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纲领真可谓有理有利有节。难得他能将未来行动的整个过程做出了如此周密的思考和安排,怪不得连父皇都曾叹赏他:“深识机宜,足堪委任”呢?
不过,以秦王的身份,他不能不更加谨慎,尽量地在表面上保持沉默和安静。一方面,当今高踞皇位的,是他的父亲,另一方面,正面敌手又是他的嫡亲兄弟。面对骨肉之情,手足之谊和千百年形成的人伦道德,他不能显得太迫不及待,垂涎欲滴。当年父皇攻进长安,取隋帝而代之,还要推让再三,更何况自己的夺权是在父子兄弟之间。有时候表面文章是要做的,戏是要演的,而且要演像演足。
当然,对于眼前的这些心腹之人,用不着太过矫情。于是他说道:“先生一席话。鞭辟入理,振聋发聩,有金石之音。眼下真应了那句俗语,‘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不过,我想,暂时还是要静观待变,让他们多行不义,充分暴露,失尽人心之后,再除之不迟。”
杜如晦笑道:“殿下的意思我等明白,这不过是宫廷争斗中的‘哀兵之计’,受尽屈辱而忍隐不发,更能赢得人心,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这些年在战场之上,秦王多是开始坚壁不战,待敌师老兵疲时突然攻击,直捣其心腑,一战而定胜局。在未来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以静制动,与坚壁不战大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玄龄兄之论,可为我等行动的宗旨和目标,而殿下之妙思,可作策略和手段。珠联璧和,相映成辉,何患大功不成?”
“正是这个意思。我之以静制动,当然不是无所作为或骄矜麻痹。相反,眼下十分紧迫的,有两件事非做不可。一是要加意经营东都洛阳。当初从洛阳班师回朝,我令老将屈实通留守在那里,屈老将军年事已高,前些日子我已奏请皇上,派行台工部尚书温大雅接替屈老将军镇守东都,但尚需派一武将前往,掌握洛阳兵马,联络山东豪俊,以为京师奥援,旦夕可用。不知派谁更为合适?”
“可派行台车骑将军张亮前去”,李勣举荐道,“此公不仅侠肝义胆,而且倜傥有智谋,机警过人,足堪独当大任。”
世民笑道:“李将军慧眼识英雄,既是你所举荐,不会错了。可让张亮带一千人马,即刻动身。到东都之后,要刻意联络当地英雄,不论街市闯巷,山林湖泽,凡有勇有谋者,都要召纳,由我府中多出金帛,恣其所用。但又不可大事声张,此事便由李将军安排。”
“末将即刻便去办理”,李勣说道。
秦王又说:“还有一件事,是这场风波提醒了我,我们要下些功夫,在东宫和齐王府内安插眼线,结纳同仁,以不断打探掌握彼方动静。争斗如此尖锐复杂,再不能当聋子瞎子,处处被动。”
长孙无忌道:“我也正想说这件事。此事至关重要,既要大胆物色,又不能打草惊蛇。诸位都要广泛留心,多找些关系。我倒有一个现成的人选,近日便去探探他的口风。”
秦王道:“众人同心,力可断金,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管是谁物色到了目标,为免走漏风声,保护好对方,只可对我一人说知,万不可再扩大知情范围。”
转眼已是武德七年六月,京城长安进入了酷暑盛夏。一大清早,太阳刚刚冒出头来,大地便开始腾起滚滚热浪。到了中午,烈日当空,更如铄金喷火一般,溽热难当。就连碧树蓊郁,花木葳蕤,一向比较清凉的皇宫大内,今年也变得特别闷热。坐在荫凉通风处,不停地打着扇,还动不动就冒出一身臭汗。若是再喝上一杯热茶水,立时便会汗如泉涌,粘糊糊地胶着在身上,让你浑身不自在。
已经步入老年晚景的高祖皇上,再也耐不住这般酷热。如今是太平世界,朝廷没有多少急务要办,他决定暂时离开长安,到避暑胜地仁智宫去安心静养,渡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这可是他当皇上六七年来第一次离开朝廷,第一次摆脱那些每日里缠绕不休的繁杂政务,他要好好地过几天清静休闲的日子。
他把朝政交给太子建成,让宰相裴寂、陈叔达他们在朝中辅佐。正好借这个机会,让建成独立执掌一段时间的朝政,对他也是一个锻炼和磨砺。
他带上秦王世民、齐王元吉,宰相封德彝、萧瑀和众妃嫔们,于六月初三日一大早从长安出发,直奔仁智宫。
仁智宫在宜君县(今铜川),位于长安西北约三百里。这里群峰叠翠,流泉鸣琴,茂林修竹,老树苍苔,确是个避暑的好所在。可惜,这些年来,变乱不息,战事连年,自己这个当皇上的一直未得闲暇,也没有那份情致前来观光消闲。如今四海无波,天下混一,该好好地享受一下太平天子的清福了。
高祖皇上一走,摄理国事的太子建成一下子紧张忙碌起来了。不过,他忙的并不是朝廷的政事,而是一些外人都不得而知的事情。
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个除掉李世民的好机会,甚至是一个宫廷政变的天赐良机。
昨天晚上,他与李元吉密谋了大半宿。他让元吉趁同行之便,在半路上或到了仁智宫之后,寻找时机,杀掉秦王世民。他则利用居守京师的机会,调兵举事,与之呼应,逼父皇让位。临分手之时,他又一再嘱咐元吉:“安危之计,决在今岁。”
皇上刚刚起行,他便派快马秘密驰往庆州,命庆卅总管杨文干召募精壮勇士,送往长安,补充他的“长林军”。又派人去幽州,命燕王罗艺发精骑三百到京师,补充东宫警卫,以应大变。
随后,他秘令杨文干准备起兵,并派尔朱焕、桥公山二将,去庆州为杨文干送去甲胄三千副。
这个杨文干曾任东宫宿卫,是建成的旧部死党,此时出任庆州总管,手下有兵马万余人。
庆州在仁智官所在的宜君县北二百余里,而距长安近五百里。按照建成的计划,就是让杨文干在庆州举事,自己则于长安起兵,然后从南北两个方向夹击仁智宫。高祖和秦王所带侍卫不过千余人,兵微将寡,又有齐王元吉从中接应,此次兵变,可稳操胜券。
就在太子建成紧锣密鼓筹划发动兵变的时候,秦王世民的人也没有闲着。
高祖走后的第二天晚间,远离长安闹市的一个小酒店里,突然进来了一位穿着豪华的巨商大贾。颀长的身材,古铜色的清瘦脸膛,颌下三缕黑须,疏朗有致。他走进店门,顺手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往柜台上一放,说道:“店家,可有清静的单间?”
“有有有,又干净又僻静,就在楼上。”店小二一见来了财神爷,满脸笑开了花。
“好,就去那间,准备下你店里最好的酒菜。一会儿来位官爷,你把他带上来就是。”
“好来。请问客官,席间是否要个唱曲儿的侑酒?别看这地方偏,可有十分水灵的鲜货。”
那人却笑了起来:“这次就免了吧。不光不要唱曲儿的,连闲杂人等也别让他们靠近,我们有要紧生意要谈。”
“是,就按客官吩咐的办。”
那人上了楼,在一个装潢典雅的单间中坐下。跑堂的泡上一壶上等的“女儿春”,便退了出去。他一边慢慢地品茶,一面等人。
这商贾是谁?原来正是天策府行军大总管李劫。他今夜要会的人,却是东宫中太子建成的老部下,曾经掌管过要害部门的东宫宿卫,而最近又被建成举荐,去负责戍卫皇宫大内玄武门的将军常何。
这位常何原是李勣的部属,对李勣历来十分敬重,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武功超群,为人又极为忠厚。随李勣归唐之后,被太子建成看中,挑选为东官侍卫,以后不次擢拔,先是掌管东宫宿卫。最近一些日子,李建成加快了争夺皇权的步伐,便将他作为心腹,推荐给高祖,去统领玄武门的戍卫部队。
不一会儿,常何骑马赶来,他仍是一身行武打扮,只是卸去了将军甲胄,只穿普通的士卒衣着。
见到李责力之后,便要大礼参拜。李劫连忙阻拦:“使不得,使不得,常将军如今是太子殿下的红人,身居要职,李勣何许人,敢当此大礼?”
常何道:“李将军言重了。常何本是将军的部属,到什么时候也视将军为旧主。更何况,我常何再红,也不过是个看家护院的奴才,怎比得上将军叱咤疆场,纵横两军阵前,建功立业于江山社稷。”
二人说着,分别落座。待酒菜上齐之后,李勣让店小二去忙自己的,不招呼不用上来,店小二点头会意,下楼去了。
李勣亲自把盏,为常何和自己分别斟上一盅,说道:“自入京师以来,你我兄弟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常常不得聚饮。今夜有些空闲,便喝个痛快。”
常何忙端起酒盅,说道:“小弟借花献佛,敬兄长一杯。”李劫笑道:“兄弟同饮,兄弟同饮。”二人边吃边喝,随意地攀拉着些家长里短。待喝过六盅之后,常何说道:“李大哥——恕小弟失理,我觉着还是这样叫着亲切、实在。大哥今夜约小弟出来喝酒,又跑到这么个偏远之处,必定有所赐教。”
李勣将一盅酒倾进嘴里,慢慢说道:“你我原是自己人,愚兄今夜便开门见山。这些日子,贤弟没觉到朝廷之中,特别是太子与秦王兄弟们之间,有些什么反常?”
对于李勣的见事精明,深谋远虑,常何是早就知道的。一听他这样说,立时意识到他要谈大事,便正色说道:“常何是个粗人,平日里只知道服从军命,恪尽职守,其他的事不大留意。不过,太子与秦王不睦,却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岂只是不睦,简直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李勣变得面色严肃,眼神也变得冷冰冰的,深不可测。接着,他把齐王府里发生的欲行刺秦王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常何惊得抽一口凉气,毛发直竖:“有这样的事?我怎么连点影子都不知道。”
“这是我亲身经历,还能有假?他们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必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这些做部将的,要跟着大倒其霉了。弄不好,又要血流成河,千万人头落地了。”李勣摇头叹息着。
“那……我们该怎么办?大哥还要不吝赐教。”
“贤弟勿慌,来,先干了这杯酒。”两人端起门前盅,相互照照,一饮而尽。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此山雨欲来,大变在即之时,我们这些为人驱遣的将士,关键是要认清成败之势,选准主子。以贤弟看,在太子与秦王二人之中,谁操的胜券更大?”
“这……按说,论人品,论德望,论本事,论功勋,秦王都远胜于太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太子毕竟是国家嗣君,法定的皇位继承人,而且又有皇上的宠信,齐王的支持。最后谁胜谁负,小弟还真看不清楚。请大哥明示。”
“名号、身份都是表像,是暂时的。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要知他们二人最终谁胜谁负,只需看一条即可,那就是谁的身边聚集的人才更多。秦王身边,多年来云集了天下人杰,海内精英,真正是人才济济。文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高士廉、唐俭及文学馆十八学士等。武有李靖、尉迟敬德、程咬金、屈突通、段志玄、张公谨、秦叔宝、刘宏基、王君廓、殷开山、史大奈、张亮、侯君集、刘世让、李君羡等。武能定国,文能安邦,哪一个不是当今天下顶拔尖儿的人物?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忠于秦王都是发自内心的,人人都与秦王知心换命、患难与共。真到了节骨眼上,谁都肯拼将一死以报秦王。这实在是难得啊,从古到今,也有不少帝王赢得了礼贤下士的美名。但据我所知,若论人才之多之精,人心之齐之忠,无论哪一代的帝王,还没有一人能与当今之秦王等量齐观,同日而语。更何况,秦王本人,聪睿绝顶,文武兼全,玄鉴深远,握机果断。又能不拘小节,待友以诚,终始如一。这样的人,在神州大地上,一千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因而,愚兄可以断言,将来拥有四海者,非秦王莫属!”
李勣侃侃而谈,常何不眨眼地听着,不停地点头。李勣再斟一盅酒,兀自喝了,又说道:“不错,太子身边也有几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像魏征就是群山中的高峰。但他孤掌不鸣,独立难撑。更加上太子荒淫本性难移,许多事并不听他的,何以能成大事?贤弟只要两相比较,这场角逐谁胜谁负,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常何呆坐在那里,多时没有说话。李勣说得这些,他从来没想过,更没有听任何人说过。乍听起来,真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沉默了多时,他突然站起身来,端起一盅酒,对李劫说道:“大哥,你的话小弟深信不移。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做些什么,小弟全听你的。我再敬大哥一杯。”
李勣痛快地把酒喝了,让常何坐下,笑着说道:“其实,眼下也不用做什么。愚兄只是提醒你心中有数就是了。将来秦王用你之时,自会有人告知你。切记,目下要深藏不露,自我保全为要,勿使太子生疑。”
常何激动不已,说道:“大哥放心,秦王凡有驱遣,小弟万死不辞。”
当下,两人又喝了一阵子酒,见夜色已深,才各自告辞而去。
就在李勋说服常何后没有几天,长孙无忌也把东宫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拉入了秦王的阵营。此人是掌管东宫机要的太子率更丞王眸,他与长孙无忌是同乡,一向关系密切,又对秦王十分敬重。所以还没等长孙无忌说了几句,他便明白了来意,痛痛快快地说道:“长孙兄勿须多言。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从此以后,小弟愿唯秦王马首是瞻,赴汤蹈火,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