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薛仁呆除了身边的数百名侍卫,几乎再无人马,折墌城已成了一座空城。
薛仁呆无可奈何,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他先是放回了前次大战中俘获的唐军将领刘弘基,李安远、慕容罗喉等人,随后大开城门,带领左右,亲抵唐军大营肉袒请降。
李世民率唐军开进折努墌城,封存府库,检点人马。此次大胜,获精兵三万余,男女人口十万。大唐将领们纷纷向自己的统帅致贺。
史大奈问道:“大王在浅水原一战而胜,马上含去步兵,又无攻城战具,只率二干骑兵直抵城下。众人不仅认为不能克城,而且为大王捏了一把汗。而到头来,竟没费大劲就攻克折墌,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秦王微笑道:“秦将宗罗喉所率的将士,大都是陇西人。将领骁勇。士卒强悍。我军出其不意而攻破敌阵,但斩杀和俘获的人数并不多。若不急速进击,溃败的秦军会全部逃回折墌城。仁呆稍加安抚,再用其守城,我们要克折墉就难得多了。今我急速进击,拦住归路,逼使秦军败兵散归陇西。折城得不到增援,城中兵弱,上下自然胆破,来不及谋划守城之策,这便是我们迅速克城的缘故。”
站在一旁的李靖,听了世民一席话,不禁叹道:“这些东西,可是历代兵书上都没有的。因事制宜,临机决断,秦王殿下可谓兵家天才。”
刘文静未能参加这次西征。
在秦王率军出征的头几天里,刘文静便多次奏请参与此次大战,意在将功折罪,以恕前衍。但高祖却执意不允。
对于刘文静的清高孤傲和落落寡和,李渊历来都看不上眼。唐军革创时期,终日征战,需要他的才智和谋略,对这些小节,李渊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大唐王朝定鼎,自己登基称帝之后,他在朝堂之上,仍是那样昂首挺胸,侃侃而谈。对自己这个当朝天子,亦是不卑不亢,有时甚至为了一件小事,当着满朝文武便争得面红耳赤,高祖便渐渐地感到难以容忍。
自从裴寂奏劾他擅自出战,造成惨败之后,又不停地在高祖耳边吹风,说了刘文静不少坏话,高祖对他便愈加不满。
更有甚者,横在高祖和刘文静之间,还有一层不足为外人道的隔膜。
在李渊的内心深处,对于刘文静与世民那种极为特殊的亲密关系,早就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隐忧和反感。
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情感。按说,秦王世民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大唐帝国军事力量的主要统帅。唐王朝的命运和安危,在某种程度上说,已经系于世民一身。在世民的身边能多一些人才,对国家有利,对下一步荡平环宇,一统天下更是大有裨益,高祖应感到高兴才是。
然而,不知为什么,高祖却高兴不起来。作为一个宦海浮沉大半生的老政客,他自然懂得功高震主的道理。虽然是自己的亲儿子,功劳太高,势力太大,党羽太多,对自己这个当皇上的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当年杨广弑父杀兄的血的教训,他不能不汲取。
当然,自己的儿子世民,从本质上不可与杨广同日而语。然而事涉皇权,对这个世界上最诱人最耀目的至高权力,不能不万分小心,还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为好。
在秦王世民周围那些谋臣骁将之中,他认为最危险的便是这个刘文静。要逐渐地削去他的权柄,让他人微言轻,无法掀起大浪。
高祖本就后悔敕封刘文静为纳言,位高权重。在大唐建立之初,他是太原起兵的元谋勋臣,这样敕封是没有办法的。但现在不同了,决不能让他随秦王西征,若再建奇功,将更加难制。
刘文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对来自皇上那种无端的冷落和猜忌,他当然有所体察。但他把这一切都归于裴寂的嫉贤妒能和谗言惑主,更深层的东西他便不知道了。
秦王率大军离开长安的当天夜里,他把弟弟刘文灿叫到府上,命厨下置办了几个小菜,兄弟二人相对而饮。
开始只是埋头饮闷酒,你一盅我一盅,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阵子,刘文灿终于忍耐不住,挑开了话题:“大哥,皇上为何不准你西征之请?”
“这是皇上的安排,做臣子的如何得知。”刘文静端起一盅酒,一仰脖子,“吱溜”一声吸了进去,呛得他猛地咳嗽了一阵。
“我看必是裴寂那厮从中做梗。去不去西征无所谓,但这事儿气味不对。”
刘文静又饮一盅,闷声问道:“有何不对?”
“大哥身为纳言,也是朝廷宰辅大臣。近来朝中许多大事都不与大哥通气儿,这当做何解释?自古以来,君臣同患难容易共富贵难,大哥不可不预为之计。”
刘文静闷头不语,只是左一盅右一盅喝个不停,心中却在翻江倒海。
文灿的话他早不知想了多少遍,但他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弥合与皇上之间出现的裂痕。他生性傲慢,自己又无大错,不肯去皇上眼前摇尾乞怜。再说,那样做也未必有效,说不定会令皇上更加生疑。
不一会儿,刘文静已喝得酩酊大醉。酒精在胸中燃烧,把平日埋在心底深处的怨气怒火腾地勾了起来。
他已经怒不可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刷地一声抽出配剑,狠狠地剁在了身旁的立柱上,破口大骂道:“裴寂老贼,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奸诈阴毒的小人。今生不杀此贼,我刘文静誓不为人。”
弟弟见他完全醉了,忙命下人们扶他去卧室内睡下。自己也有些不胜酒力,踉踉跄跄地告辞出府。
事有凑巧,数日之后,刘文静的妻子忽然得了一种怪病。病症一发,又哭又笑,大喊大叫,闹得全府上下不宁。严重的时候,居然披头散发,赤脚跑到屋外,满院子乱蹿,三四个侍婢都按不住她。
刘文静从宫中请了御医,也请了长安城里的所有名医,吃了不知多少药,却丝毫不见效。
本来在朝中就诸事不顺,结发妻子又得了这种怪病,就如前门进贼,后院失火,刘文静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这时,他府上的一个厨子向他举荐,说是城西乡下有个巫师,能治百病,可手到病除。
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刘文静历来不信。但人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使不得犟了。也是有病乱求医的意思,有效无效试试看,起码是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尽了心,对家中老小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
巫师被请到了府上,任凭他在一问空房中念咒作法,焚香施术,驱妖驱鬼,整整折腾了一宿。刘文静却躲在自己的书斋里,一人独饮闷酒。
结果,妻子的病没有治好,这事儿却很快传到了裴寂的耳朵里。不只是这事儿,就连那日晚间,文静兄弟二人喝酒时说得话,也被人偷听了去,告知了裴寂。
裴寂大怒。好啊,你兄弟二人竟在暗地里算计我裴某,那就走着瞧,看谁能杀了谁?
一日散朝之后,文武众卿各自回府,裴寂却悄悄地留了下来。
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高祖知道又有什么事,便问道:“爱卿可是有事要奏?”
裴寂突然跪在高祖面前,老泪纵横地说道:“刘文静兄弟暗中密谋,必欲置老臣于死地。”恶人先告状,这历来是奸佞之人惯用的手段,裴寂深诸其道。
“竟有此事?爱卿起来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祖吃了一惊。
“自从上次臣弹奏刘文静之后,他便怀恨在心。兄弟二人在府上饮酒密商,说是此生不杀老臣,誓不为人。他还说……”
“还说什么?在朕面前,不要吞吞吐吐。”
“他还说,皇上昏庸,远贤臣,近小人,与杨广没有什么两样。悔不该当初拥戴陛下于太原起兵。”
高祖顿时勃然大怒:“狂悖之徒!他想干什么?”
“还不止这些,微臣听说,他还请了妖人去府上做法,施行厌胜之术,欲咒皇上……此人历来狂妄自大,如今更是居功而骄,自以为是大唐开国的第一功臣。其谋逆之心,已昭然若揭。”
裴寂在极力烧火,高祖早已忍无可忍,腾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又阴沉着脸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都是他府上的一个厨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高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大唐建立不久,江山未稳,岂容内部有作乱之人?裴爱卿。”
“臣在。”
“就由你会同大理寺,审谳刘文静一案。务求弄个水落石出,以做效尤。”
“微臣遵旨!”裴寂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急忙陛辞出殿。
看着裴寂走出去的背影,高祖的心里也感到一阵轻松,同时隐隐地有一丝儿内疚。其实,他心里同裴寂一样,并不相信刘文静真的谋反。不过是为了除掉这个潜在的对手,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上演了一出双簧罢了。
裴寂立即下令拘拿刘文静,会同大理寺卿连夜突击审案。
由原告当主审官,这案还有什么可审的?结果不言而喻:刘文静以谋逆篡国的莫须有罪名,被处以斩刑。
开始,这平空而降的塌天横祸,将刘文静震得懵头转向,他极力辩白,无济于事。又一再要求面见圣上,高祖却拒而不见。慢慢的,他冷静下来了,开始明白这是皇上要杀他,不仅仅是裴寂老儿从中做祟。
他沉默了,一句话也不再说。还能说什么呢?当年因为与李密联姻,他被隋炀帝下人大狱。为此,他才极力怂恿李氏父子起兵反隋,自己也身冒矢石,生死相随。但是万没想到,自己没被隋炀帝杀害,却死在这个自己用双手捧起来的大唐天子的手里。这便是政治,这便是帝王之术。伴君与伴虎,自古以来,功臣良将之中,有多少冤魂枉鬼?
现在,他就要走向死亡,心里反而如一池静水,涟漪不起,微波不兴,而惟一的遗憾,便是临死之时,未能再见秦王世民一面。若能见面,该提醒他一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功劳越大,危险便越大,尽管他是当今皇上的儿子,也不能掉以轻心。
刘文静被杀十天以后,秦王李世民剪灭了薛秦势力,率大军凯旋回京。
当天,他便听到了刘文静被杀的噩耗,一时竟如五雷轰顶,被惊得面色煞白,脑袋里“嗡”的一阵,顿觉天旋地转,险些儿跌倒。
这一夜,他平生第一次失眠了,战场上大获全胜的欣喜被荡涤的一干二净,满脑子里都是刘文静的面容和身影。
刘文静会谋反?大唐初建,尚立足未稳,这可是他用全部心血,押上身家性命换取的新王朝,他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谋反?简直是耸人听闻的天大笑话。
父皇为什么非要杀他?又专拣自己不在京师的时候杀他?难道仅仅是误信了裴寂的谗言?不,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刘文静可是自己多年来最信赖的亲信。想到这里,世民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
他想去找父皇评理,甚至想与父皇大吵一场。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没有意思。这样的事,永远说不清道不明,只能是彼此心中有数罢了。
第二天下午,秦王李世民率领左右亲侍和几名家仆,带上香案祭品,径向城南刘文静的坟头走去。
房玄龄听说了,急匆匆地赶来,将秦王拦住,着急地问道:“殿下可是要去祭祀刘公?”
“是,生前未见最后一面,死后总得烧些纸钱,以表孤王之心,”世民眼圈有些发红。
“殿下万万去不得,不可意气行事。”
“为什么?”
“文静可是圣上钦命处斩的,殿下去祭‘谋反’之人,是要遭猜忌的。”
“这我知道,但我必须去。”
这一次轮到房玄龄诧异了:“那,那又何必呢?”
“先生试想,文静最早与我在狱中密谋起兵,以后数年如一日,一直跟随我的左右,出生入死,浴血拼杀,刚刚打下这座江山,便惨遭不测。文静与我,情同手足,义同师徒,满朝文武、三军上下,准人不知?如今他枉死九泉,我李世民却视而不见,麻木不仁,这还算是个人吗?岂不令天下贤者寒心?以后,谁还肯与我相交?谁还愿意跟随我左右,与我同生共死?猜忌也罢,非议也罢,那是他们的事,祭祀亡灵我是非去不可。”
房玄龄顿时语塞,心里却被秦王的话烫得热辣辣的,有如此深情高义的知己,文静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见秦王转身欲走,房玄龄喃喃说道:“既然如此,老朽便随殿下同去,也为文静兄掬一炷香,化一道纸。”说着,双眼中已注满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