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用不着瞒我们呀,”高士廉抖了抖袍袖,“问一问有什么不可以。”
“我就不想惹麻烦。”
“一味的息事宁人,日子长了,会变成个和事佬。”
“今上天纵明断,该和稀泥的还得和,和为贵嘛。”
“确切地说,主要还是怕,怕今上生气,怕加罪于你。”
“我真佩服魏征,他既敢直谏,又能说服今上。”
“魏征跟今上商讨政务,诘问辩难,前后两百余次,多达数十万言。他奉劝君王改正过失,谏止君王的不法命令,都能就眼前事件引用例证,渊博精深,而又非常贴切。前代所有言官,都做不到。其实,魏征立足于道义之上,发出规劝君王的心声,持身严正,心怀公平,上不辜负君王,下不阿附权贵,中不偏袒亲朋,外不结党营私,不恃宠而骄矜自许,不因位高而改变节操。即令是西汉的刘更生,曹魏的徐邈,晋朝的山涛,他们的才能口舌确是非凡,但跟魏征的忠贞相比,都相形见绌,相差甚远。直到当代,在所有的谏官中,称得上公正体国、无私无畏的,只有魏征一人而已。”
“常言道,盖棺论定。魏征还活着,而你对他已作出了高度的评价。高老夫子的眼光与学识,也可谓千古一人嘞。”
“不,”高士廉摆了摆手,“我不敢称千古一人。能在历史上站住脚、流芳百世的,今上不愧千古一帝的明君,魏征不愧千古一人的直臣。”
“你老人家培养出了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也算得上空前绝后,前元古人,后无来者。”
“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人的命运和是非功过,往往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当然,也不可排除环境的影响,着意栽培和潜移默化。”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我们躬逢盛世,实在三生有幸。”
“说老实话,我最担忧的是贞观之治能否长期维持下去。文景之治以后,出了个汉武帝,把西汉的繁荣富强推向了顶峰。今上归位后,太子能不能袭承大统,会不会有所作为,看来还是一个谜。”
“今上也为皇储的事而苦恼咧。”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要是再来一次兄弟阋墙,禁门喋血,对国家必将带来莫大的损失。”
高士廉和房玄龄边走边说,步出顺天门,坐上各自的八抬大轿,穿过横街,由顺天门街走到了尚书省。
窦德素把房玄龄和高士廉的问话奏报了李世民。李世民的脸色带腮连耳都红了,竖起两道连鬓眉,眼睛睁得大大的,把两位重臣召到甘露殿御书房,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你们只管执掌南衙政事,北门一点小小的营缮,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房玄龄赶紧磕头请罪:“陛下息怒,臣等以后不再过问大内的杂务了。”
魏征和褚遂良走进门,用胳膊互相触了一下。魏征忍不住大发议论说:“臣不知陛下何以责怪他们,玄龄又为什么要请罪?他们身为陛下的股肱耳目,对宫内宫外的事岂有不该掌握的道理?假使北门的建筑合理,应辅佐陛下完成。若是不当营建,则要请求停止。他们向主管官员打听,本来很正常,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李世民、房玄龄和高士廉都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互相难为情地缩了缩脖子。李世民用目光找到了史官杜正伦,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你可又记上啦?”
“记录陛下的言行,”杜正伦朴直地对答说,“是臣的职责。即使是过失,也要如实记下。所以,陛下的言谈举止,恐怕还要影响到后世噢。”
“今天的事也要记?”
“当然。不过陛下知过则改也同样要记下来。”
杜正伦话音刚落,李世民又把目光转向了褚遂良:“你还在兼任起居郎,起居注所作的记载,可不可以给朕看看?”
“史官记载君王的一言一行,不管是善是恶,总希望君王不敢为非作歹,臣未听说过君王自己可以观看的。”
“看又不准看,”李世民做了个滑稽的动作,“能不能包涵一点点儿?”
“先头杜正伦说啦,史官必须秉笔直书,否则便是失职。”
高士廉接过褚遂良的话,捋着拂胸的白髯,高亢激昂地说:“哪怕褚遂良他们不记,天下人也会记下来的。”
北门的建筑竣工,李世民诏令从即日起皇太子动用国库的经费,有关衙门不必加以限制。由养尊处优堕落到了奢靡腐化的承乾,变本加厉,随心所欲,大肆开销,挥霍无度。左庶子张玄素实在看不下去了,上书切谏说:“周武帝平定山东,隋文帝混一江南,勤俭养民,均成为一代明主,可是儿子不肖,致使社稷倾覆。圣上与殿下乃是至亲父子,又治理同一国家,所以对殿下所需的东西,不加限制。然而恩旨未逾六十天,消费已超过七万钱,骄纵奢侈,都达到了极点。东宫属官与正直之士都不在太子身旁,一群淫荡乖巧的侍从充斥左右。从外面远看,已经看到了失误,隐藏在里面的奥秘,更无法猜测。苦药利病,苦言利行。但愿居安思危,一天比一天谨慎。”
太子厌烦张玄素上书一谏再谏,派遣心腹埋伏在途中,趁张玄素上早朝,暗中袭击,用大号马鞭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几乎毙命。
张玄素躺在病床上,承乾倒觉得耳根清静了许多,他放开胆子和元昌等人忘乎所以地鬼混去了。李世民似乎没有觉察,他忙于料理政务,朝臣们都一味顺从,不像魏征那样敢于发表见解,直言谏诤,于是想起了在家养病的魏征。他仰着面孔默了默神,御笔亲书了一道手谕,说:“得知爱卿身患疾病,朕至为挂念。几日不见,朕的过错又多了起来。本想亲自探望,又恐增添搅扰。你要是听到或看到了什么,可以用亲启密奏。”
魏征心头一热,两行泪水扑簌簌地流到又黄又瘦皱纹深深的脸颊上,滚进了白花花的胡子里。他凝神思索了片刻,用颤抖的手指握住笔管写了一道奏本:“近来弟子冒犯老师,奴婢忽视主子,下属多瞧不起长官,风气不正常,必然有原因,不可坐视不管。”思路一转,笔锋直接指向了李世民:“陛下临朝呼政,常常将‘公正’二字挂在嘴边。退朝后的所作所为,却未免有所偏颇。有时害怕别人发现不恰当的事情,借故大发雷霆,欲盖弥彰。臣以为有害无益,值得留心在意。”
李世民得知魏征的住宅没有厅堂,便停止了一座偏殿的建筑,吩咐把材料运送到皇城东侧丹凤门南永兴坊魏征的家里,日夜加班,五天时间便给他落成了一座厅堂。魏征清廉刚正,两袖清风,没有积蓄。李世民顺应他俭朴的习惯,赐给他素色屏风、素色被褥,以及几案和手杖等,保证其生活必需品。魏征上表谢恩。李世民手书敕文,说:“朕如此对待你,为的是百姓与国家,岂止单为你一人,何必过于客气。”
这时候,李泰与承乾的明争暗斗也愈演愈烈,甚至达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李泰潜怀夺嫡的念头,派遣杜楚客等人用金银珠宝等去贿赂朝臣,又网罗到了柴绍之子、驸马柴令武和房玄龄之子、驸马房遗爱,亲信达到了二十多人。李世民虽然采取置若罔闻的态度,放纵魏王的行径,但是并没有明确表态更换太子,仍旧犹犹豫豫,举棋不定。他试探着询问身边的侍臣:
“当前国家哪一件事最紧急?你们各自谈谈看法。”
沉默了好久,才慢慢有人搭腔。这个说要“勤政爱民”,那个说要“安定边防”,又有人说“礼仪为先”。说来说去,李世民都不中意。褚遂良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毫无矫饰地说:
“如今四方仰德,歌舞升平,一派蓬蓬勃勃的兴旺景象。然而太子的行为不够检点,魏王自作聪明,二人各树朋党,互相倾轧。长久下去,必然引发祸端。当务之急,太子和亲王之间的名分,宜尽早确定下来。”
“不错。”李世民颔首道,“朕年将五十,已觉衰怠,明显出现了力不从心的感觉。既然以长子守器东宫,就得扼制其他亲王的非分之心。”
“往昔圣人拟订制度,尊嫡卑庶,不可逾越。承乾乃陛下的嫡长子,已经确立当储君,就得坚持维护他的太子地位,防微杜渐,以免颠倒黑白,发生祸乱。”
“朝廷的文武百官,正直没有人能超过魏征。朕让他来做太子的师傅,来排除猜忌和疑虑。众卿以为如何?”
在场的人都拍手叫好,表示拥护。
魏征接到让他担任太子太师的圣旨,觉得不堪负荷,背上了包袱。病情稍稍好转,他就蹒蹒跚跚上朝辞让。李世民望着他那凸出的前额显露的滞暗而哑白的光泽,听他说话发音低沉,而且嘶嘶嘎嘎,喉头像是蒙着丝帕一样,深为他的健康担忧。然而又万般无奈,只得以相求的口吻婉转地说:
“周幽王、晋献公,废除嫡子立庶子,造成国家危亡。汉高祖差一点儿也废掉了太子刘盈,幸亏商山四位白发隐士下山辅佐,才得以保住太子之位。朕信赖你,用意和他们完全一样,保护承乾。爱卿有病在身,可以坐在家里,躺在绳床上,边休养边关照一下东宫事务。”
“臣不胜诚惶诚恐,怕只怕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意。”
“只有把你推出来,才能使天下人相信,朕没有夺嗣换宗的打算。”
魏征不好再推脱了,勉强接受了成命。
李世民诏命魏征辅佐东宫,承乾不可遏止的喜悦,乐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边。他本来厌恶进谏的人,可是魏征另当别论——倔老头是开拓贞观之治的大功臣,享有崇高的威望和莫大的荣耀:“有他在,青雀绝对莫奈我何。”承乾吃了定心丸,对前途充满了信心,又扬起了希望之帆。魏征不遮不盖的陈述和直截了当的开导,他听起来不但不厌烦,而且很顺耳,甚至像听世间最美妙的音乐一样。虽然恶习难改,但也收敛了许多,不再过分放纵自己了,甚至狠下决心改过自新,重新做人。