汗血马,曾经一起穿越新疆沙漠与昆仑山,走过秦岭上下与大江南北,亦是一对好伙伴,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秦北洋则想起几年前在上海跑马场,他骑着汗血马幽神赢得冠军,一人一马成为全上海人眼中的英雄,那是何等威风快活!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幽神?你杀它就像杀条狗!你明知道它是我的伙伴!”
秦北洋抹掉一脸腥热之血,疯子似的冲向阿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阿幽满面涨红,几乎被丈夫掐得窒息,发出含混的嗓音:“唐太宗李世民有名马狮子骢,没人能调教好它。少女武则天初进宫,对唐太宗说:‘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挝,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挝挝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秦北洋松开手指,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又热了,摇头退却:“你把自己比作武则天,把我比作你的马,你也要断我的喉?”
“哥哥!很抱歉,我给了你一切,我也可以收回这一切!”
“我的一切不是你给的。”
阿幽抹去匕首上的血迹:“你去找安娜姐姐吧。”
这反让秦北洋手足无措,这是威胁吗?她既能眼皮不眨地杀了幽神,又为何不能去杀欧阳安娜?
忽然,头顶传来老金的声音:“启禀主人!孟婆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